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明清時期的區域土地數據通常是由不同種類的土地數據折算得到的財稅數據,定額賦稅、土地生產力差異和級差地租等是制約縣級政區調整納稅數據登記方式的決定性因素。轄區登記方式的調整既體現了原額賦稅下,地方政府與基層民眾之間的互動過程,也體現了同級政區間不同登記制度的差異性。
關鍵詞地方利益折畝土地登記數據明清時期
[中圖分類號]K248;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102—07
雖然在梁方仲、何炳棣、潘晶等學者對已有歷史時期官方統計數據性質、功能研究的基礎上,近年的研究發現明清時期土地數據登記中存在兩個登記體系,然而,對兩種登記體系形成的機理,迄今仍鮮有關注。有鑒于此,本文以河南縣級土地登記及其變更動因為中心,探究兩種登記體系普遍盛行的人文背景。
一、典型土地登記制度分析
萬歷十年(1582)汝寧府商城縣《丈量則例碑記》日:“官民軍屯地糧并今奉欽依田糧實數,照司府州縣衛所次序先總后撒,先地后糧,本司委經手員役磨算,候刊刻成書,呈院咨部及該科備照外,即將今清丈地糧實數刻石公堂,永為遵守等”。這次清丈旨在均平地稅,“清浮糧以蘇民困事”,結果發現自嘉靖四十年(1561)清丈以來商城縣“節年輸納并無失額”,于是在編著稅冊時,將闔縣清丈過的652317.042畝土地,包括坐落在固始縣境插花地(飛地)一并按照成化八年(1472)從固始縣分出時納稅土地登記的慣例,即,“因山高地瘠,田地澆薄,雖有上中下三等,該以小畝二畝五分折算一大畝,攤派原額稅糧,總撒相符”,“除將地糧折畝實數,具結申送外,合行遵奉院文刻石公堂,永為遵守施行”。
清初,商城土地多已荒蕪,時任知縣賈鐘銹在招徠復墾的同時,又接受了刻不容緩的熟田清丈和納稅土地呈報任務。而此時商城縣僅存萬歷十年《丈量則例碑記》,土地舊冊蕩然無存,亦“無昔年老吏士庶可以咨訪”,同時,商城境內仍不安寧,“南鄉小丑(土寇)不時出沒”。為應付上司,安撫闔縣士民,賈鐘銹決定“暫報成熟地五百二十一頃八十畝三分六厘,俟地方大定之后搜訪舊冊,另將折畝確數俱文補報”。然賈鐘銹卻因順治三年(1646)城縣陷落而罷去,折畝確數上報遂無下文。順治四年十月,繼任者衛貞元丈量闔縣軍民田地時,一改以往二畝五分折算行糧舊例,“將二畝五分折算一畝之數,按畝定弓,該弓七尺九寸五厘六毫,即以七尺九寸五厘六毫作為一大弓,便是一畝,更屬簡便”,規定:“弓尺式以此尺量,五尺便是小弓,舊例丈二畝五分折算一畝以此尺量,七尺九寸五厘六毫便是大弓,丈一畝,即是一畝,不必折算”。新舊兩種土地丈量程序的異同在于前者以每5尺為一步弓,240弓為一畝丈量、登記土地后,再按2.5:l比例將其折算為稅畝;而后者以7.956尺為一步弓,240平方弓為一畝,即按照(7.56 x7.56)×240/600=2.531917畝實際土地折算為一稅畝,直接將丈量后的土地轉化為稅畝登記。調整后的丈量與登記方式既維持了原有納稅登記體系,又簡化了登記程序,因而得到了商城士民的認可。
