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西方實證的馬克思主義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兩大流派長達一個世紀的爭論,始終圍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問題,在這一過程中,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逐漸成為爭論的焦點。當前國內學界關于歷史唯物主義性質的爭論并沒有超越這一范圍。因此,圍繞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產生的歷史論爭及其解決成為當前建構馬克思主義理論科學體系不可回避的基礎性問題。當前最要緊的是弄清:1.西方學界是在什么意義上批判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的?2.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3.馬克思是否同意自然辯證法?4.自然辯證法是科學還是哲學?
關鍵詞 自然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實證主義批判主義科學哲學
[中圖分類號]B029;N0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6-0009-08
西方實證的馬克思主義(Positive Marxism)與批判的馬克思主義(Critical Marxism)長達一個世紀的爭論,焦點始終是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問題。實證的馬克思主義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不折不扣的科學,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則堅持馬克思主義主要是哲學。其實,雙方都是在自然科學的意義上理解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的,只不過,對實證的馬克思主義來說,馬克思主義大致就是這樣一種類型的科學而堅持之;對批判的馬克思主義來說,如果這就是科學,那么,馬克思主義就不是科學。
當前國內學界關于歷史唯物主義是哲學還是實證科學的爭論,并沒有超越這一范圍。恰在這時,長期流行于西方的馬恩差異論被引入國內,一時之間,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被推到風頭浪尖。傳統觀點仍然引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來說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批評者則認為,正是恩格斯關于自然辯證法的論述給歷史唯物主義涂上了自然科學化的色彩,必須把馬克思與恩格斯區分開來,然后“回到馬克思”。
看來,如何處理圍繞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所產生的論爭,已成為當前構建馬克思主義理論科學體系不可回避的又一基礎性問題。本文考察了20世紀以來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問題上的意見分歧,根據新發現的文獻資料,對一些基本問題做出了回應。
一、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傳統理解
及其遭遇的批評
1873年5月30日,恩格斯給馬克思寫信說:
今天早晨躺在床上,我腦子里出現了下面
這些關于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
接下來,恩格斯結合物理學和化學簡要說明了他的思考。一般說來,人們把這封信視為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思想的起點。在以后的歲月中,恩格斯先后寫下lO篇較完整的論文和170多個札記和片斷,并在逝世前對這些材料進行了粗略整理。盡管恩格斯沒有親眼見到手稿的正式出版,在其生前手稿的核心思想還是公開了,與之相關的文獻是《反杜林論》、《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對此,我國學界的傳統理解可大致概括為:(1)科學地說明了辯證法規律在自然界、人類歷史和人類思維中的普遍適用性;(2)說明世界的物質統一性,為歷史唯物主義提供了自然科學基礎;(3)用自然科學成果證明了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性,為自然科學研究提供了唯一正確的哲學指導思想;(4)總結自然科學的最新成就,提出了各種科學預見,等等。
但是,西方自然科學界卻一直漠視甚至不承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科學價值。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愛因斯坦。1924年春,梁贊諾夫找伯恩施坦談《自然辯證法》手稿問題,伯恩施坦于是把手稿送給愛因斯坦審讀,1924年6月30日,愛因斯坦回信說:“要是這部手稿出自一位并非作為一個歷史人物而引人注意的作者,那么我就不會建議把它付印,因為不論從當代物理學的觀點來看,還是從物理學史方面來說,這部手稿的內容都沒有特殊的趣味。可是,我可以這樣設想:如果考慮到這部著作對于闡明恩格斯的思想的意義是一個有趣的文獻,那是可以出版的。”愛因斯坦在1940年6月17日給胡克(SidneyHook)的信中又說:“愛德華·伯恩施坦送來全部手稿要我出主意,我的評語是對全部手稿而說的,我堅信,要是恩格斯本人能夠看到,在這樣長久的時間之后,他的這個謹慎的嘗試竟被認為具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他會覺得好笑?!痹谝院蟮臍q月中,愛因斯坦的這些評論成了自然科學界否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王者之劍”。
