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50年代上海工人的戲劇活動,在新文化的建構中占有重要位置。平民主義話語實踐,展現了一種別樣的城市景觀;對日常生活經驗的再現,鑄就階級群體的自我敘述方式;戲劇的文化政治維度,凝聚了普通民眾對社會主義價值觀的認同和信仰。作為獨特的社會表征,業已成為值得回味的歷史事件。
[關鍵詞] 戲劇 上海工人 日常生活 劇場政治 表征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0.042
建國初期和50年代,伴隨社會主義改造工程,一種嶄新的城市文化蓬勃開展并逐漸形成。作為現代性都市的上海,它以龐大的工人階級隊伍,除了盡力完成消費性城市向生產性城市的轉型,還憑借其獨特的歷史傳統,引領著一種帶有時代烙印的文化娛樂活動。在多種多樣的職工文藝實踐中,戲劇運動在全市文娛交流中占主導地位。通過這一形式,一個曾經飽受奴役、欺壓的底層人群,在新制度下表征著社會地位、身份認同及精神信仰的更替,建構起獨特的工人階級文化。
平民階層的話語實踐
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確立,不止意味著經濟地位的轉換,同時還昭示社會大眾文化修養、道德水平的提升。新中國建立以后,上海工人通過掃盲性質的識字運動,開啟了工人群體階級意識的重構。過去的知識分子階層,是人類精神遺產的當然傳承者和弘揚者,代表著社會歷史的進步觀念,工人階級被看成體力勞動者,是工廠、車間生產流水線上的工具性因子。新制度改寫了這種“必然邏輯”,力圖培養工人階級知識分子,并貫穿到整個社會主義文化實踐之中。利用工會系統組建文藝創作和演出團體,成為城市文化的新景觀。
1950年、1951年,上海總工會舉辦過第一、二次工人戲劇觀摩演出,職工創作的各劇種、劇目有203個,其中35個劇目被評為優秀劇目。其后,在1950年代,工人自己的戲劇活動沒有停止過,并累積民間藝術活動經驗不斷走向繁榮。像上海市政工會創作演出的《光明的守衛者》,歌頌了“二#8226;六大轟炸”中以張世寶為原型的電力工人積極投入搶修、反轟炸斗爭的動人故事;虹口區工人俱樂部話劇隊演出的《牛頭刨床的秘密》、市工人文化宮話劇團演出的《革新花開》等,都是第一批反映工人生活的獨幕和多幕話劇,以其平民化的簡約風格和話語模式,引起過強烈的反響。它們經常作為上海工人藝術的代表,參加全國性的比賽和巡演,展示了新社會工人階級的精神風貌。
按照當時的指導思想,城市戲劇運動主要依賴對象是“工人和學生”,因為他們有組織傳統、固定單位、人數多、分布面積大,容易有效地開展。這直接導致,工人戲劇活動群眾性的特點。我們從媒體資料上看到,1950年勞動節前夕,上海機務段職工演出《思想問題》的特殊組織過程。話劇組20多位工友為迎接自己的節日,趕排這部有“教育意義”的話劇。他們克服了十天時間緊,又只能在放工時間排練;演員流動性大,難以集中;機務段沒有女同志,不得不臨時聘請職工學校女同學擔任女演員;解決難解決的布景問題等。5月3日戲終于成功上演,在文教部的要求下連續演出了三天,獲得廣大工友觀眾熱烈的稱贊并提出一些批評意見。[1]這一案例表明,建國初期上海工人的戲劇活動,是與自身的工作場所緊密聯系著的,戲劇活動不是知識精英、士紳階層業余消遣的娛樂行為,它還是底層民眾話語實踐的方式。
日常生活經驗的再現
現代哲學認為,日常生活是“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2]。這種個體的自我的再生產是個體各自在其直接的、給定的、現實的環境和過程中展開和實現的;當人們在直接的、必然的環境中占有自己的實踐對象,便形成“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的領域。換而言之,對日常生活的體驗與再現,正是對個體自我認知和價值實現的一個過程和標尺。以工人生活為素材的文藝作品,在現代中國并不鮮見,尤其是接受社會主義信念的文藝家有過廣泛的關注;但知識精英話語中呈現的“工人”,無非是苦難生存狀態的描摹和凝聚,審美對象是悲憫、同情及關懷的被動客體,藝術家試圖通過對“被剝奪者”生活的展示,啟發讀者或觀眾的救贖情懷。而1950年代上海工人創作、演出的戲劇,以經驗書寫的在地性、真切性,帶有濃烈的“自敘”特質。
首先,制度轉換形塑了新的生產關系和人群關系,環境境遇的變遷直接勾起工人個體的人生記憶,也使它成為藝術表達的重要題旨。申新五廠工人創作的越劇《共產黨救了我》,就是通過個人生活、精神信仰在新、舊社會的變化,傳遞著樸素的階級感情,歌頌了勞工階層在黨的領導下走向幸福與光明的歷程。這種交織歷史與現實的社會敘事模式,既是自覺或不自覺的個體經驗習得,又是階級群體翻身解放集體性“情感結構”的表征。