此后30余年清丈中,后繼者七位縣令在登記納稅土地數據時,“俱系七尺九寸五厘六毫之弓,行之無紊”。然而,康熙十六年(1677),清政府因平定吳三桂叛亂而增加糧餉,縣令葉爾茂“患數不敷,改為七尺五寸之弓,隨變作二畝三分五厘折算一畝”,繼任縣令袁舜蔭因循未改,但不料一時之變通卻成為定例,商城士民“十余年來偏重為累”。為恢復到原有登記體系,商城士民遂上呈前事,希望“援比汝、息二縣三畝六分折算一畝之例”納稅(表1)。知縣許學全在請求“照汝屬則例一視同仁”的同時,鑒于成例不容改變,“仍復二畝五分折算一畝,舊有之例,永著為令”;繼任縣令談永祚亦復請仍照舊例。直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巡撫都察院閻興邦始準商城縣土地登記沿用萬歷碑記弓式。

類似商城縣提請納稅土地登記恢復為舊例的州縣,在河南北部亦較為常見。如陜州,稅畝登記“以二百四十步為一小畝,以水、平、坡三色折之?!云甙俣綖橐划€,照志公石尺”。清代重修的《賦役全書》仍按行糧科地概折一色,每畝以為720步扣算,糧內自有地等,赤歷載地不載糧,士民樂業。順治十五年(1658),清政府飭令呈報開墾土地時,州守求功心切,將開墾土地以每畝240步上報,以至于部分新墾土地重新拋荒,遺累士民。康熙六年(1667)以后,在歷任官員和士民的申訴下,康熙二十四年(1685),納稅土地登記始復舊例。而黃河北岸的懷慶府屬六縣,雖然自明洎清納稅土地登記均以240步一畝,懷慶士民為此苦連連,但至少在清代中期,新墾土地已開始折畝納稅。如乾隆《孟縣志》載:“孟地舊分五等,通折一等行糧。土脈稍腴者為一等,以為二百四十弓為一畝;其次以一畝二分折算一畝;再次以為一畝六分折算;他若山坡土嶺名日四等,以二畝五分準抵;其土石相半沙堿不毛者,是為五等,又以三畝五分準算熟地一畝”;溫縣,康熙二十一年(1682),“邑令滑彬請改活糧,……裕國課而拯民生---事,且懷慶六邑,溫縣最為瘠貧,緣黃河塌陷,地糧不除……又查溫縣在先行地畝之內,初以瘠土之故,或有民十畝零而行一畝之糧者,或有以為五畝,或有以為五畝三畝而行一畝之糧者,此雖未必盡是肥饒,然已口口,熟地況均為溫民均屬于溫土,此擇折糧口口……二十二年巡撫都察……年歲之遠近與灘地之老嫩分別折畝允”。因此,由上述案例和溫縣土地課則關系易見(表2),明清土地登記中普遍存在的兩種登記體系及其轉換關系,是地方政府均平地稅與維護轄區利益博弈的結果,其中轉換關系(折畝系數)起著將轄區土地面積稅額化的作用,而絕非以往土地制度研究中所認為的故意隱匿土地。

二、土地登記制度差異與區域賦役輕重博弈
有明一代,河南各地賦稅輕重正如顧炎武所言:“河南八府,而懷慶地獨小,糧獨重;開封三十四州縣,而杞地獨小,糧獨重”,而“照地折畝,按照畝征糧,以重輕差等準則”又是稅畝的基本功能,所以,縣域賦稅登記標準不僅直接關乎民生狀況,而且涉及州縣在省或府級行政區中承擔賦稅份額的輕重。雖然清政府曾試圖劃一土地計量單位,且一再重申土地普查、登記的標準,但迫于地方種種現實狀況,也不得不做出必要的讓步。如文獻載:“順治十五年(1658)九月內,先蒙巡按李行奉部議丈地成規,臣部于十二年八月內題覆工科右給事中晉淑軾《為謹清丈地土請頒步弓以一王制事疏》稱,各處地畝大、小畝等則不同,其丈量繩尺,查照舊行規例,不得意為盈縮,覆奉俞旨,允行不必另議等,因遵行在案。又于順治十五年十月內,奉部議科臣尚九遷與康熙四年四月內部議科臣、十二年科臣晉淑軾條奏,仍用舊行規則,不便另頒弓尺,俱奉旨遵行在案,今各屬俱已恪遵部文仍用舊行規則,間有不諳混請部弓者,本司從未發給”。清政府未能堅持執行劃一標準的原因,或許也在一定程度上考慮到了前朝制度的沿襲、土地生產力、習俗和士民的呼聲等。如商城縣士民的呈請中就曾言:“一代鼎興,有因有革,惟錢糧地畝與丈量繩尺,為國計民生所聞,則相因而不變,中州除荒征熟未復原額,地有肥磽不等,畝有大畝小畝,折算不一。