來自社會理論界的批評似乎更強烈,這種批評與馬克思恩格斯差異論相伴隨。早在20世紀初,馬恩差異論就出現在意大利和波蘭一些哲學家的著作中。十月革命以后,埃爾文·斑(Erwin Ban)較早地指出,恩格斯的思想具有實證主義和自然主義色彩,與馬克思相左。1923年盧卡奇出版《歷史與階級意識》,指責恩格斯在把辯證法運用于自然界時誤解了馬克思的辯證法,把本來強調主體性的社會歷史辯證法扭曲成為抽象的自然觀和歷史決定論。盧卡奇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評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中影響巨大。進入20世紀30年代,最猛烈的批評來自胡克(sidney Hook),胡克根本不同意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他認為恩格斯把馬克思的革命理論演繹成了實證主義的觀念論,把批判的歷史理論投入了粗陋的唯物主義懷抱。
在以后的發展中,批判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成為西方學者的主要理論路向。1961年,李希特海姆(George Liehtheim)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和批判研究》一書中指出,馬克思以革命實踐為中心的批判理論與恩格斯單調泛味的因果科學論是完全相反的,馬克思關注的是人,恩格斯只關注自然,恩格斯把馬克思關于歷史的學說變成了鐵的規律。1967年,約爾丹(z.A.Jordan)出版《辯證唯物主義的演變》一書認為,馬克思的自然觀是人類學的自然觀,人類學的自然觀與自然辯證觀是互為抵觸的,恩格斯完全誤解了馬克思。20世紀70年代以來,施密特(Alfred Schmidt)、賴維斯(John Lewis)、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都延續了這種批評。作為這一思潮在當代的極端反映,諾曼·萊文(NormanLevine)提出了“恩格斯主義”來與“馬克思主義”相對立。
總之,西方學界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評無外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是與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完全相異的思想,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所代表的辯證唯物主義是對馬克思主義精神實質的背離;恩格斯錯誤地把辯證法擴展到了自然界,而在馬克思那里,沒有人,不通過人,就沒有辯證法;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人類學的、批判的、現實的、經驗的,恩格斯的辯證法則是客觀主義的、臆斷的、決定論的、抽象的。
十分清楚,在種種批評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思潮的背后,隱藏著更深層的對蘇聯意識形態哲學的批判,如果說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成了一些西方學者眼中科學主義、自然主義、客觀主義、實證主義、極權主義哲學的代表,那么,這一哲學所意指的正是蘇聯官方哲學。把馬克思和恩格斯分裂開來,然后批評恩格斯,實質上批評的是蘇聯的國家意識形態。在某種意義上,恩格斯成了這一批評的犧牲品。
然而,僅僅認識到這一層是不夠的。撇開政治意識形態斗爭方面的原因不談,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傳統理解是否沒有問題?如何看待人們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本身的事實性批評?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依然只能隨風而動、霧里看花。
二、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
據考茨基回憶,恩格斯曾親口告訴過他,過去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草率,在馬克思的幫助下才克服了這個缺點,考茨基本人也認為,馬克思確實比較謹慎,因而工作起來也就緩慢些、艱辛些,而恩格斯則輕快多了。拉法格也回憶說,恩格斯常為馬克思過分審慎而煩惱,馬克思則責備恩格斯研究過多的科目,分散了精力。那么,1873年5月30日那個躺在床上產生的“關于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是不是一時沖動的結果?回答是否定的。實際上,早在19世紀50年代,恩格斯就發現辯證法有可能在自然科學最新發展中得到說明。在以后長達40年的歲月中,恩格斯始終關注自然辯證法主題,直到晚年還念念不忘未完成的手稿,希望有朝一日公開發表,央不能說恩格斯在這一問題上是草率的。至少在恩格斯看來,他在認真解決一個重大問題。這是一個什么問題?
