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是馬克·吐溫的經典之作。這部出自美國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主將馬克·吐溫的作品歷來被認為是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史上的一朵奇葩。然而,在哈克與黑奴吉姆逃亡的過程中,吐溫卻把讀者帶入一個個神秘的王國,其中綺麗的自然風光和流浪冒險的經歷,實則讓《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成為一部浪漫主義小說精品。
關鍵詞: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浪漫性
人們習慣把《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歸于現(xiàn)實主義小說,因為作品中馬克·吐溫以寫實的筆調描繪了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山野風光,以幽默的文筆構造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情節(jié),以通俗而又犀利的筆端揭示了機器文明、商業(yè)文明對農耕文明和鄉(xiāng)村文明的侵入,黑人奴隸對于解放的追求以及由此產生的種族矛盾等一系列社會問題。豪威爾就曾稱馬克·吐溫是“美國文學史上的林肯”,林肯通過戰(zhàn)爭解放了黑人,而吐溫用《哈克貝利·芬歷險記》解放了黑人。[1]然而,雖然馬克·吐溫的作品以其對社會問題深刻的洞察力而著稱,但在他的許多作品中,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同樣構成了其作品的一大特色。本文以《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為例,分析其中的浪漫性所在,進一步揭示吐溫在歐洲及美國浪漫主義的繼承與發(fā)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創(chuàng)作于1884年,已是內戰(zhàn)后,此時正是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流芳溢彩之時,但威廉·迪恩·豪威爾斯、亨利·詹姆斯、馬克·吐溫等新起之秀并未完全摒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前在美國盛行的浪漫主義文學傳統(tǒng)。他們所開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是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下對浪漫主義文學辯證的發(fā)展。法國浪漫主義運動領袖雨果曾經在《歐那尼》序中提出“浪漫主義是文學中的自由主義”[2],這一浪漫主義傳統(tǒng)在《哈克貝利·芬歷險記》中,經過吐溫的藝術加工,得到了發(fā)揚光大。同時,浪漫主義對個體和自由的這種強調與作品中哈克和吉姆為自由而逃亡的主題不謀而合,兩相呼應。
首先,哈克跟吉姆的逃亡本身透露出一種浪漫性?!豆素惱し覛v險記》中的兩大主人公似乎永遠處于逃亡之中:為了擺脫道格拉斯寡婦家的束縛和野蠻爸爸的毒打,哈克設計逃脫;同時哈克還要逃離“文明”社會的虛偽與腐敗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吉姆要逃離蓄奴州,奔向自由的北方,追求屬于自己的自由。這樣一個個極度浪漫而又戲劇化的故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使整部作品貌似松散實則精巧而緊湊。其實,無論是歐洲浪漫主義還是美國浪漫主義,都具有這樣的總體特征,由于作家對現(xiàn)實不滿,往往用更多的筆墨著重描寫自己的理想,反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從而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雖然說浪漫主義作家最終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問題,但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讀者跟作者至少得到了一種不滿情緒的“宣泄”,從而重整旗鼓,解決現(xiàn)實矛盾。《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最終以吉姆的解放和哈克再一次冒險旅程的開始而結束,雖然他們的逃亡最終并沒有解放整個美國的黑奴,但他們的逃亡告訴黑奴們自由是可以自己去爭取的,馬克·吐溫描述這樣一個富于浪漫性的故事,既滿足了人們的逆逃心理,又反映了現(xiàn)實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是馬克·吐溫繼承和發(fā)揚浪漫主義傳統(tǒng)又不乏其現(xiàn)實性的杰作。