順治十二年科臣晉題請在案,奉旨允行丈量繩尺,俱照各縣舊例不得意為盈縮,康熙四年科臣史又行提請奉,旨俱照順治十二年科臣晉條奏,仍用舊行規則,不便另頒弓尺,煌煌令典,永為民便。商城丈量弓尺,系萬歷十年折算,每以小弓二畝五分折一大畝,原碑現據國初衛父臺蒞任,田地初辟,隨開丈報,以舊例折算繁瑣折算,二畝五分折一大畝,該弓七尺九寸五厘六毫,遂以大弓實算不折,仍與折畝舊例相符,遵行至今,相沿無異”。所以,正是兼顧了地方制度沿革與地情,當汝寧府羅山縣“申請部弓清查欺隱詳由到司”后,河南布政司將其轉入汝寧府,認為:“今羅山縣既有庫貯程尺,用之年久,即可為準,何得又請部尺,致滋盈縮,擬合行府轉飭等。因蒙此擬合,就行通飭為此牌,仰該縣官吏查照,通飭情節,如有首告欺隱地畝,遵照前奉部文,仍用該縣舊用程尺,將所告地畝丈明,定議申報,不得概為通丈,致滋擾累。此原弓尺必有定立碑記,弓式務須稽考、校對,相符劃一遵守,毋許私行截補、增減,一體遵照,毋再混請瀆擾未便速速須至牌者”。事實上,無論直省,還是汝寧府都不愿意改變現有土地丈量和登記標準的原因,除不愿因改變既定的度量體系而引發士民不滿外,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維持明代以來的納稅土地“原額”。因此,只要能如額征收地稅,且不會因賦稅不均而滋生風波,無論是哪一級政府都無需關心轄區究竟有多少土地資源,以及各州縣上呈的納稅數據統計標準是否劃一。這恐怕是有清一代,各級政府匯總至戶部的田賦數據計量單位形同意異的直接原因。
清政府雖然默認區域納稅土地登記的存在,然而,府屬州縣或府級政區間土地登記的差異性導致的地稅不均,又通常是地方政府陳請更改的主要原因。如汝寧府,盡管商城縣抱怨土地納稅折畝在較汝寧府屬縣中較低,承擔地稅偏重,但其他屬縣也并非如其所言。就屢次提到的息縣而言,順治初年,息縣一直沿用洪武二十四年的土地登記和呈報標準,納稅地畝與丈量面積相一致。由于田賦征收以清冊數據為據,息縣苦不堪言,因此,息縣在順治六年申訴中說:“汝屬等處俱系大畝為率,汝陽三畝六分折一畝,真、光等縣或四畝折一畝,惟息地小畝一例派算,是他州縣增一倍,而息獨增四倍,況當饑饉頻仍,何堪重累,懇乞仁天俯念殘黎,轉申上臺,查照汝屬大畝折算派征,庶小民不至偏累,國餉亦易于輸納矣,……息邑小畝行糧與他州縣不同,因履畝之始,有折與未折之異耳,已折者,有四畝折一畝,有三畝六分折一畝,獨息邑未蒙折算,賦役至三倍他邑,是以民力難堪,不禁痛呼也,伏望憲臺秉憐下邑,軫念孑遺俯,將息縣畝數照汝、光等處三畝六分準一畝折算,不惟免目前不均之嘆而仁恩所及直被之百世矣”。當年年底,雖然息縣得到了“以小畝折算大畝行糧,似屬可行,但六年錢糧確冊已定合”、“七年錢糧確數,照依大畝折算行糧”的批示,但因“匯冊造報餉達(戶)部,亦不知大畝、小畝之別”,息縣旋即將清冊小畝土地29.8萬余畝,按照3.6實畝折合一稅畝標準,換算成大地8.28萬余畝;又因“改折大畝征糧起解,即有定例”,具體執行又需在順治七年以后,勞役分派數量仍延續著原有征派方式,結果“汝陽、光山等縣出夫不過數十名,息邑安得十倍他縣”。以故,息縣再次“懇乞憲臺察照折過大畝,減定夫數,得比于汝屬各州縣,如期崔解,一視同仁”。其實,光州地畝亦非息縣所說那樣懸殊。從光州沿用的萬歷十一年(1583)立地畝碑記所載7.5尺為一弓尺式知,其登記畝也僅是標準畝的2.25倍。