是要在自然科學專業領域作出重大科學發現嗎?不是。恩格斯非常明白,他不是職業科學家,連他的朋友、德國化學家肖萊馬(K.Schodemmer)在本領域內所達到的成就,恩格斯也從未奢望過。更何況,恩格斯涉獵如此廣泛,在科學專業化程度已很高的當時,不可能達到在每一學科都有重大發現的程度,恩格斯不至于狂妄到這個地步。從這一意義上說,愛因斯坦的評論是對的,在一個專業物理科學家眼里,《自然辯證法》手稿無論對當代物理學,還是對物理學發展史,都沒有太大的趣味。從一個自然科學家的立場出發,完全有理由漠視出自一位非專業人士之手,在當代科學看來存在諸多常識性錯誤的手稿。如果真像人們后來發現的那樣,《自然辯證法》中存在著不少科學上的預見,那么,這些預見也不是恩格斯寫作《自然辯證法》的初衷和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是要在自然科學領域證明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嗎?對此,應審慎考察。
在這里,關鍵是澄清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什么意義上說當代自然科學的發展為他們的學說提供了科學基礎的。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達爾文《物種起源》的評論為例,1859年12月,恩格斯給馬克思寫信說:
我現在正在讀達爾文的著作,寫得簡直好極
了。目的論過去有一個方面還沒有被駁倒,而現
在被駁倒了。此外,至今還沒有過這樣大規模的
證明自然界的歷史發展的嘗試,而且還做得這樣
成功。
1861年1月16日馬克思給拉薩爾的信談了類似的看法:
達爾文的著作非常有意義,這本書我可以
用來當作歷史上的階級斗爭的自然科學根據。
……雖然存在許多缺點,但是在這里不僅第一
次給了自然科學中的“目的論”以致命打擊,而
且也根據經驗闡明了它的合理的意義。
對照閱讀這兩封信,不難發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在駁斥歷史目的論這一意義上肯定達爾文進化論可以作為他們歷史觀的科學基礎的。歷史目的論是長期存在于西方歷史哲學領域的觀點,總的看來,歷史目的論有兩個明顯特征:一是把歷史看作一個連續上升的邏輯過程,認為歷史進步是抽象的、絕對的、必然的;二是歷史有其自身的目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因此,歷史目的論必然與歷史決定論、神性論糾結在一起。早在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15年前,馬克思和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就對黑格爾哲學中的歷史目的論進行了批判,達爾文的發現無疑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提供了來自自然科學的支持:達爾文以豐富的調查資料表明,自然是一個處于不斷變化中的自我發展過程,不存在什么永恒的神性目的。這正是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根本要義。如果說恩格斯試圖通過自然辯證法為他和馬克思共同發現的歷史觀提供來自自然科學的證明,他要證明的是且只能是“一切都處于不斷變化和發展之中”的辯證觀,用恩格斯自己的話說,“我們不得不引用現代自然科學來證明辯證法是存在于現實之中的”。進一步考察表明,《自然辯證法》在理論上的側重點正在于證明“辯證法的同時又是唯物主義的自然觀”,所謂在自然科學領域證明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只能在這一意義上來理解,任何其他附加,都是過度闡釋。
那么,恩格斯是要為自然科學提供哲學原則嗎?對此,更應審慎考察。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
自然科學家可以采取他們所愿意采取的那
種態度,他們還是得受哲學的支配。問題只在
于:他們是愿意受一種壞的時髦哲學的支配呢,
還是愿意受一種建立在通曉思維的歷史和成就
的基礎上的理論思維的形式的支配。
在德文原版中,除了“一種壞的時髦哲學”前使用了不定冠詞\"einer\"外,此節各處“哲學”前都使用了定冠詞“der”,無論英譯本還是漢譯本都沒有體現出這種差別。不過,即使不參照德文版,也不難發現,此處的“哲學”特指恩格斯語境中的唯心主義形而上學,與之相對的“辯證法”,恩格斯卻沒有用“哲學”來指代。由這一現象產生的問題是,如果我們認為恩格斯為自然科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哲學原則而不加說明,首先就會與恩格斯的文本相違背。
