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摘要:堅持內心操守、對現實進行沉思,是詩人的社會和藝術指責。在馬培松的詩歌中,詩人以敏感的心思,體察自己人生跋涉中的艱辛,在詩的驛站中以心寫情,融過去的感慨與未來的憧憬于一瞬。其詩往往在對生活事態的寫意中探尋人類未來的真正價值,并對人類日趨泯滅的精神家園重構了一個能詩意棲居的港灣。
關鍵詞:馬培松;詩歌;創作
荷爾德林說:“在一個貧瘠的年代里,詩人何為?”我們仿佛看到一個深陷物質困境的詩人,精神的超越并沒有給他的生存境遇帶來任何實質的改變。這讓我們自己也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如今,現實發生了轉變,生存不再成為焦慮。然而,這樣一個物質豐盈信仰卻極度匱乏的年代里,詩人又何為呢?在消費成為社會主流的時代,對物質消費的狂歡僅僅是為了獲得自我身份的確認,無知的泡沫繁榮,精神的崇高被沖垮,現代人的精神品級就更加相形見絀了。
這樣的年代里,唯一堅持內心操守的詩人能否承擔起對形而下的墮落的拯救?或許不能,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時代不需要詩人,生活在雜亂不堪的商品世界里,他不能放棄對現實的沉思,這是詩人的職責。馬培松就是這樣一個在混沌中尋找安寧和自我的詩人。
“對善于傾聽者盡情地言語,無論所獲得的是掌聲還是沉默;對習慣沉默的人大聲地詠嘆,無論所面對的是閑話還是凝視。”詩人如是說。在馬培松的詩歌中,詩人以敏感的心思,體察自己人生跋涉中的艱辛,在詩的驛站中以心寫情,融過去的感慨與未來的憧憬于一瞬。他的詩往往在對生活事態的寫意中探尋人類未來的真正價值,并對人類日趨泯滅的精神家園重構了一個能詩意棲居的港灣。他在潦草復雜的生活中尋找簡單渾厚的詩歌,在困頓多元的生活中尋找清純凈美的詩歌,在病態怪異的生活中尋找健康平實的詩歌。他用心靈去謳歌世事,用靈魂來拷問當下,用熱情去詮釋生命的意義。馬培松面對實實在在的世俗生活,面對自己復雜真實的心靈世界,內心靜如止水,恬淡自由,即使有煩惱和愁緒,也樂觀豁達地保持一種淡遠清新的美的感悟、一種淡遠真誠的心境,幻化出人間最幸福美妙的勝境。
帕克說:“沒有真理性存在于對事物的‘共鳴性想象’之中。”馬培松詩歌的藝術魅力在于:無論是意象的擷取、細節的描述還是主題的構建,均能以最日常化的語言、最平常的事物,引發人們心靈的共鳴與回聲,發現我們今天“普通平凡的世界所缺乏的一種詩意的美”,這對于一個年輕的詩人來說實在是相當寶貴的一種詩性選擇。
馬培松所要表現的思想都來源于本真的現實生活,他用自己的呼吸來觸摸平凡世俗的每一個音符,深切地感受、體驗,并將它們化為自己的信仰和靈魂之后,把對于觀念的僅僅智力上的理解,變為充滿精力和熱情追求的對于觀念的愛。因此他的詩歌具有強烈的說服力和濃厚的感染力。“在黑色的天幕上/你在表演魔術/你穿著年久失洗的/表演服/忙得不亦樂乎/在舞臺的下方/那些隱形的觀眾/扭動著酸痛的脖頸”(《魔術師》)。作者的心靈總是一任天然,用最自然最樸質的文字,流露著一種炙熱的情感。將思想包裹在情感中,讓情感滲透于思想里,這樣的作品才有藝術力量。詩人以他對生命的熱情、對生活的摯愛來傳達著自己的思想,在詩歌中表現著一種激情。那是一種高級的情感,不同于任何本能的情緒波動,并與一定的思想、原則緊密聯系。別林斯基說:“詩情觀念是‘激情’而不是一般的‘情欲’。”馬培松由現實所感,激情澎湃,寫作時牽動整個神經系統,跳躍著,激蕩著,在自己的靈魂里燃燒,噴薄而出,表達著最純粹的人生感悟。正如華茲華斯所言:“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詩人沉思的情感存在于詩人的心中。