事實上,這種僅僅依據納稅數據多寡派遣丁役而忽視田賦數據編審方法差異,引起的屬縣間的賦役繁差重賦,絕不僅限于汝寧府,而是河南各府中普遍存在的現象。如河南府洛陽縣令董篤行在《上金布政崔河道書》中申訴道:“弊縣河夫一事最難最苦,……弊縣距河瀉遠,且路當四沖,差繁賦重,是以從未派夫有之。順治十五年始,初不過暫言協濟,后遂沿為定例,浸假添至九十六名,此按畝派夫之始,而百姓遂無生理?!蛉瞻傩彰銖姂?,命剜肉醫倉至今,肉剜而倉猶未愈,可痛孰甚。況弊邑十室十空。連歲正餉多拖欠,皆無父母代為包賠,此最苦者一也。弊縣每小畝做一畝,他縣四、五畝作一畝,此最苦者二也。他縣每畝其價甚輕,而弊邑起價獨重此最苦者三也。弊縣有誤加湖渠驛站等倉口不照萬歷年間起征,而他縣未有,此最苦者四也。且河夫之多寡原酌地畝之沖僻定例也,即以沖言之,弊邑九省通衢”。洛陽縣案例再度表明,在定額賦稅體系下,變更已呈報至上級主管機構,且成為定例的納稅數據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是否能在維持原額的基礎上,完成轄區土地清丈,實現轄區賦稅均平,并將上呈納稅數據磨算得上下融通往往成為評價地方官員得失的標準。如嘉靖二十一年(1542),開封府陳州屬西華縣魏縣令擯棄陳州弓尺,啟用本地弓尺清丈,華民因之喜而歌日:“微我魏公,華其逋復淵數兮”;清初,汝州寶豐縣令魁杰將衛所土地按照民地納稅標準,“定為上、中、下及最下者四則,上地一頃編糧六石,中三石,下二石,最下一石,蓋與前議者減去十之六七,至是,翕然稱便,為惠政可永久”,后人遂有“夫國家以開墾荒田而不起科者厚下意也,今切不論肥瘠而增其稅人何以堪”之論。
三、登記畝制差異與插花錯壤問題
河南各地插花地形成的原因各異,而稅畝畝制差異又通常是插花地居民逃避重賦,挑動州縣賦稅糾紛的一個重要原因。如商城縣,成化八年(1472)析自固始,下轄26里,其中,上13里與固始縣南部鄉保插花錯壤。清初,“商糧每畝四分八厘,固糧每畝止于三分,輕重不等,故商邑下十三里之糧戶皆固輕躲重,報納固糧,故老遺黎,尚能歷歷指陳,然冊籍焚毀,空言無據”。而“明末寇蝗交作,戶口消而田地蕪”,也為商籍插花居民將“其現存丁地有混隸于固籍”提供了契機。順治九年(1652),時任縣令衛貞元悉知商田為固蒙混情形后,遂不惜功名,為民請命,祈求“業檄固遺撥田認糧”,然而,商固插花地糧餉交割尚未完成,衛貞元卻因升擢抱憾而去。由于商城田賦重于固始,不僅商城下13里部分縣民繼續利用管理空缺報糧固始,而且上13里部分縣民也紛紛效法。有鑒于此,康熙二十五年(1686),就上13里陳家集報糧人固事件,縣令談永祚、縣丞龔戴銓申詳司府,并得到了詳查更改的批示,然而,“奸民蒙稟固令徑詳反憲注銷,田隨入商不果”。
畝制差異除導致插花地商籍居民田糧易治外,還為插花地的固始籍士民子弟冒充商籍,參加商城考試提供了機會。這一現象發端于明末,其間,周、吳等數家即是通過這種途徑獲取功名的。眾所周知,一縣學額的多少決定于“立縣分大小,以錢糧之輕重”,商城縣學額數量因田賦畝制小于固始而較多。所以,一遇考試,不僅已人固始版籍的原商籍插花地士民,設法讓子弟冒充商籍參加商城縣試,更有甚者,“接引無籍(固始)之人濫觴而無所底止”。在學額資源日漸被擠占,仕途之路競爭加劇的情況下,康熙二十八年(1679),深受其苦的商城生童忿不顧身,指陳冒籍弊端,經太守審斷后,又次年于府察院前立碑警示,以禁固童冒考。