生命之歌

[摘要] 《生死疲勞》通過敘述山東高密東北鄉西門鬧、藍臉、黃瞳三家的故事，描述了從1950年到2000年中國農村50 年的歷史。故事中的藍解放執拗地追隨心靈的聲音，從少年意氣，從貪欲起，投入滾滾紅塵，追逐名利；再到靈魂饑渴，為愛私奔，最終繁華落盡，徹悟生命，藍解放身上閃現的是人類熱愛生命的人性光輝。生死疲勞的磨礪寫就了奇詭輪回的故事，生命之歌回蕩在浩瀚的宇宙。

[關鍵詞] 佛語 《生死疲勞》 生命之歌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0.039

莫言小說《生死疲勞》以山東高密東北鄉西門屯地主西門鬧含冤死后先后轉生為驢、牛、豬、狗、猴及大頭嬰兒藍千歲的生命歷程為主線，通過敘述西門鬧、藍臉、黃瞳三家的故事，描繪了從1950年到2000年中國農村50年的歷史。圍繞土地改革、入社、“四清”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等歷史重要時期，譜就了一曲由豐沛充盈的生命力所演化而出的華彩篇章，展示了在歷史浪潮中人的生存狀態、情感經歷、價值觀念和人生歷程，將美丑對立、善惡交織的復雜人性揭示得淋漓盡致。其原始的自由精神、野性激情迸發的生命活力，令人心馳神往。藍解放是《生死疲勞》中最富有人性內涵的人物形象之一，較之西門鬧、藍臉、西門金龍或洪泰岳，曾身為副縣長的藍解放顯然受到更多的來自體制、權力、身份、道德等方面的約束，因而在他身上綻放出的原始生命力也就更加令人眩目。[1]

一、佛語

佛云：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是《生死疲勞》的題記，也是小說的精神主旨。佛家話語是沉迷欲望之中人們的醒世真言。生靈要在六道中經歷生生死死的輪回，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總有著各種各樣的欲望。貪欲是人的本性，無欲無在——當欲望不存在時人也就不存在了，欲望正是生命的原動力，而欲望又是下沉的快樂，它的威力如此強大，以至于人們常常深陷其中身不由已。欲望越多，痛苦也就越大。蕓蕓眾生以各種形式表現的對欲望、財富、權勢乃至理想、信仰的貪求與執著，就是生起一切痛苦以及使得生死相續不斷的根源。[2]欲望不絕，苦海無邊；看破放下，回頭是岸。

佛教認為，“緣起性空、無常為空”。事物是由各種因緣條件相互作用而產生的，不存在一個主體或根本實體，生命的至大與永恒存在于對二元結構的永恒消解和整體性慧悟中，這就是所謂“真空妙有”。[3]佛曰萬物皆可成佛， 人皆有佛心，人們只要滌除欲望、清除私心、以博大的胸懷寬容一切，就可以從永恒輪回的痛苦中解脫，獲得靈魂的自我拯救。[4]

二、生死疲勞

藍解放和他的父親藍臉一樣，是《生死疲勞》中逆潮流而動的本色英雄，他執拗地追隨心靈的聲音，年少跟從父親單干，青春萌動之時，情癡為愛黃互助而狂，中年時則為愛比自己小20歲的龐春苗而兄弟反目，拋官棄家，相約私奔，上演了一出“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情大戲，落得個子叛父棄只得背井離鄉，飽受流離之苦。在終得正果之時，愛人卻命喪黃泉。[5]他失去了母親和兄長，失去了前妻，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愛人春苗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失去了岳父……一切來自土地的都歸回土地。當繁華落盡，藍解放閱盡人生滄桑，命運卻再次將他帶到黃互助面前……

1. 少年意氣，從貪欲起。

藍解放的少年時代是卑微的，作為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少年，他是弱勢群體，但他卻渴望實現自身價值。1954年10月1日，高密東北鄉第一家農業合作社建立……1958 年，撤區、撤鄉、村改為大隊，一夜之間全縣實現人民公社化，堅持做單干戶的藍臉一家也就受到了眾人的孤立……1965年4月至5月間，藍臉為堅持單干去省城上訪，藍解放同母異父的哥哥姐姐金龍、寶鳳帶著母親加入了人民公社。藍解放則下決心跟著父親單干，他就是想靠這“與眾不同”發出自己的聲音，顯示自己的勇敢，捍衛父親的尊嚴，證明自己是條好漢。金龍為了逼迫藍解放入社，常常對其拳腳相加，即使這樣，藍解放依然執著堅持。[6]