不過,工人戲劇更多的則是對當下生活經驗的再現。當上海從“寄生蟲”式的城市回到人民手中,這是開埠以來的第一次,底層民眾的嶄新生活方式是藝術取之不盡的素材。中紡三廠識字“小先生”編排活報劇《不識字的苦》、演出越劇《夫妻識字》,是為推動職工“學文化”運動而編演的;申新六廠工人齊武創作的滬劇《成功關鍵》,真實反映了解放初期恢復生產、重建家園的主人翁熱情;上海絹芳廠創作的越劇《紅花還得綠葉扶》,弘揚了工人階級內部的團結協作、互幫互學精神;話劇《洗二煤》寫出染料廠工人如何在“全國一盤棋”思想指導下,節約物資的高尚風格。
英國文化學者威廉斯指出過,工人文化是由“普通”男女在日常生活中與日常生活的作品和實踐交流過程中創造的,它既不是新的傳播手段產生的大量東西,也不是少量的“無產階級”著作和藝術,而應該是他們“整個生活方式”,是“活生生的經歷”。[3]當戲劇活動與普通勞動者的生產、工作甚至養家糊口活動聯結一體時,它無疑再生出新的態勢和活力,成為社會主義文化譜系中風格殊異的一族。
劇場政治的播散
1950年代上海工人的戲劇活動,決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美學實踐,它是一種地方性的文化政治學。這根源于兩個方面因素:一是工人階級的解放話語,是建國初期的最強音,作為特殊人群的文化習得行為的延伸,戲劇的創作和演出,既是繁忙的生產工作之余的補充生活形式,也是形塑身份意識、重建責任倫理的渠道;二是國家主義運行機制,促成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強有力的建構功能,它整合、規劃了城市工人從家庭到車間等場所的日常行為,藝術活動自然也打上形形色色的社會動員模式的烙印。這種社會結構特性,直接生成工人戲劇的現實政治性維度和崇高形態的美學旨趣,并與大眾的思想視野、文化趣味相一致。
對于共產黨人而言,“道德上和諧的政治制度,必須把大眾當作積極的參與者結合進來”,人民共和國組織化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強化政治和社會原則,而且也是為了給動員民眾提供手段”,使他們能夠熟練地參與文化政治。[4]工人戲劇活動的繁榮,雖得益于文化的普及與提高,更有賴被看作能服務政治、促進生產,所以特殊時期會得到廣泛的認同和鼓勵。當時有人就總結過“總路線”宣傳后,上海工人戲劇組織蓬勃發展的態勢。很多廠有些職工平常雖然不參加戲劇組織,但到了宣傳鼓動時間,個個都是表演能手。工人業余戲劇活動呈現出一些顯著特點,譬如參加戲劇活動的生產工人、老工人、領導干部比例的增加,像六一四廠的話劇《哥倆好》就是兩個在整風中言歸于好的工人親自登臺演出;再者是集體創作,編導演合為一體,創作“具有明確的主題思想和濃厚的生活氣息”,像益民食品二廠的京劇《英美大吃一驚》是三個小時里趕出來的,每演出一場就和群眾一道修改一次,補充一些新的材料,修改一些戲劇細節,邊演邊改,逐步充實完整。[5]
同其他類型的文學形式不同,戲劇是在眾多觀眾面前的文化表演;劇場政治氛圍,更加適合于表達對社會權力和各類神圣資源的配置、組合,它的即時效應有助于激發周遭人群的情感和信念。在多種不同的表演背景中,單一的故事或事件作為交流的載體會迅速“播散”,集中在某個突出主題上,進而轉化為社會群體集體性經驗。它的“感動”功能,具有強烈的儀式和象征意味,并以語言符碼、場景行為,制造出參與性大眾政治的社會效果。可以說,工人戲劇活動的播散特征,是社會主義意識生成動力的一部分。
盡管我們得承認,1950年代上海工人的戲劇活動,是特定歷史語境的產物,它的內容和形式都深深烙上“時代”的印記;但作為工人群體置身社會轉型期身份認同和權力交替的文化表征,依然是值得記取、回味的事件。
參考文獻
【1】《我們怎樣演出“思想問題”》,《勞動報》1950年6月14日。
【2】阿格妮絲#8226;赫勒:《日常生活》,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3頁。
【3】雷蒙德#8226;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403頁。
【4】杰羅姆#8226;B#8226;格里德爾:《知識分子與現代中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10頁。
【5】健喬:《業余戲劇遍地開花——記上海工人業余戲劇活動》,《中國戲劇》1958年第16期。
作者簡介
丁云亮(1967—),男,安徽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化社會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