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空”乃自己所擁有,自覺出讓而成者,“空”非先天而有,亦非現成可居,“空”是自覺的創造。“空”皆為人自覺“空”出者。每一片空地,每一段空閑,皆是創造之果。這種創造精神不是“增加”,而是“減少”,不是“控制”,而是“放手”、“出讓”。空松動了滿溢堅實而緊張的生命,打開了虛馳的生機,亦為封閉的生命劃出通往萬物、通往未來的通道。生命因空而柔軟靈動,閑因空而可期。
關鍵詞空有空生命
[中圖分類號]B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030—06
“空”有多層次的義蘊。佛家講的“空”,如“緣起性空”之“空”,指萬物(諸法)“虛假不真”。萬物性空,即萬物因緣和合而生,也就是待緣而生,待緣而在,無有自性。道家講的“空”不是本性不真,恰恰相反,有“空”之性更真。此“空”意即“虛”、“無”,即既成之外有未成,存有進一步展開的可能性,據此可能性,擁有接納、接受他者、通達他者的能力與境界。如“形充空虛”(《莊子·天地》)“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莊子·天下》)《老子》文本中沒有“空”字,但“虛”、“無”大體同于“空”,如“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5章)“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11章)天地之間、橐龠之中的“虛”,車、器、室之“無”都是指這樣的空。在道家看來,萬物的存在依賴于“空”,或者說,“空”是生、大、不死的基本特征與品格,失去“空”意味著死、滅。人之于物,如果能保持其空,比如,完全放手,相忘于江湖,不授亦不受;或者,因物之自然饋贈而迎取,則物空得以保存,物得以長生。如果擠壓物之空,比如,以自己的欲望、意志填充物之空,使之實化,則將物推入毀滅的深淵。對于人來說,空亦是其生、大的基本前提。竅(象)通于臟(藏),眾竅虛空,竅(象)臟(藏)通暢則生機富有,竅(象)臟(藏)被堵塞、不通暢則生機無。竅(象)臟(藏)通暢與否之關鍵是作為君主之官的“心”。心之多欲、意志太強,驅使之而堵塞之,空不存,人危殆。對于人來說,使天地、人、物保持其空,使天地、人、物之空顯現,這都需要自覺的精神準備,其中最關鍵是人要空(kbng)。
此“空”與“空”(讀作k6ng)同形不同聲,意指為人所擁有,為人所自由支配的時空、精力、精神。嚴格意義上的空則是指人自覺創造出來,并為個人擁有與支配的生存可能性。
一、忙人沒空
如今,人們感受最深的是“沒空”,一如世人常說,是因為人們最缺“空”,所以對之最敏感。常常感到的是一時沒空,一時一時沒空就成了一直沒空。日月遞昭,江天闊大,人卻感覺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小。
“沒空”的一般意義是指沒有時間,騰不開身子。說“沒空”,其意好像是一個事實描述,深味之,一聲“沒空”大多帶著無奈、煩躁的情緒,透露著身世之謎。何以沒空?被實在包圍,被實在規制、禁錮,被實在設定,被套而失去自由展開的可能。心系所忙之事,忙使人的身體、精神沒有“空”。沒空,一門心思地念著、想著、做著,身體、精神被填滿,心思中沒有了其他生存可能性,沒有彈性、余地。沒空,更根本的是沒興趣、沒意愿、沒念想。簡單地說,“沒空”就是個體之世界被充滿。按部就班地行走坐臥,也按部就班地使用頭腦、身體。必定如此,只能如此,馬上如此,無論其余,不及其余。按照規制活動,按部就班地吃飯、工作、睡覺,按部就班地用身體,按部就班地用腦袋。按部就班地用腦袋,此乃思維而不是思想。當然,一己之外的物理時間、物理空不可能無存,海闊天空,斗轉星移。只不過,沒空的人卻視而不見,處而不覺。不是因為“想不開”,“實在是太忙”。
忙了白天忙晚上,忙了夏天忙冬天,忙工作,忙事業,忙學習,忙房子、忙車子……正所謂“持而盈之……揣而銳之……金玉滿堂。”(《老子》第9章)“持有”、“執有”、“占有”,不是自我持有,而是取物歸己,取物加于己。“被規制”、“被設定”之施動者不是別人,首先是自己,被自己規制,被自己設定。“持而又持”,以“盈”為歸依。“盈”是“滿”,取物加于己,同時自己為物占據。從自我說,我呈現為“無空”狀態,即自己沒有時間精力,自己身體精神不能用作他用。盈(一己)天下皆物,人背負著物,而失去真性。沒空的人對他者來說,同時占據、擴張、擠壓他者的空。使自己滿盈、緊張而無進一步展開的余地,對他者來說,“銳”展現為鋒芒逼人,不給他者留有余地,不給他者留空。