馬培松在他的詩作中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法來構造詩歌的審美意象,從而造就了豁達從容的言說美,其修辭手法包括比喻、比擬、對偶、回環等,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妙趣橫生的比喻和新穎精妙的比擬,它使得詩中的哲理思辨蘊涵生動的審美意境。他的創作這幾年形成了獨有的一種風格,讀其詩像是在含嚼一塊飴糖,甘潤中柔韌綿延,情理、虛實相得益彰,具有開闊的意境和深遠的意象。他用含蓄的手法連帶著深邃的意蘊,將主觀情思和客觀物象相互交融,幻化為純美的詩藝境界,在意象之外暗含審美體驗的力度和美感深層的深邃,使讀者通過想象和聯想,產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如《相隔萬千里》:“相隔千萬里/在電話中/我們在交談/我們在夜的荒原上交談/我站在廣袤的曠野之上/你站在高高的山峰之巔/所有的語言來自黑夜/不需用星星橫加標點”。
詩人馬培松在詩歌中不僅注重符號的藝術運用,同時也注重一種形而上內涵的蘊藉。詩人“以感性的哲學介入情感”,在經歷萬千事態百般感慨之后,從人性的高度來探尋人類生存的終極價值,并渴望重建人類的精神家園。在《老子》中,詩人顯示出傷痕累累然而依舊執著的心。現代文明的浸泡使我們輕易失去了對現實的清醒態度,世俗的滲透久而久之,必然給人帶來麻木。“今夜,一切歸于寂靜/但還可以愛/你是否聽見/水中的呼吸和岸上的心跳/夜深了,我們把頭伸向天空/在黑暗中尋找回歸或向前的道路/在無邊的夜幕中,那提醒我們的/是蟬的鳴叫和亂吹的風/無言,開始浸入這樣的主流/在這個廊橋連接的/夜的孤島上/遠處的漁火讓我們浮想聯翩”(《今夜》)。馬培松的詩歌語言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語言平淡而生動,直白而易懂,但又不乏韻味,讓人讀起意味深長。深沉的語言營造出悠遠的意境,令人回味無窮。如《一個人的死亡和一片樹葉的飄落》:“一個人的死亡和一片樹葉的/飄落,其實沒有什么不同/在辦公室/我坐著,花盆站著/花盆里的橡皮樹也站著/透過玻璃窗/世界呈暫時禁止狀態/在寫作的過程中,一抬頭/我不經意地看見了,一枚葉片的凋落/而此時,我的一個句子卻停止了流動/屋子里的空氣顯然發生著變化/由綿軟而僵硬/但是窗外,這一切/都跟窗外的事物無關/花照樣開著/草照樣長著/日子在一千米以外涪江的河床上/靜靜地,不舍晝夜地流淌著”。社會生活是詩歌創作的源泉,對馬培松來說,廣泛的人世閱歷、豐富的生活積累,則是他進行創作時不可缺少的儲備。他用心去感受生活,用愛來抒寫心跡,用生命來謳歌真善美,造就了樸質、深刻、犀利、疏放的詩作風格。并且以“自信、精巧、恬靜”著稱。“5月20日,陰/這不代表我的心情/天空間斷地下著小雨/我鄉下的伯父,此時/正在田里搶收麥子/從高新區到游仙區/車正行駛在雙碑立交橋/來來往往的汽車搖晃著雨刮器/穿橘紅背心的清潔工/在雨中清掃著落葉/有人匆匆從人行橫道上穿越/道口紅綠燈在雨中紅著/收音機播送著關于地球的傳言/我把車向右轉向河堤/在安昌江畔的花暗柳明中/我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城市的雨景/行至長興街,竟雨霽天晴/而我卻頓然失去了時間和方向/搞不清那高樓狹縫中的太陽/是在升起,還是墜落”(《日記》)。“在雨中清掃著落葉”,這該是多么凄美的景狀,又是這般的讓人唏噓不已,人情冷暖,總是在歲月間凸顯出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套法則,是禁錮,也是自我保護;是防衛,也是囚索。意境是詩歌的靈魂,沒有靈魂的詩歌就是死歌。豐富的文本意象是詩人感動讀者并引起共鳴的重要因素。“在白云洞的巖壁上/建筑工人星期天還在加班施工/他們身上系著繩子/從山頂上吊下來,吊在/山的各個部位/他們要趕在春天到來之前/在開挖過的坡面上/種下爬山虎、花種和草籽/他們中的小柱/也許明年開春就不會回城里打工了/在他心中已有了他的小九九/他要像打扮新娘一樣/打扮這城市出口路留下的黃褐色斑點/手機里的短信在溫柔地催促/他對伙伴們說加油啊/他們都想趕在春天到來之前/兌現那個美好的心愿”( 《在白云洞的巖壁上》)。作品中大量使用了少見的意象,這一系列的意象將讀者帶入田野間,使其仿佛置身于自由而寧靜的世界,結尾幾句點出綿綿不止的甜蜜惆悵,回歸到詩人一如從前的對于春日萬物溫柔和新生氣息的感悟,帶著一絲的悲,卻又蘊涵著希望。