當然,恩格斯并沒有在一般意義上終結哲學,我們當然可以在一般意義上說辯證法是一種哲學思想,認為恩格斯為自然科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哲學上的指導原則是沒有問題的(涉及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問題復雜,后面詳談)。但是,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哲學原則呢?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說:“當我們深思熟慮地考察自然界或人類歷史或我們自己的精神活動的時候,首先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由種種聯系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地交織起來的畫面,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動的和不變的,而是一切都在運動、變化、生成和消逝?!币磺卸荚谙嗷ヂ撓抵?,一切都在不斷的運動、變化和發展之中,不存在完全孤立的、靜止的東西,如果說這是一種哲學原則,那么,它也是一種最一般的哲學原則,不是專為自然科學提供的。實際上,抽象的自然哲學原則正是恩格斯明確反對的。
退一步說,即使確實產生了所謂自然科學的哲學原則效果,那也不是恩格斯撰寫《自然辯證法》的初衷。事實上,恩格斯從來沒有說過為自然科學研究提供哲學原則這樣的話。他要做的,只是“確立辯證的同時又是唯物主義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與同樣的歷史觀是馬克思和恩格斯主張的世界觀的兩個重要方面,關于這一點,再沒有恩格斯在《反杜林論》1885年第二版序言中說得清楚的了:
在自然界里,正是那些在歷史上支配著似
乎是偶然事變的辯證法運動規律,也在無數錯
綜復雜的變化中發生作用;這些規律也同樣地
貫穿于人類思維的發展史中,它們逐漸被思維
著的人所意識到;這些規律最初是由黑格爾全
面地、不過是以神秘的形式闡發的。而剝去它們
的神秘形式,并使人們清楚地意識到它們的全
部的單純性和普遍有效性,這是我們的期求之
一。
“這是我們的期求之一”準確地表達了恩格斯研究自然辯證法的目的,那就是:讓人們清楚地意識到自然界的辯證運動規律,從而確立辯證的同時又是唯物主義的自然觀。恩格斯并沒有賦予它更多的內容,只不過指出自然界處在不斷變化之中,是互為關聯的,如此而已。
三、馬克思是否同意自然辯證法這個提法?
西方學界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評中,最常見的觀點是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與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相違背。馬克思不同意恩格斯“自然辯證法”這一提法。近年,我國學界也開始公開認可這種觀點。
在這種觀點看來,最為有利的證據是馬克思關于杜林《自然辯證法》的兩封信,因為在這兩封信中,馬克思譏諷和批評了“自然辯證法”。第一封信是1868年1月11日馬克思寫給恩格斯的,在這封信里,馬克思說道:
在博物館里,我只翻了翻目錄,就這樣我也
發現杜林是個偉大的哲學家。譬如,他寫了一
本《自然辯證法》來反對黑格爾的“非自然”辨
證法?!聡南壬鷤?反動的神學家們除
外)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條“死狗”。
第二封信是1868年3月6日馬克思寫給路德維?!旄衤?,在那里,馬克思說道:
他出版過一本(以凱里的觀點為出發點)
《國民經濟學說批判基礎》(約五百頁),和一本
新《自然辯證法》(反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我
的書在這兩方面都把他埋葬了……
在這兩封信中,馬克思都表達了對杜林《自然辯證法》的不滿,不滿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杜林不該用“自然辯證法”來反對黑格爾的“非自然”辯證法,不該把黑格爾的辯證法當作“死狗”來對待;第二,杜林明知馬克思的辯證法不同于黑格爾的辯證法,卻仍然把馬克思的辯證法當作黑格爾辯證法進行批判??墒?,這里哪有對“自然辯證法”一詞本身的否定?怎么又能把馬克思對杜林《自然辯證法》的不滿嫁接為馬克思不同意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
從1873年5月30日恩格斯致馬克思的信可知,對于恩格斯關于自然科學的辯證思想,馬克思一開始就知道,以后也不斷關注恩格斯的進展情況。如果說馬克思的最初反應還有些謹慎的話(馬克思在第二天的復信中說:“我沒有時間對此進行認真思考并和‘權威們’商量,所以我不敢冒昧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后來則明確指出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是一部比《反杜林論》“更加重要得多的著作”。