自覺持盈外物,以持盈外物為尚,而致我無空,我世界中的萬物無空。持盈以己為界,這個界限隔阻著自己與世界萬物、與無限、與大道的聯系。或者說,以有限為無限,以己為第一原理、為動力與歸宿。據此,人亦對世界萬物開放,只不過,對世界萬物的開放以知識欲望對世界萬物的單向的投射、抓取為實質。知識欲望對世界萬物的施加是為了取物歸于己。于是,房子越來越大,財富越來越多,可我們的空卻越來越小。金玉滿堂而不見人,不是沒有人,而是人在堂中無位置,人無位置而人不見,鵲堂成鳩家。
亦有忙工作之余忙休閑者。放下手中活,就直奔電視、電腦,把自己托付給遠方的他者,追隨駭人聽聞的消息、淺薄的故事、不經的游戲、五光十色的娛樂八卦。工人、農民、知識分子被這虛幻無形的線牽著,被充滿刺激的虛幻抓住,樂不知返。或以休閑方式努力把空白處填滿,就是用異國情調等物質占據心靈之空,或心靈被陌生的他者而不是熟悉的日常生活占據,所以休閑是空、閑之最大敵人。現代休閑被理解、被塑造為生產的一個環節,確切說,是消費的一種形態。以生產理解、規定休閑,休閑注定被生產化。空余處被填滿,包括時間、空之空白,這樣閑之前提被取消。無空,生命無法松弛、休整,不難理解,休閑結束會感到很累,一切都沒有變化,休閑種種方式有異,實質為一。
或以知識為尚,專心求知,停止學習就覺得空虛。于是,心中激蕩著不知疲倦的求知欲,裝滿了知識,以為踏實可靠。殊不知知識橫亙于人與世界之間,束縛人、累人、誤人。累是因為太多,而不是太少。心中裝滿了過去,就容不下現在與未來,心中裝滿了現在,就會忘記過去和未來。同樣,心靈被失望與滿足占據,就不會有希望。缺失空地,也就錯失了豐富多樣的生機。
最可怕的是,閑不下來成為習慣,自認“忙碌的命!”“忙碌的命”意味著,已經進入并安于此境,感到很舒服。忙成為習性、習慣,成為一種不變的生命形式,但這種僵化的確定性安置生命、托付生命合適嗎?足夠嗎?
我們時代最缺少的是“空”,也最怕“空”。怕空,當然無由空出空來,只會竭力逃避空,只會放任欲望與意志,竭力讓自己充實起來。有“空”我們就不停地填充,總想隨時干點什么,做點實事,心里才踏實。生產、消費、娛樂,成家立業,于是,物質、知識、圖像、名頭占據我們的心靈,把心的空擠掉,無空之心不再靈!
現代人亦不讓大地空著,不斷圈地,定價碼、起高樓、派上新用場,或者不斷讓大地加速,讓其變成可以隨時控制的機器。通過技術,逼迫大地就范,用化肥等強力催促大地,讓大地快速提供養分,一旦忙起來,大地不得空閑。人工降雨、降雪,風能、水能……風雨皆不得閑,閑云不再,野鶴難覓。
二、有空
簡單地說,“有空”就是有多余的時間、足夠的精力與興致,以接納未來者。進一步說,“有空”的意思是沒有被預先安排,沒有被預制,不被卷入,也不主動投入。沒有被他者利用、支配、占有,我可以自己支配自己。身體有空:不用身體,松弛、休息,表現就是身體不受束縛,有余力。耳空,就是五聲不塞耳,耳不聾;目空,就是五色不障目,目不盲。精神有空,就是“不盈”,不僅“不盈”,而且“不欲盈”。唯有“不盈”,真性不為物所束縛,不為物所占據,身體有余地,精神有余地,時空有余,才能保有真性。唯有“不欲盈”,方能停止知識欲望對萬物的投射,以及知識欲望對萬物“把握”所造成的重負。精神不受束縛,不受他者支配,不被他者填塞,自由舒展,精神有余地。有容納他者之胸懷,可容納他者,也包容著自己的希望與未來。有空,不被塞滿,希望與未來才能被孕育與保有。