就插花地的賦稅避重就輕和冒充商生參加考試現象糾結的更本原因,知縣許全學一針見血的指出:“蓋爾祖父所居之地,所納之糧皆隸商城籍也,當商邑殘破之后,固始完固無虞移近就近,借非圖輕躲重之謀,則亦去危就安之計,人情之常無足為怪。今則水落石出,糧去額存,以諸公之至便貽商邑之至困,……如能歸糧入籍照舊應試,誠為兩便,即不然呈明當事,撥減“原額”以蘇商民,日后誅求原額之累。顯然,異地納糧就不該擠占商城學額是商城縣的基本觀點,而商城納稅畝制較小,每畝承擔賦稅奇重和學額較多,則是插花地原商籍士民避稅和分享學額的真正語境。而在河南北部,最著名的插花地糾紛是開封府的“杞考一地二糧”之爭。從地畝登記標準易知(表3),插花地中的杞縣居民不愿納稅本縣的真正原因是縣域間的登記畝制差異。
四、地方政府在土地統計中的角色
以往的土地數據研究中,通常將土地丈量弓尺和畝制的差異歸結為地方政府欺隱和瞞報土地的一種方式,然細查文獻易知,這種認識混淆了陳報數據性質與功能。其實,地方性土地丈量與登記制度的存在通常是因地制宜的結果,決非隱匿土地。如南陽府裕州知州安如山在執行清丈時,“因區制畝,因畝準稅;區為綱,畝為目,綱以麗目,則無漏畝;畝為母,稅為子,母以權子,則無逃稅”,而在稅冊登記時,先“咨詢遍故,人無遁情”,后遵循“墳衍原隰膏腴之田,一而當一;平石岡田,二而當一;岡石山田,三而當一;岡石山坡,五而當一;山石陡坡,十而當一;陂池林麓,解宇鋪舍,廛市之稅,例有蠲除”,從而達到了“人人樂業”的目的。顯然,丈量數據與登記數據的差異是由呈報數據的性質與功能決定的。所以,嘉靖朝學者唐順之針對清丈、登記中的異同,指出:“方田一法,不難于量田,而最難于核田。蓋田有肥瘠,難以一概論畝,須于未丈量之前先核一縣之田,定為三等,必得其實,然后丈量,乃可用折算法定畝。如《周禮》一易之家百畝,再易之家二百畝,三易之家三百畝,此為定畝起賦之準。亦嘗觀國初折畝定稅之法,腴鄉必窄,瘠鄉田必寬,亦甚得古意。今茲不先核田,便行丈量,則腴鄉之重則必減,瘠鄉之輕則必加,非均平之道也”。又如,彰德府屬湯陰縣,嘉靖三十年(1551),“本府同知府符驗奉文丈量,以鈔為尺,五尺為弓,二百四十為畝,城內莊基及城外墳墓、廬舍皆入額內,編冊名為魚鱗”;歸德府永城縣,“順治三年,巡按寧具提免荒征熟,原有高下五等名色,每畝二百四十步,自題定后不分五等,之分上下二則,上地小畝三折二,下地小畝二折一”;原武縣,因“原武處黃、沁下流,歲苦泛溢,遷徙有常賦而無常土,顧田賦既定,有常額,則必取盈焉,子民者,誠能于催科之中,寓撫字之意,使民樂于急公,而官亦不至于病民,則幾矣”,嘉靖二十二年(1543),知縣楊順平均地稅時,特重申“記丈尺五尺之制,通乎天下,民間步弓每加二寸為其兩足,按地二寸深入于土也,截竹為之橫量,平畫則無庸加矣,然尤以五尺一寸八分,亦不失藏富于民之意,官民凡用永以為則”。凡此種種說明,土地分類定級丈量與登記納稅的基本原則,是登記數據的性質和功能決定的,一旦知曉了其中的機理,也就不能理解“其(中州)田土甚寬,有二畝、三畝作一畝,名為大畝,二百四十弓為小畝”所蘊含的真實語境了。

