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鎮偉作為當代中國著名電影導演,他在電影中運用了許多互文手段以達到所想要的效果。互文手段的特殊性在于,它不但表達著當下文本的意義,也包含著第一文本中的意義,此外,它還有一層非常重要卻容易被人忽視的深意,即在兩個文本之間流動的新生意蘊。
[關鍵詞]互文新生意蘊 劉鎮偉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0.003
“互文性”這一術語由茱莉亞#8226;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提出,她說:“任何一篇文本的寫成都如同一幅語錄彩圖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轉換了別的文本。”[1]后來“互文性”又被索萊爾斯重新定義:“每一篇文本都聯系著若干篇文本,并且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濃縮、轉移和深化的作用。”[2]
互文無處不在,但文本創作者有時是有意利用互文來喚起受眾的某種思緒與情感,有時是偶然無意地造成了互文,而他無意識的互文在受眾那里引起怎樣的反應則在他的意料之外。盡管任何文本創作者都不能逃脫無意的互文,但劉鎮偉是有意運用互文制造某種效果的導演。在影片中,他借助一些手段,引起此文本與先前某文本的關聯,比如借助同一個演員、相同的人名、地名、背景音樂、相似的臺詞等等,幾乎電影中的任何元素都可以成為互文的由頭。前后兩個文本相似又有差異,這樣就喚醒了觀眾對于前一文本的記憶,又令觀眾清醒地知道第二文本有所不同。在前后聯想與對比中,互文給受眾帶來了特殊的感受。
互文的片段不止有一層意思,它擁有在此文本中的意義,在前文本中的意義,以及在二者之間流動的意義。而對“二者之間流動意義”的解讀最需要受眾的參與。“文本的解讀也是一個增加的過程,這種增加不但反映在解讀者對文本添加了新的意義,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各種潛在意義的可能。”[3]文本間流動的意義是受眾解讀出新意的重要切入點之一。
一、認同基調下的新生意蘊
1.淺層認同——笑話引用
互文“的目的或是出于玩味和逆反,或是出于欣賞。”[4]《大話西游》作為一部喜劇,劉鎮偉不但自己創造新的笑料,還會引用別人電影的笑料。
《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末尾,周星馳扮演的悟空與牛魔王斗法,悟空奪過牛魔王的武器在篝火上烤雞翅膀,唱:“烤雞翅膀,我最愛吃……”,這曾是《唐伯虎點秋香》中的唱詞,周星馳(唐伯虎)唱這首歌的情境是那部電影中的爆笑點。聽到周星馳唱這一句,看過《唐伯虎點秋香》的人立刻想到當時的情境:謀反的寧王派走狗招攬唐伯虎,唐伯虎的娘說他病重不能見客,走狗問為什么病重還能吃雞翅。
唐伯虎唱:“紅燒翅膀,我喜歡吃。”
走狗唱:“但是,你老娘說你快升天。”
唐母唱:“越快升天就越應該要拼命吃,如果現在不吃,以后沒機會再吃!”
走狗唱:“你真的快升天?”
唐伯虎唱:“我真的快升天!”
三人合唱:“如果現在不吃,以后沒機會再吃!”
《大話西游》的觀眾不免被這句歌詞勾起當時笑破肚皮的情緒。可以看出,劉鎮偉是欣賞《唐伯虎點秋香》的這一段笑話的,可在這里,他不僅僅是要借用笑話讓觀眾笑。這一節互文里,悟空在與牛魔王搏斗,他卻如此兒戲地拿對手的武器烤雞翅膀,這表現了大圣的滿不在乎、驕傲和從容,由此看來,烤雞翅片段增強了對大圣性格的表現力。在此情景中安排這樣的笑話是有深意的:生活本是一場戰斗,我們總是在苦戰的縫隙里自己找樂子。在嬉笑認同之外,在塑造性格之外,是互文帶來了這樣的新生意蘊。
2.深層意義認同
每一部作品都是繼承與創新的結合。劉鎮偉用互文表達了他對中國古代文化的認同。
《天下無雙》的故事在傳統文藝作品中有原型。京劇《梅龍鎮》講的是明朝正德帝游龍戲鳳的事,這是《天下無雙》正德皇與李鳳姐故事的原型。《梁山伯與祝英臺》是講千金小姐女扮男裝外出游歷,邂逅愛人的故事,這是《天下無雙》中無雙公主與李一龍愛情故事的原型。
《天下無雙》有一段插曲《醉一場》,無雙用各種比喻向李一龍暗示自己是個女孩子,兩人可以做戀人。這一段是黃梅調,唱詞內容與黃梅戲《梁祝》的《十八相送》神韻相似。《梁祝》的唱詞:
銀心唱:“前面到了一條河,”
四九唱:“漂來一對大白鵝。”
祝唱:“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
梁唱:“不見二鵝來開口,哪有雌鵝叫雄鵝?”