有空最直接的特征就是不被使用。先放一放,空一空。不用自己,讓自己呆在自身,保留自己的決定與趨向。讓他者空著,不以自己的意志支配他者,不把他者當工具使用,他者才有空。物有空,是說,物不被他者控制,保留、保有自身展開的可能。“輪耕”讓田地有空,即定期不使用某些田地,讓其適當歇息、喘息。空自己,從人的度量、謀劃、掌控中回到自身,自我恢復、自我治療、自我調整。把物空下來不用,將物從人的知識欲望中解脫出來,把物還給世界,讓其在自己的世界中展開自身。恢復物的自在性、野性。這并不是說就徹底不管物、與物斷絕關系。人仍然有求于物,需要與物交通,只不過,不是一味地索取與劫掠。完全放任物,不關心物的死活,與物斷絕關系,意味著人畫地為牢,絕斷于世界。把物空下來,先受之以道,然后相互授受,“授之以性”以“受之以道”為前提。以“受之以道”為前提,保留對世界萬物的慈愛,其所取則是“時予時取”。“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老子》51章)“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熟之”是按照物之道,以慈愛之心(德)助物成熟,而不是以己欲為根據揠苗助長。“時予”就是物自然成長、自然成熟而呈奉、饋贈于他者(不必是人),“時取”是待物成熟、饋贈而迎取、接受。學會等候,與時偕行!呈奉、饋贈與迎取、接受成緣固然好,但呈奉、饋贈與迎取、接受未必成緣,“無緣的你啊,不是來的太早,就是太遲。”(席慕容:《蓮的心事》)倘使無緣,我們應做的也是以慈愛之心迎接物的去來。
非滿盈之空(kong)亦展示為空(kong)、無。在《老子》中,“無”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指萬物非充滿特征,也就是實在缺失而形成的空:“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11章)在人,“無”指自我(精神)非充盈。在車、器、室中,“空”(kong)有兩個特征,一個是有一定邊界,即有“有”、有“實”,以區別于他者;第二,“有”、“實”不是封閉的,即保留著通往世界萬物的通道。按照《老子》思路,物之空(kong)是其理想狀態,在自然物中,物之空(kong)乃是其長生久生的前提條件,因此,自然的空也就是自覺的空,即自覺保留、自覺持有的空。比如,“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5章)“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老子》66章)就其自覺保留、持有說,空(kong)就是空(kong)。對于人來說,空(kong)也向人開放,但俗人卻總是被欲望、意志充滿,而失去空。唯有修道者,自覺創造空,自覺保有空。在人造物(如車、器、室)中,物之空則是人自覺的創造。也就是說,是人保留了物之空,是人讓物有空。
空而可用,但空而不必用。放手不是放棄責任,不是冷漠與拒斥。放手也是對萬物的自覺接受,自覺為萬物留位置,其中就包含著對萬物的愛。這種愛在《老子》稱為“慈”:“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日慈,二日儉,三日不敢為天下先。”(《老子》67章)“慈”是對世界的首要的態度,慈就是敬、愛,儉就是不用。愛而不用也就是“嗇”:“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59章)嗇,有舍不得、有愛惜的意思,即愛而不用。愛惜而不用,包含不去用自己的意志騷擾、干擾,不去用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對待他人。“夫唯嗇,是謂早服。”(《老子》59章)“服”,即用嗇的精神來對人、對天,服侍大道(訓“服”為服侍)、返回大道、回歸大道(“服”又通“復”,即返回、回歸)。
與自覺呵護、接納萬物相反的態度是“怨”,“怨”是對于他者的敵意、惡意,是對他者的拒斥。對人對天,愛而不用,已空,他人、萬物都能成空。當怨起,留意、命名、起識、征服、把握往往隨之而起,我無空,萬物不得安寧,空亦成為奢望。
三、空出空來
真正的有空是自覺地騰出,是自覺地退隱,退隱而回到自身。自身非空,所空出者亦非空。所空出之外在者,自己不用,而留與他者自身,如空地;所空出之內在者,自己不用,如時間、精力,是生命之松弛,是生機之儲留。人空萬物空,空的精神所意指涉及之物因人空而得以從人的目光中、手掌中脫落,回到自身及自己的世界,按照自身的本性展開自身,此即萬物之“空”。空由人空出,故空乃是今生相遇結緣者,它屬于今生,而不是前世、后世。