地方性土地丈量或登記標準除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外,更存在明顯的地域特色。對異地為官的人來說,如不留心察覺,往往難以通曉其中機理。如康熙二十九年(1690),有過這種經歷的原武知縣詹槐芬說:“五尺之制通乎天下,而原(武)則外加一寸八分。余初至有爭地者。余從而丈之,訝其弓長,僉日:‘此舊志也,載在縣儀門外,明楊令碑記中’,余日:‘吁此勝國事也,鳥足信?’。僉日:‘不然,國朝順治十五年丈地時,亦曾用之,有檄在’。余乃令吏簡故牒得舊檄焉。有日‘各屬征糧則例不一,弓制亦殊,照各舊制’等語。余于是乃知民言之非誕矣,因瞿然日:‘是僅征信一邑乎?命吏珍藏之,越欲有事虞芮之役,于縣東南境上果籍,是以爭出明楊順碑文證之,不決,乃出原檄以質,而后貼然無薄也,嗚呼,是豈非原地之一大關鍵也哉?”。顯然,地方政府改變丈量步弓或者畝制旨在磨算納稅數據和便捷納稅,官方掌控的土地統計數字并不等于民間的實際耕地數字。至此,我們對明清方志中有關土地登記的諸多疑惑,諸如“當事者又恐畝數增多,取駭于上而貽害于民,乃以大畝該小畝,取合原額之數。此后上行造報,則取大地以投黃冊,下行征派則用小地以取均平。是以各縣大地,有小地一畝八分以上折一畝者。有八畝以上折一畝者。折畝之少者,其地猶中中;而折畝之多者,其它多低薄。又皆合一縣丈地,投一縣之原額,而賦役田之以出,故各縣地之折算雖有多寡,而賦之分派則無移易,宜無不均也”,州縣編審冊中官吏掌握的田地比上報中央的天地高出數倍,以及“實在田土”和“在冊田土”兩款普遍存在都里田地項下普遍的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
土地丈量或登記畝制劃一雖然是戶部強調的重要內容,但由于土地清丈和呈報中存在的兩種登記體系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因此,戶部也在一定程度上也默認了地方稅畝的合法性,所不同的只是要求將地方不公呈報戶部備案,以便核對。如《順治十六年清丈地畝原案》載:“順治十五年(1658),看得河南、山東二省荒地,……前往河南、山東,清丈荒熟地畝……。今科臣尚九遷疏稱:‘丈地弓尺,比古制口口,每地十畝成十一畝,即以多出十之一。未嘗履畝通丈,勒戶部準古弓尺,預頒銅尺昭示民間,悉以是為式,不許任意大小等因,前來案查’。十二年八月,內題覆科臣晉淑軾清丈地土,請頒步弓等事一疏,各處地畝大小等則不同,丈量繩尺應查舊行規則,不得任意為盈縮,覆準通行在案,臣部不便另頒弓尺相應請勒該差,御史將丈量步弓,仍查照舊行規則,并照前會議題核……開封府惟嚴查冒荒以清積弊事,……順治十六年二月,所用弓尺,悉照各屬舊行規則,不許任意盈縮,通限三月終,挨次詳造荒疏魚鱗圖冊各一本,并丈量弓尺一并繳院以憑覆核”。所以,盡管各地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萬別,但不會導致清丈數據與納稅數據的紊亂。此外,在州縣也以檔案或碑刻等形式,昭然可見清丈弓尺、部頒弓尺和稅畝登記之間的關系。如陜州,“以二百四十步為一小畝,以水平坡三色折之?!云甙俣綖橐划€,照志公石尺”;萬歷光州《地畝碑記》,明確規定“見(現)存俱用七尺五寸為一弓。尺式:此五寸倍,此為一尺,永遠遵行(五寸)”。
戶部默許地方弓尺或畝制存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呈報的土地數據是定額賦稅,是依據土地的自然條件、生產力等磨算得到的,不僅具有納稅便捷的功能,而且已為廣大士民所接受,一旦忽視了其中任何一個主導因素,都容易引發士民的不滿。如文獻載,河南府新安縣“地有肥磽,賦稅準之,禹貢之遺也。新(安)在今日并無土可墾,無人樂墾矣,……余嘗聞父老語,西山洪崖,無方丈坦迤地,居人每砌石負土,積而成畝,既播種,日抱甕山澗中,灌溉禾苗,勞費至此,此皆不可以田論。安論肥瘠乃者,按畝人籍,石田水宅悉羅正貢,其數不可更其名不可改,……嗚呼!是所謂萬歷之賦也”,而晚清新安縣令熊祖詔所言:“新邑僻處深山,所有著籍地畝,大率從叢嚴壑中攄石劇榛開辟而出,其田之等,有以一畝為一畝者,有以五、六畝為一畝者,幅員懸殊,生息略同”,又恰恰詮釋了新安稅冊數據與實際土地面積登記差距的原因。