《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浪漫性還體現(xiàn)在故事發(fā)生的一個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場景中。吐溫用插圖式的結構,使故事以主人公哈克及吉姆的逃亡漂泊為主線,將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冒險經歷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展現(xiàn)一個19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南方社會生活場景圖,而故事發(fā)生的每一個場景都是構成這幅生活場景圖的一幅插圖。這可能就是為什么多年來,作品中密西西比河兩岸旖旎的自然風光一直為批評家們津津樂道的原因。翻開作品,吐溫立刻把讀者帶入到了世外桃源般的神秘王國中。作為小說發(fā)生的主要背景的彼得斯堡構成了浪漫主義小說的傳統(tǒng)背景,遠離大城市的喧囂,數(shù)年來人們保持著傳統(tǒng)的生活模式。這里的彼得斯堡就如歐文《睡谷傳奇》中那安靜祥和的睡谷,霍桑《紅字》中的那個波斯頓小鎮(zhèn)。再如《庫伯皮襪子故事集》中那遙遠的西部邊疆。正如上述背景中所顯現(xiàn)的,平凡的地方必定會發(fā)生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如哈克與吉姆共度過美好時光的甲克森島,它像是一片等待人去征服的處女地,這里“陽光透過樹葉子照得滿地花花搭搭,有些花花搭搭的地方有時候稍微搖晃幾下,就知道樹梢上刮過去一陣微風。有一對松鼠蹲在樹枝上,對我吱吱直叫,顯得挺親熱的”[3]。這樣的美景讓人愜意非凡,使人流連忘返。后來他們沿著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踏足了一個個充滿浪漫傳奇性的地方。如謝潑德和甘潔佛兩大家族所在的小鎮(zhèn),“我找了個妥當?shù)牡胤脚郎习秮?。我沒法看得很遠,只好在那坑坑洼洼的地上摸索著往前走了四五百碼,然后無意中來到一所二合一的舊式大木房子前”[4],這所房子其實就是兩大家族之一的甘潔佛家,這幾句話暗示讀者哈克即將進入另外一個神秘的國度。此時的哈克正如《格列弗游記》中的格列弗,等待他的又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又有未知的人和事在等待他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這樣的浪漫場景使作品浪漫性十足,使讀者滿心期待浪漫英雄人物的出現(xiàn)和浪漫性故事的發(fā)生。
另外,馬克·吐溫精心刻畫的哈克這個人物身上具有大量的史詩英雄般的氣質,使作品的浪漫性躍然紙上。正如代表古英語最高成就的史詩《貝奧武甫》中的貝奧武甫,又如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這樣的英雄生性善良、對朋友忠誠、正義感十足、懲惡揚善、鋤強扶弱。作品中,哈克雖只是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白人少年,未曾受到正規(guī)教育,與孤兒無異,但他在與吉姆的逃亡過程中逐漸成長為一位真正的英雄。誠如大詩人艾略特稱贊道:“哈克貝利·芬的形象可以跟奧德修斯、哈姆雷特、浮士德、堂吉訶德和唐璜等媲美?!盵5]哈克渴望冒險的經歷,不愿平靜地過當時所謂的“文明”生活,因此與社會顯得格格不入。當?shù)栏袼狗蛉似髨D教化他時,他總是覺得“叫人受不了”[6]。對道格拉夫人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感到難受,“寡婦一搖鈴吃飯,你就得準時趕到,可是到了桌子跟前,又不能馬上吃,你得閑等寡婦低下頭去,對著飯菜抱怨幾句”,這樣一個衣衫不整,厭惡一切繁文縟節(jié)的小哈克同時對社會奉為經典的基督教和圣經也是不屑一顧,“但是不久后,從她的話里知道,摩西早就死了,于是我就再也不管他的閑事了,因為我對死人根本不感興趣”。[7]因此,小說一開始,哈克便以一個極具叛逆性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他這樣的性格雖然與當時社會是不相融的,但這卻讓他具有了成為一個史詩英雄的第一個品質。
哈克身上還存在英國13世紀羅賓漢式的綠林好漢原型。作品中,哈克對他的伙伴湯姆索耶的喜愛和崇拜是十分明顯的。他的思想和行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湯姆的影響,在行為中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湯姆為榜樣,如在作品十二章中當哈克與吉姆順流而下到達圣路易斯下游時偶然碰到一艘破船,哈克堅持上船去看看而吉姆表示反對時,他說到“不能把它搜一遍我心里不踏實,你覺得湯姆·索耶會放過這種機會嗎?不可能,他絕不會的,他會把這看作是冒險——他就是這么叫的,就是馬上要死,他也會上那艘破船的……要是湯姆·索耶在就好了”[8]。他之所以無形之中把湯姆作為行動的準則其實是因為對湯姆身上帶有的強烈浪漫主義氣息的崇拜。湯姆來自中產階級家庭,雖與哈克同齡,卻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尤其是他曾閱讀了大量的浪漫主義小說,對浪漫傳奇經歷有著強烈的向往。而這一點在作品開始就表現(xiàn)了出來,如他們組織的強盜團體“湯姆·索耶幫”,雖然最后經過周密計劃的“搶劫阿拉伯人”的行動卻成了擾亂一群主日學校學生的野餐的搗蛋行為,類似于一場兒童鬧劇,但卻表現(xiàn)出他們對英雄事跡的無限向往。這對后來哈克幫助黑人吉姆出逃的英雄行為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