空才能使空、無到來,人空而致物空,空而使空、無的意義真實呈現出來。空出空就是救出自己:突破實在的包圍、規制、禁錮、設定,為自己解縛,為自己松綁,為僵固的生命透氣。空是創生,是真精神的創造。人空、物空都需要精神的創造與修養。“虛室生白”(《莊子·人間世》),留白是精神(虛室)自覺的空。馬遠畫的一角之外、半邊皆是馬遠之虛室所創生者。一幅《寒江獨釣圖》只寥寥幾筆,其余皆為自覺空出來的空白:一葉偏舟飄浮江面,漁翁獨坐垂釣。人不空、不退、不隱,一草一木不空、不退、不隱,江天蔽于一人一物,被一人一物塞障,而不得彰顯。人避于一角,隱于江天之外,蒼蒼寥寥之江天由此空出,江天由我虛室生出、吐出。空由空出,由空而顯空,由空而知空。世界及人本有空(kong),那個空自在存有,有而可無。唯有空出心靈,心靈有空(kong),此空(kong)才具有真實的意義。“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5章)天地、橐龠之空在老子之心靈中里現,對于昭昭察察的俗人來說,此空并不真實,甚至,是否真空,仍未可知。
解開實在之套,在實在中騰出、辟出空,讓我那原本由實在構成的僵硬的界線柔軟、柔和,不再威脅、擠壓他者,不再向未來封閉自身。讓我那原本由實在構建的知識欲望柔和、返照,讓那“把握”世界的強力意志柔軟,不再緊盯著物,不再牢牢促逼知識欲望投射、施加于物。空出自己,給自己足夠的廣度與深度,閑置自己,暫時不用自己,給自己松綁。讓心思舒展,讓身體舒展,讓藏竅通暢,讓自己回到自身。空著心思,空著身體,松弛身心,讓氣力在身體激蕩,讓心在天地間緩緩流淌。真正空出自己才能真正空出物。空出自己,留下群物共舞之場。空出物,對物釋縛,給物自由展開的機會,空出物才能真正回到自身。
有空可能是因為:被空出來。勞作被中止,失位、失業而被空出來。無心而空,不是真正的有空。懶惰、懈怠倒是有心去空、主動地空,主動停止勞作,為安逸、享樂而不干活,放棄責任。或者,勞作停止,享樂開始,不過,這依然是忙,忙著消費而已。停止與他者交往,取物而不予物,受物而不授物。或者,無力,或自覺無力宰制萬物,而作罷放手,自怨自艾。停止勞作,也停止享樂,單向退縮,自絕于活潑潑的世界,返而不往,馳而不張。有空,空化為空(kong),寂空而已,不授亦不受,不予亦不取。這也不是真正的空,基于自愛,也止于自愛。真正的空,既授亦受,既予亦取,一張一弛,一往一返,簡言之,為閑而空,自覺地空出空來。
“空”乃自己所擁有,自覺出讓而成者,因此,“空”非先天而有,亦非現成可居,“空”是自覺的創造。簡言之,“空”皆為人自覺“空”出者。每一片空地,每一段空閑,皆是創造的成果。這種創造精神不是“增加”,而是“減少”,不是“控制”,而是“放手”、“出讓”。放手、出讓之可貴,不僅體現在讓利,更重要的是“讓權”。真正的空精神是放下唯我獨尊的姿態,尊重天道、人道。空松動了滿溢堅實而緊張的生命,打開了虛馳的生機,亦為封閉的生命劃出通往世界萬物、通往未來的通道。生命因空而柔軟,而有了彈性與通透。
但通過提高效率擠出“空”顯然并非真正具有“空”精神,現代人最傾向于這個路徑獲得“空”,出自效率的精神,尤其是為功利、便利的效率精神就其性質說,屬于“實干”之“實”的精神,即出自“我”、為了“我”的精神,是‘‘徑”,而不是“道”,所謂“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是也。正因為出自我、為了我,所以,這些“空”便成為個人的福利,成為自己可以任意打發,隨意支配者。不是放手,而是把握、控制。其表現就是,在空余時間無所不為,在空地上縱情展示自己的欲望,留下自己虛妄的印記。
“空余”之“余”與余錢之余同義,即是本可用而不用者。“空出時間”是努力不去打發時間,讓時間留著不用;“空出空間”即努力不用本可用的空,自覺保持空;“空出物事”即把物事放在一邊,放手不用。嚴格說,“不用”指不再用功利的態度待之。在《老子》,“儉”、“嗇”都是“愛而不用”。真正的“空”,真正的放手、出讓也持有這種儉、嗇精神態度。
自覺地放手,收回自我,自覺地愛而不用己(嗇),自覺地愛而不加于物,不用物(慈),這樣才能真正讓自己“有空”——有時間、有空、有容納他者、容納未來的可能性。不讓實在塞住我們的天空,不讓實在塞滿我們的大地,不讓實在塞住我們的家園,不讓實在左右我們的目光,以及我們的愛與恨。留一片空地,留給未來與希望。留一片空地,留給他者與異鄉。
四、空與修閑
