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革”十年的文學譯本迫于局勢原因,大部分以“皮書”的形式存在著。文章以??碌臋嗔υ捳Z論、勒菲弗爾的意識形態操控論為基礎,從對非公開文學類譯本的存在形式、特點剖析入手,解讀此間翻譯活動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反操控帶來的一系列潛在效應。
關鍵詞: “文革”時期 文學類“皮書” 意識形態 潛在效應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發生在中國內地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劫難,尤其是在文藝思想領域,“文革”十年(1966年5月—1976年10月)一直被認為是文藝活動的荒原期。作為文藝活動的組成部分,此時的翻譯活動也被誤認為中斷。然近年來學界研究表明,文革期間翻譯活動并未中止,而是以一種隱性非公開的形式——“皮書”——存在著,且影響頗深。
一、研究現狀與研究意義
目前國內公開已發表、出版的關于“文革”期間翻譯活動的研究成果不多,但業已揭開彼時翻譯活動的面紗,引導人們理性客觀地看待當時的翻譯現象?!丁拔母铩笔觊g的中國翻譯界》(靳彪、趙秀明,2000)對“文革”期間翻譯界的活動進行了肯定;《中國當代文學翻譯研究(1966—1976)》(馬士奎,2007)對“文革”期間大陸文學翻譯(包括中譯外和外譯中)進行了系統化的梳理研究;《中國翻譯考察(1966—1976)——“后現代”文化研究視域下的歷史反思》(李晶,2008)則從翻譯史角度進行研究,完善了勒弗菲爾的意識形態操控論,揭示了翻譯與意識形態的互相作用關系。本文擬從福柯的權力話語論和勒菲弗爾的意識形態因素論出發,基于翻譯與意識形態間互相作用論(李晶,2008),對“文革”時期的非公開譯作所帶來的潛在效應進行考究,探討翻譯活動在受制于權力與主流意識形態等因素的同時對其造成的潛在沖擊,以更為肯定的方式對待這一期間的翻譯活動,尤其是非公開譯作。
二、“皮書”的由來及特點
當時內部發行的非公開譯作封皮顏色有白色、黃色、灰色、藍色和綠色,這些譯本又被稱為“皮書”,那個年代為“皮書時代”。文學類“皮書”遠比文學類公開譯作要多,來源國也相對較寬。由于譯者的翻譯策略、個體審美情趣的堅持,“皮書”的思想性、藝術性較高。
作家陳丹燕在她的作品《白皮書時代的往事》中記載關于《你到底要什么》時寫道:“書里面寫到了蘇聯青年對社會的失望和他們消沉的生活方式,與我們的心情驚人地相似。只是他們比我們要奢侈一些,顯出了一些頹唐的美,像落英。而我們粗陋的日子則更像是黃菜皮;《人世間》中簡單的‘潮濕的芳香’蘊含了無量的情感,給‘黃菜皮’般的日子賦予了點點斑斕,這就是翻譯帶給人們的安慰?!?/p>
三、操控翻譯活動的因素
福柯首次將話語與權力結合起來,提出了著名的權力話語論,在思想界和學術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福柯所說的權力不是一個具體狹義的概念,而指一切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具有支配力和控制力的東西,其中有有形的,即顯形的權力,如政府機構、法律條文等;也有無形的,即隱性的權力,如歷史、宗教、意識形態、文化習俗、道德倫理等。
安德烈·勒菲弗爾是明確提出翻譯受制于意識形態的翻譯學者之一。他在《翻譯,重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操控》一書中指出控制文學創作和翻譯的有內外兩個因素。內因是所謂的“專業人士”,包括批評家、評論者、教師、譯者等。外因則是贊助人,指那些擁有足以促進或窒息文學的閱讀、書寫或重寫的權力的人和機構。贊助人通常感興趣的是文學的意識形態,而且他們也代表著主流意識形態,而文學家關心的是詩學。因而制約翻譯過程的兩大要素歸根結底就是意識形態和詩學。勒菲弗爾還指出,內因(文學家及其詩學觀念)在外因(贊助人及其意識形態)所制定的參數內起作用。贊助人利用他們的話語權力對翻譯過程進行干預,熟知贊助人意識形態的翻譯家大多會在他們認為允許的范圍內操縱他們的話語權力和技巧。
綜合以上理論,在翻譯這個過程性活動中,從決定翻譯某作品開始,到最終翻譯成品的誕生,影響因素很多。其中主要操控因素為以下兩個。
(一)主流政治意識形態與贊助人。
在勒菲弗爾看來,意識形態是通過譯者影響到翻譯行為的。就譯者而言,他可以認同他所處社會的意識形態,以積極方式去選擇擬譯的文本,去確定翻譯的策略或方式,去解決原文語言與“文化萬象”給翻譯所造成的各種障礙;譯者也可能不認同他所處社會的意識形態,但在翻譯委托人(贊助人)的強權下,消極地在主流意識形態所影響的范圍內去實施個人的翻譯行為。
