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將竇娥的形象定性為“反抗封建社會的婦女”,忽略了基本的歷史史實,以今觀古,以評觀古,拔高了人物形象。作者著力從戲劇人物的定位上,從吏治、社會經濟、民族矛盾等方面來重新解讀《竇娥冤》,旨在通過對人物的分析來認識人物所處的社會。
關鍵詞: 戲劇《竇娥冤》 反抗性 生存環境 社會面貌
戲劇《竇娥冤》是關漢卿的代表作,也是我國古代悲劇的代表作。它的故事淵源于《烈女傳》中的《東海孝婦》。楚州貧儒竇天章因無錢進京趕考,無奈之下將幼女竇娥賣給蔡婆家為童養媳。竇娥婚后丈夫去世,婆媳相依為命。蔡婆外出討債時遇到流氓張驢兒父子,被其脅迫。張驢兒企圖霸占竇娥,見她不從便想毒死蔡婆以要挾竇娥,不料誤斃其父。張驢兒誣告竇娥殺人,官府嚴刑逼訊婆媳二人,竇娥為救蔡婆自認殺人,被判斬刑。竇娥在臨刑之時指天為誓,死后發誓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后來果然都應驗。三年后竇天章任廉訪使至楚州,見竇娥鬼魂出現,于是重審此案,為竇娥申冤。
作為中國古典戲劇的代表作品,《竇娥冤》一直以來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老師們在分析研究這部作品時大都如此定位:表現了中國人民堅強不屈的斗爭精神和爭取獨立生存的強烈要求;它成功地塑造了“竇娥”這個悲劇主人公形象,使其成為元代被壓迫、被剝削、被損害的婦女的代表,成為元代社會底層善良、堅強而走向反抗的婦女的典型。有論者如此評價:“竇娥在頑強抗爭中表現出來的執著、堅強與自信,與監斬官的由不屑道害怕到空間差的態度變化形成強烈對比,突出展現了無法調和的階級對比,集中體現了‘爭到底,競到頭’不屈的反抗精神,也充分暴露了封建統治者外強中干、色厲內荏的虛弱本質。”由此在實際教學中把重點放在了對竇娥這一人物的形象分析上,對其反抗精神的闡釋上。
問題在于,歌頌竇娥的反抗精神是作品的主旨所在嗎?《竇娥冤》只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敢于反抗的女子形象嗎?課本節選部分確實突出表現了竇娥作為一個弱女子在強大的政治工具面前的反抗,但就整部作品而言,如果僅僅看到這一點,那么,對于理解這部經典之作的真正內涵就是片面和膚淺的。我們應從更為深廣的角度來理解這部作品,充分挖掘它所展示給我們的社會生活畫面。
一、吏治的腐敗
竇娥蒙受不白之冤,但她一身清白,不怕與張驢兒對簿公堂。在她心中“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她相信天地是公正的,官府會判個一清二楚。豈料上天已清濁不分,善惡不辨;貪官桃杌是非不分,偏聽偏信,收受張驢兒賄賂,嚴刑拷打,屈斬竇娥。桃杌作為貪官的代表,其昏聵、貪婪、腐朽的本質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一上場就表現出貪婪、昏庸的本質:“我做官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刷卷,即檢查、清理民刑案件,由肅政廉訪使赴所屬地方衙門稽核),在家推病不出門。”當他看到張驢兒來告狀,當即跪下,下人問他下跪的原因,他解釋說:“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面對公堂之上據理力爭的竇娥,他竟然斥責道:“人是賤蟲,不打不招。”視人命如草芥,胡亂判案,造成千古奇冤。
桃杌夸張的表現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桃杌的貪贓枉法并非個例,而是整個封建時期貪官污吏的形象代言人。竇娥的不幸遭遇既是她的個人的生存狀態,更是當時下層人民遭遇的縮影。
元代社會秩序失范,吏治腐敗,官府昏庸,導致冤案重重,悲劇屢屢發生。《元史》記載:“至元二十六年,時相桑哥轉正,法令科急,四搒方騷動。”(卷一七二);大德七年,朝廷鑒于社會狀況之日趨惡劣,“罷贓污官吏凡一萬八千四百七十三人,贓四萬五千八百六十五錠,審冤獄五千一百七十六事”(《成宗本紀》)。元代社會政治的腐敗可見一斑。
二、高利貸的殘酷剝削
高利貸俗稱“羊羔兒利”,盛行于金元時期。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載:“歲有倍稱之債如羊出羔,今年而二,明年而四,又明年而八,至十年則貫而千。”竇娥的婆婆蔡氏正是以放債收取“羊羔兒利”為生的。可以說,竇娥的悲劇一開始就是由這高利貸引起的。竇天章因借了蔡婆婆的高利貸無力償還,被逼無奈將自己唯一的女兒抵給了蔡婆婆,由此把竇娥推進了痛苦的深淵;賽盧醫也是因為借了蔡婆婆的高利貸無力償還起了殺死蔡婆婆之心;這樣也就自然地引出了更大的災禍——張驢兒父子。
高利貸不僅僅使竇娥從小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導致她后來的寡居,更殘酷的是引出了卑鄙、殘忍的張驢兒父子,把竇娥推向了死亡。高利貸罪惡活動及其可怕的后果一直在支配著每個人物的命運和故事的發展。竇娥的悲劇,應該是這種社會經濟現象在當時人民生活中真實的寫照。
我們往往只看到由于張驢兒的出現給竇娥造成的傷害,而忽略了在張驢兒出現之前高利貸給竇娥造成的痛苦。竇天章在臨行之前就對女兒說:“孩兒,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爺爺,將就的你;如今在這里,早晚若頑皮呵,你只討那打罵吃。”成年之后的竇娥由于丈夫的亡故生活更是凄苦:“滿腹閑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圓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得情懷冗冗,心緒悠悠。”從中我們不難看出高利貸給竇娥帶來的苦痛之深。可以想象,假如沒有張驢兒父子的出現,我們就能說竇娥的人生不是一種悲劇嗎?