“文革”初起，屯子里的紅衛兵鬧革命鬧得熱火朝天，作為小單干戶，藍解放只能熱眼旁觀，他備受冷落。那年他十六歲，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齡，卻被生生地打人另冊，自卑，恥辱，焦慮，嫉妒，渴望，夢想，無數感覺匯聚心頭，[7]藍解放感覺自己正在被時代洪流拋棄……

金龍在村里成立了“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軍旗一豎，群起響應，紅衛兵把大隊部的門窗連同墻壁，刷成了一片紅，連院子里那棵杏樹也刷成了紅樹。藍臉提出異議，金龍就指使孫家四兄弟把藍臉的臉用油漆刷紅，油漆滲進了藍臉的眼睛，再不救眼睛就要變瞎。寶鳳用一個大號針管，吸了清水，讓藍臉睜開眼睛，但他的眼睛睜不開了。關鍵時刻，黃互助挺身而出，伸出援手——她的善良、美麗與心靈手巧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也深深打動了藍解放少年的心。“在賊亮的汽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齒亮晶晶，毫無疑問，她是個美人，是個屁股上翹、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顧跟著我爹鬧單干，竟然忽略了身邊的美人。就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她從家門口到我家牛棚這短暫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8]愛情的種子，就這樣悄悄在藍解放的心中萌芽……

當金龍威脅藍解放說再這樣執迷不悟單干下去，就有可能被革命群眾吊死時，當他意識到這樣下去只怕真的連個媳婦都說不上時，想被社會肯定以及想被黃互助欣賞等諸多因素結合在一起，藍解放也就“叛爹入社”了。

2.紅塵滾滾，名利追逐。

藍解放的入社并沒有換來他渴望的愛情，黃互助、黃合作姐妹倆同時愛上了生性放浪的西門金龍。當藍解放聽莫言說金龍與互助正在繁花似錦的歪脖子老杏樹的樹冠里縱情狂歡時，藍解放在幻滅之際引發癲狂。在這緊急關頭莫言獻計，村長洪泰岳帶領村民們倉促上演了一幕心病心醫、配婚“沖喜”的鬧劇。最終不愛的人被捆綁在一起——藍解放與黃合作成了夫妻，婚后老英雄龐虎——當時第五棉花加工廠的廠長將藍解放與黃合作雙雙安排進了棉花加工廠上班。這樣一樁無愛的婚姻，使得藍解放在日后20年間平步青云——在龐虎一家的扶植和幫助下，他從棉花加工廠的棉花檢驗員開始努力打拼奮斗，后來調到了縣社，先后升至縣供銷社政工科長、黨委副書記、主任兼黨委書記，后來竟一路干到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同時這樁婚姻也為他以后的人生發展埋下了禍根。[9]

3.靈魂饑渴，難舍真愛。

物欲和權力的滿足并不能使一個人真正解決靈魂的饑渴。當20歲的龐春苗——龐虎的小女兒由莫言的引見認識了40歲的藍解放，春苗就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來到藍解放的辦公室。在春苗一次莫名其妙的哭泣之后，藍解放慌亂中一下子吻住了春苗，倆人由此投入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情。藍解放也曾經歷過內心的苦痛掙扎乃至皮肉之苦，可40年來從未享受過真正愛情的他還是忍不住飛蛾撲火般地投入愛情。[10]他不要前途，不要名譽，背叛了家庭，放棄了副縣長的職位，背負著妻兒、父母的譴責怨恨和人們的譏諷嘲笑，背井離鄉，孤獨地走上與生命、環境抗爭的旅途。[11]在西安，藍解放和春苗躲避了艱難的五年，幾年后藍解放成了莫言擔任總編室的那家小報的編輯，春苗則成了小報食堂的炊事員。

真愛難舍，是龐春苗改變了藍解放的人生軌跡。如果不發生和春苗的故事，藍解放很可能繼續升職——到異地去當個縣長或書記，至少也到人大政協任個閑職，吃喝玩樂，步入晚年，不至于像這樣聲名狼藉，創傷累累，茍且偷生，但藍解放卻執著不悔。[12]

4.繁華落盡，生命無常。

藍解放的妻子黃合作死守無愛婚姻，終因嫁非所愛、丈夫不忠、為愛所困而積勞成疾，得肝癌而死。[13]在她臨終前，終于諒解了藍解放。藍解放終于堂堂正正和春苗做了夫妻。然而在新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父親卻離他而去。一場車禍，又讓他失去了心愛的妻子春苗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后來他又失去了岳父。

命運仿佛是對他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隨著西門鬧的一次次生死輪回，藍解放的愛情之路居然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在兒子藍開放的撮合之下，他又一次來到了他年少時為之癡迷的女子黃互助面前。當他第一次觸摸到他從少年時期就愛慕著的黃互助那神奇、美妙、如同波浪翻滾的秀發時，那股猶如檸檬油般的清香撲進了他的鼻腔，滲入他的靈魂……他們同居了。