馬克思不僅關注并支持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研究,而且自己也對自然辯證法有濃厚興趣,并進行了相關研究。1867年6月22日,馬克思給恩格斯寫信認為,恩格斯關于霍夫曼《現代化學通論》的自然辯證法思想是正確的,并且他在《資本論》中也吸納了這一思想:
你對霍夫曼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此外,
你從我描述手工業師傅變成——由于單純的量
變——資本家的第三章結尾部分可以看出,我
在那里,在正文中引證了黑格爾所發現的單純
量變轉為質變的規律,并把它看作在歷史上和
自然科學上都是同樣有效的規律。
馬克思指的是《資本論》第一卷第九章的一段說明,在那里,馬克思寫道:
貨幣或商品的占有者,只有當他在生產上
預付的最低限額大大超過了中世紀的最高限額
時,才真正變為資本家。在這里,也像在自然科
學中一樣,證明了黑格爾在他的《邏輯學》中所
發現的下列規律的正確性,即單純的量的變化
到一定點時就轉變為質的區別。
馬克思為這段話加了注釋:
現代化學應用的、最早由洛朗和熱拉爾科
學地闡明的分子說,正是以這個規律作基礎的。
(同上)
馬克思致恩格斯的信、《資本論》第一卷正文以及特意加的注釋,構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是那種堅持認為馬克思只把辯證法限定于社會歷史領域而沒有運用于自然科學的見解無法回避的。
無法回避的還有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大量關于人與自然相統一、自然科學與關于人的科學相統一的論述。我們還有什么理由說馬克思不同意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這一提法?還有什么理由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只是社會歷史辯證法而不包括自然辯證法?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恩格斯在晚年整理手稿時并沒有給自己的手稿加上“自然辯證法”這一總標題,作為手稿總標題的“自然辯證法”(Dialektik derNatur)是1925年手稿在莫斯科以德俄對照本的形式出版時,編者給安上去的,因此,“自然辯證法”這一提法既沒有經過馬克思同意,也與恩格斯的原意有出入。我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格斯晚年把手稿分為四束,親自加上了標題。其中第三束手稿的標題爭議較大,反對以“自然辯證法”為恩格斯手稿總標題的人認為第三束手稿標題應是“\"DiMek~k und Natur(辯證法與自然)”。然而,事實不是這樣。1985年MEGA2/I/26刊出了第三束手稿標題的影印件,確認第三束手稿標題為“Dialektik der Natur'’(自然辯證法),這與各種版本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德文版書名《Dialekfik derNatur》的表述方式完全一致,恩格斯親手寫下的筆跡,還有什么可質疑的呢?當然,恩格斯沒有親自把第三束手稿的標題提升為手稿的總標題,但從其他各束手稿的標題及其內容來看——第一束標題“辯證法和自然科學”(Dialektik und Naturwissenschaft)、第二束標題“自然研究和辯證法”(Naturforschungund Dialektik)、第四束標題“數學和自然科學。Di—versa(札記)”(Math[ematik]und Naturw[issen.schaft].Diversa)——用第三束手稿的標題作為手稿的總標題,不能說與恩格斯的原意相違背。有人說,與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相對應的是“Naturdialek—tik”這個復合詞,而不是“Dialektik der Natur”這個短語。我們認為,恩格斯在第一束手稿的十一張對折頁札記中,大量使用了\"Naturdialektik”這個復合詞形式作為每一頁札記的標簽,細察恩格斯使用\"Natur-dialektik”與“Dialektik der Natur\"的文本環境,二者雖有些微差異,但沒有本質不同,反而互為呼應。
因此,不僅“自然辯證法”是恩格斯的本意表達,而且馬克思也同意這一提法。我們不否認馬克思與恩格斯對辯證法的理解有差異,但這種差異不能說明他們在主要觀點上不可彌合的鴻溝。在辯證法問題上,把馬克思與恩格斯截然對立起來,與事實不符。
四、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科學,還是哲學?
