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電影《Never Let Me Go》無論從敘事、節奏、鏡頭還是配樂都具有非常地道的英倫風格,克制甚至儉省,端麗進而內斂,講述一個帶有大英帝國暮氣的人類未來科幻故事。主人公凱西以年輕美麗的容顏和嗓音注視著、敘述著這一切,語調緩慢猶如古希臘哲人阿納克西曼德吐出悲劇箴言。
[關鍵詞] 《Never Let Me Go》 瓊斯 想象 畫作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20.018
吃過西西里番茄醬加希臘橄欖油拌的意面,外帶蒜蓉空心菜,坐定,在移動硬盤中躊躇片刻,打算選一部老電影犒勞自己,為著今天是個中國傳統節日,八月十五。敲下兩行字后,瞥了瞥右下角的時間,十一點九分,沒打開每日的背景音BBC radio4,而是直接點開千千靜聽里的Aled Jones。Be Still My Soul也好,Silent Night也好,都有著舒緩恬靜的旋律和質感,適合此刻。
移動硬盤里的電影是一刪再刪,為著留出空間,可真一看再看的卻并不多。老經典固然完美,但未必動人,而且經典總難免成為老套。某些新經典奇倒是奇崛了,但又過于刺人,神經并眼球。作為美學學者的我可以研究上述兩類電影,但此外其余的我偏好的,依然是干凈細膩精美到極致的鏡頭,寧含三尺不放一分的情節,以及舒緩的敘事節奏和安靜的配樂,即便在最激蕩的時刻依然有著從容的調子。于是這部電影入圍。
這次看后感覺更清晰了。記得上次看后很糾結于敘事的真實性,這或許是科幻電影首先被拷問之處,在此片中,是那些被被造物創造的捐贈人何以有靈魂的問題,以及電影所展示的邏輯悖謬。女人們,生命的孕育者,而不是那些女孩們,在此片中的雙重身份,同時作為人類真身的衛士與器官捐贈人的獄卒,這是原著作者有意揭示的動機之一嗎?如是,那畫廊的用意何在?亦即,器官捐贈人是否有靈魂對那些女人們以及其他人類真身有何意義?莫非有靈魂的器官質量更好更有益真身的健康?何況,女人們已經發現器官捐贈人是有靈魂的,那么繼續讓他們捐贈不就等于殺人么。但我相信這部電影并未停留于簡單的科技倫理拷問。
好吧,放下站在電影之外的評論視角,代之以直接進入電影中,亦即,直接進入編劇與導演設定的圈套中,于是,我頓時感到了存在主義者過去兩個世紀早就感覺到的舊物事,那便是,即使愛也無力拯救的生命幻滅。一瞬間,幾乎懷疑這又是一部間接的宗教主題電影。
有人可能說,很簡單呀,不就是手環嗎?砸爛枷鎖,推翻女人們及其身后的器官捐贈制度不就行了么?至少,從此不必捐贈器官。這個解放途徑是預設了器官捐贈人與真身人之間的區分的,亦即,前者作為手段而后者作為目的。當然,繼續追蹤這一理路可能會陷于真身人與捐贈人之間的價值高低判斷中,這會不會墮入其實無非是功利主義的考量呢。確實,有高低么?有區別么?換言之,告別捐贈人身份成為真身并非凱西和湯米們的愿景。
如果說,個中的確有比較和對比,那么,在影片中,是誰更像行尸走肉,作為捐贈者的男孩女孩們,還是作為真身的老女人們?那些直挺挺站在大廳前面訓話的女人們,以及最后坐在輪椅上正告凱西和湯米、斷絕他們最后一線希望的老女人,顯然是以生命的禁錮者的面目在場的。在這兩個鏡頭里,僵硬的不僅是她們的軀體,還有面容、話語。
無力感,以及沉重感,被嚴整地包含在點到即止的整體氛圍里。鉅細靡遺的英倫風物將之烘托得溫婉而端麗,從而分外有味和可賞。像緩沖和減壓閥,或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所謂的狂怒大海前面的一段安全陸地,生命底子的殘酷得以成為反思判斷力的審美客體。
撇開法律和道德義憤,譬如現實塵世涉及人體器官的諸多非法行為,以人為手段的諸事體的客觀事實等等,影片實在并非單純揭示人性的殘忍,因此這一幕,女配角在第三次捐贈后被撇在手術臺上,傷口未縫,燈光盡滅,并非全影片的高潮,而只是安靜而短暫的一個后退、留白與換景,甚至連配樂都不曾響起。否則就太煽情了。而煽情一向都不是英倫風。故而敘事本身不是揭示而是思考。揭示是煽情而激動的,思考是節制而冷靜的。于是,殺人,當然這里是殺人,在此只是一個為了救人的手術。殺人與救人竟成為硬幣的兩面。功利主義者從而總能利用生命底子的邏輯悖謬的此殘酷性來為自己找到壞事做絕的借口,于是他們無往而不勝。