藍開放不僅遺傳了爺爺藍臉和父親藍解放的藍臉特征，更是遺傳了祖父和父親的執拗天性——他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和龐鳳凰的愛情魔陣，甚至為她的一句戲言冒死做了植皮手術，龐鳳凰也終于被他打動，與他有了肌膚之親，可是當藍開放回家告訴爸爸和大姨他想要和龐鳳凰結婚時，他才知道原來龐鳳凰是金龍的親生女兒，他們原本是堂兄妹！藍開放崩潰絕望，開槍自殺身亡。喪子巨痛使藍解放再遭人生重創……

新千年的夜晚，黃互助猛地翻過身來，摟住了藍解放，她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做人吧……”深夜十一點鐘，新千年的燦爛禮花照亮了高密縣城的時候，在車站一個小旅館地下室的房間里，龐鳳凰難產而死——她的臉像杏花一樣潔白，她的下身浸在血泊里，血泊里有一個胖大的嬰兒，這個嬰兒來歷不凡，正是西門鬧歷經驢、牛、豬、狗、猴轉世而來……[14]

藍解放和黃互助精心撫養著這個大頭兒，給他起名藍千歲。大頭兒患有血友病，百藥無效，黃互助便拔下她那連接自己生命血脈且具有止血愈創神奇功效的頭發，炙成灰燼，用牛奶調勻喂他，同時也灑在他的出血之處……于是這孩子的生命便與互助的頭發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好在她的頭發愈拔愈多，所以也就不必擔心此兒夭亡了。[15]

“死去的人難再活，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哭著是活，笑著也是活。”藍解放經常這樣對他的老伴兒互助說。新千年，生命也像浴火的鳳凰一樣得到了重生。藍解放從少年意氣，從貪欲起，投入滾滾紅塵，追逐名利；再到靈魂饑渴，為愛私奔，最終繁華落盡，再開始撫育新的生命……他歷盡生死疲勞，閱盡人世滄桑，嘗盡悲歡離合，最終與黃互助攜手，找到了生命與靈魂的歸宿。生命無常，一切無常，人類的苦難是如此地深沉厚重，人生就是這樣悲欣交集。

三、生命之歌

面對歷史與社會賦予的責任與重重枷鎖，人作為主體能夠做些什么？如何才能有自己的存在？迷茫中，尼采向叔本華求教，發現：“自由人的使命，就是一心成為他自己，而不顧及別人說什么。”一旦認準此理，尼采便激勵自己道：“在你必須跨躍的生命之河上，其實沒人幫你，只有靠自己。人人在這世上都有一條自己的路。它通向何方？不要問，走就是。”[16]盡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藍解放對愛情的執著追求使其忽視了對家庭、對社會的責任，然而他就是以這種執拗決絕的方式反抗無愛的婚姻，他迷戀土地，對父親藍臉這樣以土地為生命的古典農民深懷敬意，他拒絕與金龍、龐抗美這些侵占農民土地謀取個人私利的官僚為伍。他聽從內心的聲音，行走在他必須跨躍的生命之河上，在風雨洗禮之中綻放出美麗的生命之花。

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是一種人生哲學，生命的溪流歷盡艱難曲折歸向大海，成就生命的廣博深邃亦是一種崇高的境界。生命中活著的韌勁正是人類對付無邊苦難的有力法寶。在回歸凡俗的人生歷程中，藍解放正是靠這種活著的韌勁和對生命的無限熱愛免于沉淪，超越沉淪，活出了生命的豐盛、完整與自在。藍解放形象的成功塑造，使《生死疲勞》這部作品洋溢著洞穿一切又直指人心、叩問心靈的原始生命力和藝術沖擊力，展現了深厚的人性悲憫情懷和救贖意識。生死疲勞的磨礪寫就了奇詭輪回的故事，人類生命之歌回蕩在浩瀚的宇宙。[17]

參考文獻

[1][11][17]張春紅. 冤結孽纏的生命輪回——解讀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J].現代語文，2006（5）.

[2][3][13]張喜田．人生本苦與生死幻滅——論莫言新作《生死疲勞》的佛教意識[J]．河南社會科學，2007（3）．

[4]顏水生．從《生死疲勞》看莫言的自我超越 [J] ．海南師范學院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6（2）．

[5][9][10] 肖宇. 《生死疲勞》世紀鄉土風云的東方式展現[J].理論與創作，2006（3）.

[6][7][8][12][14][15]莫言. 生死疲勞[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8）.

[16]趙一凡. 西方文論講稿續編[M].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9（5）.

作者簡介

李曉燕（1973-），女，山東高密人，山東省高密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教師、碩士。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