關于辯證法是不是科學,恩格斯有明確論述。比較有代表性的,有三處:在《自然辯證法》手稿的計劃總草案中,恩格斯說:“辯證法是關于普遍聯系的科學?!?下稱文本1)在手稿中標記為“《反杜林論》舊序。論辯證法”這一部分,恩格斯指出:“關于思維的科學,和其他各門科學一樣,是一種歷史的科學,關于人的思維的歷史發展的科學?!欢『棉q證法對今天的自然科學來說是最重要的思維形式……”(下稱文本2)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又說:“……在這兩種情況下,現代唯物主義本質上都是辯證的,而且不再需要任何凌駕于其他科學之上的哲學了。一旦對每一門科學都提出要求,要它們弄清它們自己在事物以及關于事物的知識的總聯系中的地位,關于總聯系的任何特殊科學就是多余的了。于是,在以往的全部哲學中仍然獨立存在的,就只有關于思維及其規律的學說——形式邏輯和辯證法。其他一切都歸到關于自然和歷史的實證科學中去了。”(下稱文本3)
這些論述說明,在恩格斯看來,辯證法是科學。
實證的馬克思主義以此為依據,認定辯證法是經驗性和實證性的,辯證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已經被自然科學和人類實踐所證明,是嚴格意義上的經驗科學和實證科學,拉法格、考茨基、普列漢諾夫、列寧、斯大林以及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李達、艾思奇、毛澤東等都是這種觀點的持有者。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則認為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理論理解為純粹的經驗科學和實證科學,不能忽視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性和意識形態性,他們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證化要么歸罪于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要么歸罪于后人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誤解,前者以盧卡奇為代表,后者以柯爾施為代表。
盧卡奇把自然辯證法理解為實證科學,進而否定自然辯證法。在他看來,目光短淺的經驗論者總是試圖在經濟生活中找到在他們看來至關重要的各種“事實”,這完全是一種自然科學的方法,這種看來非??茖W的方法的不科學性就在于它忽略了各種“事實”的歷史性質,這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必然產物,而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所引導的實證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方向,正是這種忽略社會歷史和人類生活實踐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方向。我們認為,盧卡奇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評代表了他對實證主義科學的批評,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不僅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實際上批判并超越了科學實證主義,而且盧卡奇那個時代的科學也突破了實證主義的束縛(恩格斯也預言到了這一點),達到了一種新的階段。
與盧卡奇不同,柯爾施在自然辯證法中看到了不屬于實證科學的哲學因素。對于把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理解為自然主義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并把恩格斯與馬克思區別開來的做法,柯爾施很不以為然,他認為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只是強調了在馬克思那里已經存在的一種傾向,恩格斯并沒有遠離馬克思關于社會歷史現象最終由經濟所決定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更為重要的是,恩格斯補充了另一點,即“由自然所決定”,盡管如此,恩格斯決沒有改變意識和現實之間關系的辯證觀。柯爾施宣稱,在每門科學都清楚它在總聯系中的地位這一意義上說,恩格斯與黑格爾并沒有原則上的不同,黑格爾通過把每一門科學合并于哲學中來做到這一點,而恩格斯則主張把哲學消融于各個別學科之中,二者有著同樣的結果:哲學并沒有因為廢除它的名稱而被廢除。但是,柯爾施注意到,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提出為“哲學”保留一個有限的獨立領域——形式邏輯和辯證法,這是恩格斯明顯不同于黑格爾的地方,這一點又使柯爾施困惑不解,他說道:“當然,這里引起的重要問題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用他們的科學或實證科學概念到底意指著什么?!?/p>
柯爾施提出的問題是實證的馬克思主義和批判的馬克思主義長期爭論的核心問題,柯爾施無力解決這個問題。但柯爾施意識到,無論如何,不能把恩格斯保留一塊“哲學”自留地——形式邏輯和辯證法——這一論述理解為辯證法作為個別科學獨立于哲學之外,因為這種理解意味著,恩格斯把所謂“哲學”從凌駕于其他科學之上的一門科學,歸結為與其他科學并列的一門經驗科學了。
柯爾施的感覺是對的。恩格斯在主張“終結”哲學的同時,決沒有把哲學變成一門經驗科學,也沒有把哲學從各個別科學自身中排除出去,不過恩格斯換了一個詞——“關于思維的科學”。讓我們回到本節一開始引用的三個文本上去。
文本1明確宣布,辯證法是科學。正像柯爾施指出的那樣,理解這句話的關鍵是如何理解“科學”這個概念。究竟什么是科學,寫一本書也解決不了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處“科學”決不是英國經驗主義和法國實證主義意義上的“科學”,實際上,在德語中“科學”(Wissenschaft)有著更寬泛的含義。
文本2提到,辯證法是一種重要的思維形式,是關于思維的科學,有著自身的發展史,自然科學離不開它。這一思路表明,辯證法是內在于自然科學的有著自身歷史的科學(當然,恩格斯并沒有把辯證法僅僅限定于自然科學,無需贅言),理解這一層很重要,它意味著在恩格斯看來,辯證法有著自身的科學發展史,具有經驗性和實證性。然而,恩格斯決不會僅僅從經驗性和實證性方面來理解辯證法,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思維”(Denken)這個詞上。
什么是“思維”?《自然辯證法》的一個札記涉及這個問題,為便于理解,全引如下:
自然科學家的思維:阿加西斯的創造計劃,
根據這個計劃,上帝是從一般的東西到特殊的
和個別的東西一步一步地進行創造的,即首先
創造出作為脊椎動物的脊椎動物,然后創造出
作為哺乳動物的哺乳動物,作為食肉動物的食
肉類動物,作為貓科的貓科,最后才創造出獅子
等等!這就是說,首先創造關于具體事物的形
狀的抽象概念,然后再創造具體事物!