曼德拉在《通往自由之路》中有一句話很好,套用在此處便是,捐贈人和被捐贈人其實都同樣被剝奪了應有的人性,當我剝奪了他人的生命時,其實我的生命并沒有不朽。這也因此取消了革命,在此處是捐贈人推翻被捐贈人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因為,剝奪他人自由者自己并不自由,要解放的,其實同時是被剝奪者和剝奪者。
更有甚者,真正的愛,此處是男女之愛,也非救贖之路。想必,這才是影片意在抵達的高潮。為此,在敘事結構上可謂層層鋪墊,情節鋪排之精心非抽絲剝繭無法透視。
影片伊始,看護小姐問孩子們為什么湯米不撿球,孩子們提到兩個關于柵欄的故事,看護小姐于是告訴孩子們故事是人為編造的。這是影片前三分之一段的主線,以看護小姐工作被辭為結局。
此后則是那個延期捐贈的故事。正是這后一個故事,成為影片后三分之二段的主線。以此線為主軸串起的段落鋪排是一波三折的。首先是這個故事初次出現的三種聲音。其中一對情侶的深信不疑,另一對情侶的半信半疑,以及女主角凱西的不信,構成了第一波之內的三種色調或動機,恍如黑灰白的豐富層次。
第二波則是凱西與湯米的憧憬,這里有著暖色調的細節處理,其中凱西為病榻上的湯米讀書是小高潮,凱西的暖紫灰色調的家居服與內里的藕色吊帶背心,風格柔美,質感溫存。以及再里面的肌膚。燈光在此處運用得相當精準,凱西的膚色由此帶著瑩潤透明而又暖融的調子。終于,被柔化的心,柔和的燈光,柔和的目光,以及動作。然而此處的鏡頭依然是含著的,勻而低的氛圍中有一絲未被放開的氣息。
第三波則是夫人家里,故事的真相在此敞開。情緒的沖撞無疑是相當激烈的,然而這一切盡裹在凱西和湯米的幾近不動聲色的禮儀之中。然而,高潮終究是來了。當鳥兒在空中滑翔的鏡頭驟然換為黑白大色塊相間并以黑為主的天空時,影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了重重的墨色,預示了后面——湯米的咆哮,凱西的擁抱,然而這里依然處理得儉省與克制,導演并未分配稍多一點的時間給這個作為高潮的鏡頭。所謂的英倫風,應該是此片的地道。
于是,如交響樂從第三樂章向第四樂章的轉換,湯米與凱西重歸于平靜,直至凱西靜靜地凝視手術臺上的湯米,湯米靜靜地凝視手術室外的凱西,彼此瞳仁與眼角都含著笑,那是戀人們在作最后的愛的表達并告別。一個月之后,凱西也接到了捐贈的通知。
真愛不死?或許。在另一層意義上。然而,作為情節主線的后一個故事終究是結束了。結束于戀人們的憧憬破滅。確切而言,他們所憧憬的并非救贖,而是死亡的延期。正如那些真身通過剝奪他人器官而希冀的,也無非是死亡的延期。如果,用真愛來延遲死亡也只不過是一個人為編造的故事,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到底在哪里?連同那所有的畫作,人的靈魂的意義又在哪里?獨角獸和回聲將好消息帶到了哪里?誰來為凱西和湯米們念動哲學和詩歌的咒語?
立陶宛詩人米沃什不再吟誦,而威爾士歌者瓊斯的歌里除了明朗的調子外,總好像帶著點涼涼的底子,特別是此時夜深人靜,調低了音量之后。或許是其嗓音使然。
最后,湯米一言不發地將畫都卷了起來。而凱西,在湯米逝去后重回了一次海爾森。依然是英倫風的綠野,依然彌濛而氤氳。依然地,就像沒有過多的憧憬一樣,她甚至沒有過多的想象。只不過是,想象湯米在柵欄那邊的遠處向她揮揮手。當真愛也無法抵擋死亡的必然性和機械性,甚至哪怕延遲片刻時,不死的便惟有那些畫作和想象。因為,可以奪走一切,但,除了那些畫作和想象。我不想說,那正是湯米和凱西的靈魂。
聽歌罷。
作者簡介
汪順寧,武漢大學西方美學博士,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