祝唱:“你不見雌鵝它對你微微笑,它笑你梁兄真像呆頭鵝。”
梁白:“噯!(唱)既然我是呆頭鵝,從今你莫叫我梁哥哥。”
《天下無雙》里無雙唱:“你看那湖中白鵝戲,相依相伴像我倆。”李一龍則唱道:“今日游來明天烤,燒鵝的味道實在香,實在香。”
兩段詞都用了成雙對的“白鵝”意象。后來文本對這樣一個段落的重復,引我們回味女扮男裝、女子暗示愛慕之情的現象。女子總是在交往中暗生情愫,男子總是錯認為友誼;女孩子總是不能直白地表達心意,有許多顧慮與暗示;男孩子總是粗枝大葉聽不懂,可愛又可恨。這種心理特征,已經不僅僅是古裝戲里女扮男裝故事的情況,互文強調揭示了古往今來青年男女的典型心理特點。
劉鎮偉重新使用舊的材料來表達這樣的觀念:不管怎樣地斗轉星移、人世變換,有一種感情是永恒存在的。音樂是與情感最為貼近的藝術,劉鎮偉電影的配樂常常是造成互文的契機。《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末尾,紫霞的尸體飄向太陽,孫悟空在緊箍咒的折磨下無法伸出援手,他痛苦萬分,這時候音樂《天地孤影任我行》的高潮部分響起。之前這曲子已經是王家衛《東邪西毒》中令人難忘的背景音樂。音樂上的互文,使人悲從中來,潸然泣下。這種黯然銷魂的悲痛反而比《東邪西毒》來得更甚,悲傷在這里疊加。
互文強調某種現象,揭示某種真理。在第一文本中不曾吸引觀眾注意力的東西,在互文強調中引起觀眾的思考,深層意義嶄新地展現出來。
二、反諷基調下的新生意蘊
“諷擬體是借他人話語說話,但賦予原意以相反的意思和方向,諷擬體體式多樣,但作者和他人意識互不相容,各自獨立。”[5]反諷的意味從來不直接說出,反諷總是通過對別人話語的重復、模擬或者夸張等等讓文本接受者自己體味。劉鎮偉戲仿王家衛則是出了名的,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大話西游》對《重慶森林》的兩段臺詞的戲仿。
《重慶森林》中阿武說:“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她的距離只有0.01公分,57個小時之后,我愛上了這個女人。”劉鎮偉的《大話西游》里至尊寶則這樣說:“當時那把劍離我的喉嚨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把劍的女主人將會徹底地愛上我。”王家衛用“0.01公分”表達空間距離的因緣際會,時間改變世界的奇妙,人生際遇的錯綜難測。到了《大話西游》,至尊寶的語氣洋洋自得,這些話被利用,被嘲笑,那些感慨蕩然無存,他只是在炫耀說謊的本領。“互文性使我們可以把文本放在兩個層面進行思考,聯系的(文本之間的交流)和轉換的(在交流關系中的文本之間的相互改動)。”[6]聽到至尊寶的這番話,凡是看過《重慶森林》的人都會忽然憶起阿武這個癡情的年輕人,想起他那令人同情的失戀,他的執著自欺。慨嘆與謊言的對比,悲與喜的交錯,諷刺與被諷刺者之間天懸地隔的反差,讓觀眾一邊笑導演的調皮、至尊寶的油滑自得,一邊責罵至尊寶的可惡與冷酷。
《重慶森林》里阿武說:“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大話西游》至尊寶說:“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王家衛電影的人物話語,平淡中包含失戀的落寞、無望的幻想,可是到劉鎮偉這里,這句話只不過是對嚴肅話語的模仿,是一個大謊話。觀眾看著至尊寶惺惺作態,想起阿武執著深情,一面大笑一面譴責至尊寶的狡猾無情。這種復雜的感受正是影片魅力來源之一,也是互文新生意蘊的魅力之一。