抽掉引文中的具體事例,恩格斯要說明的意思很清楚:“思維”就是抽象的綜合活動,就是講求各個別事物在總聯系中的地位的辯證法。當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各個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的時候,正是此意。在這一點上,恩格斯與馬克思完全一致,馬克思在1857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明確指出,從個別到一般的方法(經驗主義的方法)是科學發展早期的方法,當科學發展到一定程度,正確的方法就是從一般結論出發,這時出現在人們頭腦中的事物是思維綜合的結果,“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作為綜合結果的具體,所體現的正是恩格斯在文本2中講的科學“思維”。可見,“思維”(辯證法)決不僅僅意味著經驗性、實證性。
弄清了以上幾層意思,再來理解文本3,就很容易了。文本3清楚地表明:(1)現代科學不再需要凌駕于其他科學之上的哲學——黑格爾式的總體哲學;(2)各個別科學只要認清了科學的辯證性,弄清了自己在總聯系中的地位,能在相互關聯中看待自身,總體哲學也就消融于各個別科學之中了,哲學與科學做到了真正同一;(3)總體哲學原有的一部分——形式邏輯和辯證法仍然獨立存在,因為它有自身的科學發展史,但是自然科學卻一刻也離不開它!注意,柯爾施在此陷入困境,而實際上,被恩格斯以新的名稱來指代的哲學內容——它已經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總體哲學——既是獨立存在的,也是與各個別科學融為一體的。之所以說它獨立存在,是因為它本身是一種與其他各門科學一樣的“歷史的科學”,有自身的發展史(回想一下恩格斯關于從古希臘到黑格爾的辯證法發展史的敘述);之所以說它是與各門科學同一的,是因為二者根本不能分離。一切將哲學與科學二元分離的思維模式都與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思想不相容。
如此,所謂恩格斯“哲學終結”之謎,所謂歷史唯物主義“科學”與“哲學”屬性之爭,所謂辯證法與科學的關系,所謂一切冠之以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經驗主義、自然主義、客觀主義、抽象唯物主義之名而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批評,均可以得到合理解決。
出現上述問題的原因,從根本上說,是辯證法的缺失。實證的馬克思主義只看到自然辯證法的經驗性和實證性,拘泥于恩格斯關于哲學終結的個別字句,得出了自然辯證法只是實證科學的結論,陷入了狹隘的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批判的馬克思主義,或者從馬恩差異論出發,只強調辯證法的社會歷史性(盧卡奇等),或者從自然辯證法蘊含的哲學因素出發,只強調辯證法的哲學性(柯爾施等),都是誤讀辯證法,尤其是誤讀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結果。
我國學界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傳統理解受到實證的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而對自然辯證法是在什么意義上為歷史唯物主義提供科學基礎的這一問題缺少深入考察。當人們強調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為自然科學提供了哲學指導原則時,又對這種哲學的基本性質不甚了了,以致把它復歸到“科學的科學”這種黑格爾總體哲學狀態,成了束縛自然科學的思想教條。近年,我國學者們關于歷史唯物主義性質的爭論,顯然缺乏對兩大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認真考察,以至毫無鑒別地接受了在自然辯證法問題上的馬恩差異論、恩格斯科學主義論,重新陷入了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實證科學還是批判哲學之爭的窠臼,也使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承受著過多本來不屬于它的擔當。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責任編輯:張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