再如鄢陵縣,嘉靖十一年(1532),知縣馮霄奉文丈量前,由于有起科、不起科土地,“地無實數,糧有定額”,清丈后因“高下不分,輕重無別”,以至于地糧偏重。萬歷五年(1577),知縣陳登云雖按地肥磽分上中下三則,但是肥磽一概均征,民既苦累糧亦負欠,后世特警示道:“開報者總名熟地,未分上、中、下,恐他日盡報開熟之后,又蹈一概均征之弊。所望每年報熟時,即分上中下三則,庶瘠土,小民受惠無窮矣。又邑之疆域惟南最遠且僻,車馬稀少,即吏茲土者所不過,而地多沮汝漓鹵,皆黃茆白葦,上憲每稱鄢邑富庶,而不知荒廢受累者,止就所見之地言耳,徭役滋多,誰為小民陳此疾苦哉”。相鄰的臨潁縣也說:“稅糧有定額而田土厚薄則不同也,平衍原隰膏腴之田一當一,平土岡田二當一,磽瘠確田三當一,沙滴斥鹵之田四而當一,故他邑有上、中、下三則,而臨潁則否,田土異而稅糧不同,潁幾病矣”。因此,從“至糧冊所揭之畝,乃系折合而成,大小殊不一致,小或二、三畝折為一畝,大或十余畝為一畝,亦稱折畝”知,登記畝制的變化體現了“盡折實田一則起科,是稅畝有定式樣矣”,而絕非地方政府隱匿土地的手段。所以,以600步為一畝登記畝的寧陵縣,在添加于田賦志前的按語中,說:“國家賦役定為《(賦役)全書》,較若劃一法,仍前明萬歷之初匯為一條編征之法,簡而民便,其有隨時損益制與事遷者,亦猶夏殷周之以漸而晰云,故遵定額類而記之。至于稅款權衡于交易間,額難定也,止擬實數者,年終一奏報焉”。
五、小結
梁方仲曾如是評述中國度量衡發展史:“官定的度量衡制以及官制的度量衡器具,實際上只是使用于官民雙方間的收支方面,至于民間交易和各行業所用的,卻往往另外各有一套,而且后一列的系統比前一個系統在整個社會經濟活動上要重要得多”。由區域土地數據登記演化軌跡易見,梁氏所言誠為精辟。明清時期中央政府頒定的標準畝制并行或制脫臼,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形同虛設的根本原因則是定額賦稅。因為對中央政府而言,飭令地方陳報土地數據的目的在于作為地稅征收的依據,只要能收訖每年的土地額稅,至于地方田賦數據是通過什么樣方式得到的,則沒有追究的必要。而對實際掌握登記數據來源,并操縱統計數據的地方政府來說,賦稅數據的擬定舉足輕重,因為它肩負著完成既定的稅額和均平地稅、穩定士民的雙重任務。因為一旦地方性畝制轉換為納稅單位的標準背離了士民的利益,嚴重的會引起士民的陳請、棄荒,輕微的則會導致士民的不滿,墾荒停滯。所以,依據土地類型、肥瘠等特征,擬定合理的田賦登記制度,盡可能賦予士民較多利益,成為的他們的必備功課。那些為地方謀得一定福利的官員,也因而獲得了種種嘉譽,流芳后世。因此,地方土地數據畝制內涵的變遷與多元化特征,是匯總于戶部的全國性土地數據,盡管計量單位相同,而實際含義千差萬別的主要原因。
作者單位:傅輝,重慶師范大學地理與旅游學院;葛全勝、何凡能。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