1966—1976年十年間的主流意識形態是極端固化和呆板的。贊助人對譯作的選材,譯者的確定,翻譯的組織和出版,以及翻譯方式等都按照主流意識形態嚴格操控。作品以哪種形態出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贊助人和他所代表的意識形態?!拔母铩睍r期的內部譯作即是為了滿足享受信息特權的極少數人的需求而產生的。當時的“皮書”,主要是使他們了解他國的社會狀況,是政治需要。這些因素證明了贊助人和主流意識形態對譯作的出版發行起了一定的正面作用。
(二)譯者自身。
正如上文提到的勒菲弗爾的意識形態操控論,譯者自身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可與否,決定了翻譯過程對主流意識形態的逆從。“文革”期間從事翻譯工作的基本都是極具科學、文學素養的學者,如草嬰、豐一吟、李俍民、任溶溶、榮如德、季羨林、豐子愷、查良錚、巴金、羅新璋、蕭乾等。
譯者在自己能掌握的話語圈內,通過一定的翻譯策略,促使多批具有個性的或非主流意識形態的譯本得以在“文革”后期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浮出水面,如《羅摩衍那》,豐子愷的“物語”系列——《竹取物語》、《伊勢物語》和《落洼物語》,查良錚的《唐·璜》,等等。這些譯作在“文革”結束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乃至現在對讀者的影響力是巨大的。這些譯作帶有譯者的強烈的主體性(個性),帶有譯者的個人經歷、情感、觀念、動機等因素,這些因素又會滲透到他們的翻譯行為中。所以,“文革”時期的潛在譯作的譯者猶如“盜火者”一樣把希望的隱忍號角聲傳遞給中國讀者,這需要譯者自身極具堅韌的熱情,智慧的翻譯策略中具苦澀的掙扎。
四、內部譯作的潛在效應
??碌脑捳Z理論指出,話語構成或者說話語實踐受制于“一組匿名的歷史規則”。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我們從來沒有闡發過的經驗——一種基礎的文化代碼,決定著語言、觀念、交換模式(筆者認為這些屬于意識形態的范疇)。上文中提到的勒菲弗爾的意識形態操控論也恰能證明翻譯活動是不可能在真空進行的。
意識形態是一種抽象的可變的因素,主流意識形態往往是“權位重”者所認可的,和政治因素緊密關聯,而社會人是作為單個主體有自己的一套意識形態觀。在“文革”那個精神荒蕪的年代里,為了求生存,個體會被迫迎合主流政治意識形態。但個體往往蘊涵更為深厚的“話語力量”,這種“話語力量”是時局、贊助人等權力的代表者無法阻止的,體現在譯本中就是原作者和譯者的思想意識的再現,這“力量”又會對當時讀者的精神生活、審美情趣,對群體的“非主流意識形態”產生巨大的潛在效應。
(一)慰藉心靈,啟蒙思想。
以反文化而聞名的“文革”,常常被喻為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焚書坑儒”。通過上文的分析,很顯然這是一種不全面的錯覺。就其全過程而言,“文革”是一場順從與抗爭、幻滅與追尋、瘋狂與覺醒相互轉化的政治思想運動。頗具諷刺意義的是:“焚書”的結果是激起了一代青年人倍增的讀書欲望;他們對人類全部文明,尤其是異質文化如饑似渴地汲取。這主要體現在當時悄然且冷靜的“地下讀書運動”中。
這場悄然的“運動”中的譯本給對當時處于精神荒蕪饑渴狀態的讀者們來說如久旱中的甘霖(那些非公開的“外國文學譯本像奶粉,中國翻譯家是奶瓶,我們在喝”),這些內部譯作及后來出版的潛在譯作極大地慰藉了“黃菜皮”般干涸的心靈,“成為孕育、萌發青年一代思想啟蒙的重要養素”。
“文革”初期以后,幾乎所有人文社科類和文藝類書籍都被禁絕了。當紅衛兵們結束了瘋狂魔怔的革命冷卻下來后,發現自己精神的空虛、知識的貧弱,便如饑似渴地找書讀。但由于環境的限制,他們只能偷偷地閱讀這些西方“禁書”,在密友間互相交換書的同時,也在交換心得。當時震撼世人的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使得讀者們狂熱到極致的程度——有人把《麥田里的守望者》全書抄下,有人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在路上》,因為他們覺得書中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和自身很相近。所以在親歷過“文革”的極度殘酷甚至虛偽之后,這些書籍成為他們的思想啟蒙和精神食糧。