三、時空變換中的新生意蘊
此文本與前文本必然處于不同的時空,互文常常帶來時空變換的感受。劉鎮偉對時空有著不同尋常的疑惑與追問,他的許多電影都有時空交錯的因素,僅舉兩例:《大話西游》是穿越時空的故事,《天下無雙》充滿古今混雜的場景。而電影中的世界與社會現實也不是同一時空。
“對于文學來說,世界首先是一本書”[7],社會文本往往在電影中被提及、模仿或戲擬,“與社會批評相結合,互文性研究可以找出話語的淵源,從而使我們能夠更好地把文本作為組成社會話語的交響之音來欣賞。”[8]《天下無雙》中無雙公主私自出宮,太后向下屬追究責任,官員說“應該跟我們的部門無關吧?”這是借古諷今。可以說是電影文本與社會文本的互文,政府各個部門推卸責任,古今同嘆。這種互文告訴我們,總有一些事是千年不變的,這些不變透露出某種社會規律、政治規律。
不同的時空,景象迥然不同,此時代的人穿此時代衣服做此時代的事理所當然,這已內化為人類思維運作的規律。因此古今人物事件混雜的場面極大地撞擊著人的思維邏輯,使人悟出新的意味。
我們知道《天下無雙》的時代背景是明朝,可官差身著香港交警的黃色制服,頭上戴著貌似摩托車頭盔的帽子攔截騎馬的小霸王,控告他超速。官差聲稱他超過時速120公里,證據是掃描儀掃描出來的一張圖片。官差解釋說,高速掃描儀器的高明之處,在于里面有一個高速掃描人員——那個人坐在茅草屋里,從窗縫里緩緩遞出一張毛筆素描畫,就像紙從打印機里輸出一樣。這種古對今的模仿,就像小孩模仿大人一般,大人看到小孩的幼稚,自身有一種優越感。時間是古代的,道具是現代的,這種對時間的調侃對現實的調侃,令人發笑又引人思索。人類的智慧步步前進,我們這些后來人看古人,像成年人笑話小孩,可以想象我們的后人看現代人,更加難免“后人復笑后人也”。人的自傲與優越感實在是可笑的。
時空互文能引起觀眾對于光輝歲月的緬懷,對時間無情、白衣蒼狗的感慨。《大話西游》里朱茵飾演女主角“紫霞”,在《天下無雙》里朱茵又飾演了配角“情比金堅”。《天下無雙》中,李一龍喊一聲“紫霞”,朝朱茵跑去,朱茵也向李一龍走過來,剎那間,我們恍惚了一下,誤以為李一龍是在叫朱茵,我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大話西游》。當他們擦肩而過,兩人站定,鏡頭停在男人打扮的朱茵身上,我們悵然發現,依舊明艷動人的朱茵已不是昔年令人癡迷的紫霞仙子,她現在是小廝模樣的配角,名叫“情比金堅”,男主角口中所喚的“紫霞”另有其人。此刻,我們與朱茵一起,被一種時空交錯的蒼惘失落之感所驚動,所籠罩。江山不改,紅顏變換,身份、年歲、境遇……時間所帶來的一切,必將被時間帶走,我們還剩下么呢?很久以后,連我們自己也消失了。
互文的重復引起感情的疊加,互文的強調促使受眾重視某個片段,互文顯現差異引人做出對比,互文展示相似引人歸納,讓人重新發現新的意義。不是這個的文本告訴了我們什么,也不是前一文本告訴了我們什么,而是兩者之間流動的意義,激蕩觸發著我們的心靈,透露出文本與世界深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