時光承載之事,如一抹淡彩浮光掠影、斑駁浮現,年華是一個圈,輾轉后仍然回到原點。可是人事厚重,盛世紛繁,一切早已改變。無法抵達的最初,最終成為了遙遙相望的彼岸。漸行漸遠,卻歷歷在目。“我已走在秋天的路上/我為我的這一發現/暗自慶幸/啊呀呀,親愛的/現在,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寫詩/或者說是把我的心挖出來/把軀殼還給大地/如果那一天/我沒有來得及向你說再見/那必定不是我的本意/你千萬不要生氣”(《走在秋天的路上》)。
馬培松的不少作品向著未來無盡眺望,又時而回首張望的景象,洋溢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詩性。《一個人的死亡和一片樹葉的飄落》,也許是他的心靈在塵世間蟄伏了太久,而渴望飛翔,向沒有盡頭的未來投去一絲向往。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飛翔的夢,隨著對自由的渴望而膨脹。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的增長,我們越來越失去了實現夢想的機會和沖動。于是我們開始在夢中去尋找那些未曾實現的遺憾和渴望。當我們做夢的時候,身體的輕盈會在云端之上顯現,帶著我們的心飛向未知的遠方。在馬培松的詩歌意象中,對于過往的追憶特別強烈,如同涼風吹進人的心靈,沁涼著生命,即使閉上眼睛,仍反復呈現在眼前,那沁入骨髓的溫度依舊冰凍著讀者的身體。
純潔、柔軟、溫和、安靜、穩定、沉默、追憶、悵惘,這些與雨水有關的意象,無論是充滿惆悵,給人以尖銳的疼痛;或是熱血騰躍,還是格外凝重;或伸手可觸,還是博大、虛空,是歷史抑或現實的——其特殊的意義在于始終照耀著詩人的真醇,或者是他的內心受難時那種隱秘的雨水的洗滌、升騰。因此,詩人那種對于雨水的純潔的無限渴望的憧憬,無疑成為他詩歌創作的力量的源泉。閱讀他的詩歌,那些雨水意象的詩行,所喚起的審美意象,即是味覺的、嗅覺的、觸覺的、聽覺的,甚至被調動起的第六感覺,會奇妙地復合在一起,交融在一起,在與他感同身受的同時,讓人產生閱讀的新鮮與愉悅,這是一種心靈的釋放,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全新體驗和升華。
這里以《清明》一詩作為代表:“今又清明,卻沒有清明時節雨/太陽把故鄉的山坡照得通明/連早已準備好的悲傷情緒/也被鳥語蟲鳴清洗得一干二凈/爺爺,您好嗎/別怪我今天竟有著如此的心情/您看那野草那個嫩,山花那個香/青樹和榿木樹鼓動著澄明的小手掌/就在您的墳墓的前后左右/還有那天空,那個藍啊……/瞅一眼就讓人心生顫栗/站在您的墳頭望下去/那黃黃綠綠的是您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其實,我今天來不只是為了祭奠/在這樣的季節/我還想和您,聊一聊/您走以后的生活和今天這醉人的天氣”。作品典型地表現了詩人那種區別于時尚的整個個性特征。這特征至少包括以下兩方面:
首先是抒情性。時下的詩歌大多為跟著感覺走的“口語詩”,常常表現為毫無經驗深度的感覺欲望的釋放。相形之下,抒情性幾乎成為了一種稀有的品質和能力。馬培松對于特定情境中的身心體驗,有著更為精準的感受和能力。他的寫作不是下意識的反射行為,而是表現為一種內省的控制下的自覺創作。他有著清醒的藝術企圖,這使得在他的詩中有著可貴的抒情性。像《清明》這首詩,很容易被處理為靜態孤立的詠物詩的雨,一經納入作者的人生旅途,抒發的便是萬物皆動、不可懈怠的親切感喟。