何人能空出空來?在何時會空出空來?大多數的人是在生命出了問題時,比如,健康出了問題,比如,忙不出名堂而徹底失望時,等等,才會空出空來。顯然,這種情況下空出空來并不會真正地放手,并不會領悟到天道,而只是因為“忙沒有好處”,“空對健康有好處”。至于天道在哪,萬物如何,未曾人心。不過,能空出空來,這較之認命瞎忙已經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盡管只是不自覺地偶一為之。自覺地為之,才能保證空不被占有,不被充實。
空,或短或長,短到轉瞬即逝;就內涵說,空得之難,守更難。空易被誤用、濫用。因空從與物交通中回到自身,孑然一身,是謂因空而寂寞;因空從與人交通中回到自身,孑然一身,如歸天涯(感覺被邊緣化),如被遺棄、被冷落(充滿淪落感),是謂因空而孤獨。怕空歸根到底是怕充滿欲望的自我不能彰顯,怕自我淹沒在人群之中,淹沒在萬物之中,不能成為他人目光的焦點。陽明日:“只此一怕,即是心邪。”(《傳習錄》)甚是!只有真正覺悟到空乃生命內在環節的人,才不會因空而難以忍受。
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或許有“空”、有“無”,但我們的“空”往往太脆弱。我們不甘心居于“空”與“無”,我們受不了“空”與“無”。在俗人心思中,“閑”意味著無能、無價值,所以,我們會有“等閑之輩”、“秋月春風等閑度”等說法。閑為無價值,故“閑人”離我們總很遠。
沒空則閑不下來,有空是閑的重要前提;人閑則花自開,水自流,閑人乃人空(kong)物空(kong)的保證,因而亦是人空(kong)物空(kong)的保證。“功遂身退,天之道。”(《老子》9章)“有功”首先是指基于大道的“功”,基于大道,功才能得以“遂”。就具體內容說,“功”指的是人、物的各自成就。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身退!身退既是功遂之后的姿態,也是行功時的基本姿態,即不是以身度物,以身求物,而是放手、給萬物留些空,同時給自己留些空:包括身體的空、精神的空,即身心不讓外物占據,心思不為外物挖空。
有空無德者閑不下來。時間、空之多余被物欲占領。無空者是無無者,有空者也是無無者。把空轉化無需要條件,即修道于身。依據道而行,放手萬物,把萬物還給萬物。讓時間、空有意味而不是乏味可憎,這樣空就成了無。
因此,我們守不住“空”與“無”。我們會“無”的空虛(把無變成“空虛”),“空”得難受。于是,極力擺脫“空”與“無”,用最粗糙的方式填充“空”與“無”。“趁著有空”,趕緊干事,趁著年輕,趕緊學習、工作,趁著有空,趕緊睡覺……無聊的要死而什么事都可以干,在無聊的時間干無聊的事情。此正是《大學》所謂:“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這里的“閑居”是指無特定任務的有空狀態,而不是指以閑的方式生存。盡快把“空”花掉,極力擺脫“空”。這表明我們并不知道如何在空無中生存,不能獨自面對空,守住空,欣賞空,品味空。更不知道閑為何物,因此,我們會急切躲避空無。
讓空保持其為空,讓無保持其為無,不去填充空無。甚至,無空時,創造空,無無時,創造無。就人而言,將身心從外物的牽絆下收回,收回自身,讓身體、精神歇息。“空”使人真正成為人,使物真正成為物擁有了必要的可能性,但真正現實地使我成為我,使物成為物,光靠“空”還不夠。人生不能徹底成為空白,這是原始道家與原始佛家的重要區別。空與實的依道合理的設計,也就是依照天道來調適、安排空與實乃是真正“閑”的精神。唯有閑能保證“空”不被侵蝕!
真正的閑不會無聊,閑得無聊其實是空得無聊。閑是生命(人性)契人天道之態,對普通人來說,閑是“極高明”,但閑又非高不可及。“自覺空出空來”即是“修閑”,只要能夠“自覺空出空來”,閑亦可期。
空出自己,放棄有意無意的唯我獨尊,拒絕物對人的占有,拒絕我對我的私意的占有與安排,把自己交與天道,隨順天道一張一弛,以天道調適自己的生命節奏,由此而閑。這是古典的理想,也是今人的希望。天地為我們安排了冬季,是讓天地之間的萬物休養生息。每年冬季都如期到來,可如今,忙碌的人們卻讓大地萬物忙個不停。偶遇一片空地,邂逅一位閑人,已經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
究所/哲學系
責任編輯:劉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