三、儒生的不幸
我們可以假設,如果竇天章沒有因為功名而丟棄竇娥,這一切的悲劇還會不會發生?這一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討論竇娥悲劇的偶然性還是必然性,而在于我們如何認識竇天章對科舉所表現出的無比熱情。
在元代,雖然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得到確立,然而儒家的影響力卻日益下降,科舉考試時行時輟,儒生們失去仕進的機會,社會地位急劇下降,從“九儒十丐”的說法中,不難看出元代儒生的不幸。而竇天章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一心向往功名:“讀盡縹緗萬卷書,可憐貧殺馬相如。漢庭一日承恩召,不說當爐說《子虛》。”為了能夠“貨于帝王家”,他離家拋子,以致釀成日后的悲劇。一方面是朝廷對科舉的冷淡,一方面是儒生對科舉的熱忱,一方面是由此而釀成的悲慘結局,三者的交織,使我們深深地感到元代儒生命運的悲慘與不幸。
四、封建禮教的虛偽
竇娥到底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還是封建禮教的維護者?我們過多地強調了竇娥在臨刑前對天地的指責,從而認為竇娥在本質上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封建叛逆者。這種看法是片面的。對天地的指責是竇娥在臨刑前對命運的無奈,或許她表現出了些許的反抗,但這在她的生命中只是一點,服從和維護封建禮教卻是她生命中的一條直線。
丈夫早亡,使她忍受著一個成年女子難以忍受的寂寞。盡管她有過不滿,卻始終把自己的不滿壓在心底,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并且按照封建禮教的要求嚴謹行事。當蔡婆婆領著張驢兒父子向她求婚時,竇娥不僅嚴詞拒絕,而且痛斥婆婆行為不端,“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婆婆也,你豈不知羞。”即使死后為鬼狀告桃杌,依然認為“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更二夫”。她對封建禮教的擁護可見一斑。認定這樣一個衷心維護封建禮教的女子為反叛者是不切合實際的。她生前沒有反抗封建禮教,死后也沒有。如果有,就是為了維護封建禮教。
竇娥是一個標準的封建女性,是封建社會應該保護的對象。然而她卻恰恰死在封建法制之下。當一種社會法制不再保護自己應該保護的對象時,它已經走向了死亡。其統治人民的禮教也不過是一種鉗制,其欺騙本質暴露無遺。
五、“潑皮”的橫行
張驢兒父子強行逼婚,蠻橫霸道,毫不講理,厚顏無恥,這兩人的行徑和元代所謂的“潑皮”沒有什么兩樣。“潑皮”是見于官文書的稱謂,是指在元代使得官吏無法處理應付的一特殊人物。他們大多是蒙古人或色目人,以屬于統治階級的游民資格,向北人、南人進行勒索和欺詐。忽必烈曾為解決這一問題專門召過四位蒙古大臣商討解決辦法,可見這一問題的嚴重性。
作者讓張驢父子乘蔡婆婆與賽盧醫的矛盾介入進來,巧妙地從政治原因上說明了統治階級對這種罪惡的支持,對人民的蔑視,真實地反映了元代社會異常突出的民族壓迫問題。
竇娥只是一個弱女子。她雖然命運多舛,但是一直希望能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但就是這樣一個平時心地善良的百姓竟被貪官斷為殺人兇手,可見當時的吏治是何等腐朽;一個素來性格溫順的女子最終也作出了如此強烈的反抗,可見當時的社會對勞動人民,特別是婦女的壓迫是何等深重。
劇作家越是刻畫她的善良,就越發顯出她的冤屈,她的反抗和抗爭也就越令人同情。賽盧醫謀財害命,張驢兒父子強行逼婚,竇天章無奈賣女抵債,竇娥獨守寡居,桃杌屈打成招,竇娥無辜枉死……這一切都為讀者充分展現了元代黑暗的社會面貌。關漢卿作為元代劇壇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以他的如椽巨筆對元代社會的腐敗與黑暗進行了廣泛而深刻的揭露。《竇娥冤》展示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竇娥悲慘而不幸的命運,更深入揭露了元代社會經濟的殘酷、種族壓迫的嚴重、政治法制的黑暗、官吏的腐敗、儒生的不幸與禮教的虛偽。竇娥在這里只是一盞在狂風中搖曳的孤燈,點燃她,只是為了照亮她的處境,認識她所生存的環境——元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