在中國現代史上,很難找出另一個歷史時期像“文革”中的青年人那樣如此大規模地、百折不撓地去找書、讀書。任何禁令和風暴都無法阻隔他們對書的擁抱。書,在他們眼里簡直是一種不惜用生命去偷盜的“天火”?!捌鴷r代”的非公開譯作如希望的“天火”般,啟智了讀者的思想,使他們逐漸轉變對政治的看法,開始更理性地思考現實和未來的命運。
(二)提升品位,“溝通”世界。
“文革”期間代表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風格確是鏗鏘有力,但讀起來全無美感。如:“活到老,革命干到老?!≤嚥坏怪还芡啤?,干!干!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種語言在常態社會里剛勁有力,感嘆號使人精神振奮,但在充斥著劫難的年代,這種鏗鏘用詞卻如“瘋癲的癥候話語”([美]艾莉森·利·布朗,2002),過多的感嘆號使人發慌,用躁騰的內心看本就瘋癲的社會更為喧囂。
“皮書年代”的非公開譯作可以說是極端政治意識形態與譯者自身的詩學觀,抑或是審美個性相沖突的結果,專業的文學素養使得譯者們在翻譯時堅持自己的個性,譯本的字里行間自會滲透較高的藝術性、思想性,從而提升了讀者的審美品位。如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周??苏f:“白皮書我在印象中看過《落角》,是母親從出版社拿回來的,還是從朋友那里借來看的,我已經不記得了,甚至也不記得故事,只是還記得它的譯文,那是相當清新流暢的譯文,比現在許多翻譯者要出色得多,能看出來出自當時的翻譯好手。說起來,是像草嬰的那種清新的文風。在那樣的年代讀到,心里覺得很愉快,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才記得優美的譯文?!边@樣通過對“皮書”的閱讀,他們被熏染出高雅的審美情趣。
“文革”十年間,中國處于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狀態,“皮書”變成了當時人們與世界“溝通”的渠道。讀《斯大林時代》、《赫魯曉夫主義》等,他們看到了現實舞臺上政治陰暗;讀《杜魯門回憶錄》,他們知道了朝鮮戰爭的另一種說法;讀《尼克松其人其事》、《選擇的必要》等多的西方領導人的傳記與理論著作,他們感到帝國主義國家的人并不那么面目猙獰,相反,頗具事業心、靈活性和人情味。
(三)沖擊主流,消解桎梏。
了解過世界,再洞察周身,譯本的目標受眾很容易發現自己身處的社會有多么瘋癲。“瘋癲的癥候話語與那些清晰癥候(各個時期的癥候變化很大)的瘋癲者的關系是,他們被當代,以及這個時代占優勢地位的理性話語所割裂、戰據、扭曲和救治”([美]艾莉森·利·布朗,2002)。拿這一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皮書”的讀者和??鹿P下的“瘋癲癥候話語”的操持者與“清晰癥候的瘋癲者”類比,不難發現,“文革”十年間,讀者逐漸從“瘋癲癥候話語”的操持者轉變為理性的“瘋癲者”。在具有啟蒙思想作用的“皮書”的滋養下,這些理性的“瘋癲者”用他們理性的思維對當時“瘋癲癥候”的主流意識形態造成前所未有的沖擊。
對于正處在覺醒中的受眾群體來說,看了這樣的譯本還不從國家體制上去懷疑,去思考問題,已經不可能了(周谷生,1996)。閱讀“皮書”最終使讀者們沖破了先前強輸進去的主流意識形態的壓迫,看到了一縷明晰之光,擺脫了夢魘般的桎梏和愚昧。
譯者在某種程度上是譯本在譯入語環境里的第一位讀者,最先了解和最能理解原作者的表達意圖,雖被迫接受選材,但在翻譯中依舊堅持自己的詩學觀和審美趣味。翻譯家們通過譯本影響甚至是挽救了彼時讀者的瘋狂的思想意識,對主流意識形態帶來的精神痛楚予以消解,同時還催生出日后許多文化精英、國學大師(巴金、季羨林等),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做了鋪墊。
回望過去,雖然當時代表主流政治意識形態的行為決策給后人帶來許多近乎恐懼絕望的回憶,但仍有值得肯定的部分。這一時期以“皮書”為代表的非公開文學類譯作的翻譯活動正是如此。在權力意識形態操控的同時,翻譯活動因以一種隱性的方式帶來反操控的效果,使得社會向健康的方向發展而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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