哈克的英雄氣概也體現(xiàn)在他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的相悖中。故事發(fā)生于19世紀三四十年代,人們醉心于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夢”。哈克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社會,卻未遭到那吞噬人類心靈的拜金主義的影響,這是難能可貴的。在《湯姆·索耶歷險記》中,哈克跟湯姆都意外獲得六千美元,后來哈克把這筆錢交給莎徹法官,這樣他每天都能得到一美元的利息,但他對這筆錢的態(tài)度卻是,“這下子我們一年到頭、每天每人都能得到一美元,簡直叫人沒法處置”[9]。他“視金錢如糞土”的性格與世人普遍的“拜金主義”在后來莎徹法官試圖把哈克的錢財據(jù)為己有這一事件中出現(xiàn)了一次正面的交鋒。莎徹法官打算把半年的利息交給哈克的時候,哈克說到:“不,不,先生,我不想把它花掉。我根本不想要它了,連那六千美元也不想要了。我希望您都拿去——連那六千塊錢,跟別的錢,通通都給您?!倍苹纳瘡胤ü賲s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就使自己的貪婪罪名得以逃脫,最后用一美元就換得了哈克的所有財產。這時的哈克與莎徹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哈克雖出身貧寒,幾乎一無所有,卻視錢財為身外之物,太多的話只能成為一種負擔;莎徹身為一名法官,是正義和正直的代表,卻用卑鄙的伎倆騙取幾乎已是一名孤兒的錢財,當時社會對金錢的崇拜程度可見一斑。這樣的對比同時顯示出哈克與當時社會流行價值觀的沖突,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雖荼毒了當時人們的心靈,卻孕育了許多哈克般敢于不隨大流的英雄。 沒有傳統(tǒng)的束縛,沒有任何權威的壓制,沒有財富的拖累,沒有虛榮心的驅使,所以哈克做出了常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捷克作家伏契克在《論英雄與英雄主義》一文中曾經這樣說過:“英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決定性關頭做了為人類社會的利益所需要做的事?!盵10]哈克正是這樣的一個英雄,雖然在幫助吉姆逃跑的過程中,內心一直存在著痛苦的掙扎,因為在哈克生活的那個社會,人們普遍認為奴隸制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是上帝的安排,正如作品中提到的,“要是懷疑者心存懷疑,只要看一看《圣經》就行了”。作品中,在幫助吉姆的緊要關頭,他內心的這種矛盾心理被馬克·吐溫刻畫得惟妙惟肖,“我實在覺得左右為難,為難到了極點,不知怎么辦才好”[11]。在寫好給沃森小姐的揭發(fā)信后,他又覺得“我很痛快,好像罪惡都已經洗清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這么輕松,我現(xiàn)在知道我能夠禱告了”。但是在最后關頭,他回憶起吉姆對他好的種種時,他“抄起它來,拿在手里,全身直發(fā)顫,因為在兩條路中,我得下決心挑選一條,永遠也不能反悔”[12]。終于,哈克對自己說,“下地獄就下地獄吧”,一下子就把信扯掉了。在這一系列心理細節(jié)描寫中,哈克面臨的是哈姆雷特式的兩難境地,“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但哈克的最后的決定使他跨出了向傳統(tǒng)與權威挑戰(zhàn)的那一步,他立刻從一個普通人躋身為一名真正的英雄,印證了伏契克那句對英雄的詮釋。
任何事物都有其產生、發(fā)展和消亡的過程,文學也不例外。但浪漫主義文學在美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時期,它標志著“美國文學從穿越文化的荒原到開拓出一條具有美國特色的新道路”,當然不會很快地從文壇上銷聲匿跡。馬克·吐溫作為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的代表,對浪漫主義批判地發(fā)展從而促成現(xiàn)實主義之花的綻放,他的貢獻是卓越和非凡的?!豆素惱し覛v險記》則是這一貢獻最好的例證,因為它見證了吐溫把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有機融合,形成了一種既有浪漫主義的抒情和浪漫,又不乏現(xiàn)實主義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揭露的新的表現(xiàn)手法,馬克·吐溫是美國當之無愧的“民族作家”。
注釋:
[1] 參見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頁。
[2] Annette T.Rubinstein:Volume One New York: Modern Reader,1969,Page58.
[3][4][6][7][8][9][11][12] [美]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成時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4頁、第99頁、第2頁、第2頁、第206頁、第1頁、第306頁、第306頁。
[5] Patrick J.Deneen:,Modern Language Studies, Vol. 32, No. 2 (Autumn, 2002), pp. 35-44 .
[10] 轉引自彭家?!?9世紀初的美國社會與美國浪漫主義文學》,湖北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
(作者單位:四川外語學院研究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