其次是客觀性。《清明》的經驗是內外皆真的,就像韓愈的詩句“草色要看近卻無”一樣,它是可以由任意一個感知主體加以印證的。抒情性的客觀性不僅在詩人對外在事物上有著精確地觀察,內省的精確也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像這里似是而非的基于樹蔭移開之后感覺到的樹在走動,都是由主客體交融達到的一種微妙經驗。為某種感情或所激動,不僅詩人,人人都如此。詩人卻是那種有能力對此一“激動”就進行提取再造、升華表現的人。如果一個人只是條件反射式地寫作,而欠缺客觀再造的藝術還原能力,很難說他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客觀是“構圖”和“聚焦”的結果,在構圖的剪裁取舍中植入藝術企圖,在“聚焦”的測試推敲中,調整和實現藝術企圖。在這里,把主體意識意象化,與客觀對象一體予以加工審視,是詩人之為詩人的一種重要能力。任由情感主體自發驅動,而沒有第三只眼睛看“視窗”,這樣得來的所謂詩,不過就是寫詩的人的一種主觀宣泄而已,不算的是詩人真正意義上的創作。
時尚作品不耐時間打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就像很多人只鐘情于千年前的華章一樣,經過時光的打磨和洗滌,萬物方顯其真實的價值,缺少新鮮玩意的世界是淡乎寡味的。不過,對那些懷抱更大的藝術理想而默默耕耘數十載如一日的人,我們更應該致以崇高的敬意。理由很簡單,時尚固然能夠聚集人氣,畢竟人們自我作秀和觀看表演的時光甚少,更多的時候人生不得不直面艱辛而淋漓的現實,直面踽踽獨行的自我和漫漫的人生,要有使人安定沉寂的內心世界。在熱鬧的時尚之外,還要有一種富于古典氣質的詩歌寫作,這種寫作不是致力于自我宣泄,而是訴諸于對人類和人生以及對于人性的研究和把握。猶如百川歸海,這類作者,其出發點也是基于自我探索,然而最終卻似乎能夠觸摸到人類心靈的脈搏。馬培松的詩歌創作就有著這樣的特點,《清明》表現的東西絕非時尚經驗,毋寧說其乃是正被時尚所掩蓋吞噬甚至消滅的經驗,是在生命漫長歲月中經歷各種事情所得出來的經驗,這種經驗遠比時尚經得住時間的打磨和損耗,因為它揭示了一種存在,即是對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感悟。
筆者一直秉承著這樣的信念:有的人寫的詩很多,但平平庸庸甚至挑不出一首好詩來,有的人寫詩不多,卻首首出奇,至少不平庸。我認為前者是習慣性的自我宣泄和內心情感的單純釋放,到了一定的年齡難說不會喪失寫作的激情,而后者,才是一個詩人或曰詩歌藝術家真正的所為。馬培松的作品很能說明這一點。
生存以外無詩,從整體上講就是詩人直面當下,選擇豐贍的現實生活作為自己的創作依托,并把現實生活的意象與某種抽象的思維和想法結合起來,使單純的生活意象變得不再單純,成為詩人表達自己內心世界的真實的客觀的反應,進而傳達出詩人對生存的本真狀態和人生意義的探討。詩人馬培松關乎人性、關注人生,寫下自己的心靈感受,在《廢墟上遺落的足球》中淋漓盡致地表現了現實生活狀態下人們內心的壓抑、人性的畸形化,在給讀者帶來閱讀愉悅、精神享受的同時,引起讀者內心深刻的思考,強化了作品的深度,同時打破了學院式、純理性化的傳統寫作模式,采用感受領悟式,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讀者更容易接受。《西藏印象》每一小節代表詩人思維的一個方面。每一小節的結束與下一小節的開始同時反映生活的同一個片段,把整篇文章緊密連接在一起,使詩人的思想形成連續的統一體,加強了組詩的整體性。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的存在和空間以外的存在,同樣是非常荒誕的事情。作品中,詩人超越了時空限制,思維跳躍很大,并使得時間和空間互相參與聯系緊密,組成的思維空間是一個時空連續區,體現出一種別樣的美。
好幾年前筆者寫過一篇談馬培松詩歌創作的文章,那時覺得他的作品有的是顯得比較輕巧的。時隔多年,再對他近些年的詩歌作品進行疏理,情況已然發生了巨大變化。我們看到了他如何在精神資源、文化意蘊、審美理想、道德態度等諸元素上苦下功夫,如何豐富詩歌的深度,增強作品的智慧和趣味,參與當下人文精神建構,在市場經濟的氛圍中,既尊重市場規律,又恪守文學的基本底線,保持文學的影響力,值得我們共同深思。行文至此,依然意猶未盡,怎奈必須打住了。泛泛而論,點到為止。
(作者系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