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現象學;場所精神;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知覺體驗;古蜀文化;和諧生態
摘要:成都平原的農村聚落是典型傳統意義上的聚落,是人與天地、人與自然最和諧、最基本的體現與聯系。現象學重視人與世界的關系,重視人對于其生活世界的感受。因此,從現象學的視野研究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場所精神,可以將其歸納為:(1)氣候條件、地形特征和網系統等構成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成都平原農村聚落“隨田散居”的特點;(2)建筑單體的結構形式、構筑技術、邊界形態及空間特征等建筑環境構建了成都平原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3)社會組織結構、文化傳統、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所構成的文化環境傳承了蜀文化閑適、樸實及神秘的生活印象。
中圖分類號:J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5-0098-05
一、現象學及農村聚落
“現象學”來自希臘語“Phenomenology”,意為研究客觀事物的外觀、表面跡象或現象的學科。現象學哲學的理論奠基人是埃德蒙·胡塞爾。他在1907年對現象學作了這樣的評述:它標志著一門學科,一種諸科學學科之間的聯系,同時也標志著一種方法和思維態度:特殊的哲學思維態度和特殊的哲學方法。胡塞爾現象學的根本特點在于拋開了其他哲學獨立考察客觀世界或人的思維的方法,轉而重視人與世界的關系,重視人在生活世界的行為方式、心理感受、存在、以何種方式存在和怎么知道自己存在以及存在的意義。
在胡塞爾現象學的基礎上,挪威著名的建筑歷史學家諾伯格·舒爾茨認為建筑和城市設計同樣首先應關注日常的“生活世界”。舒爾茨運用現象學的方法研究人類的生存環境,創立了建筑現象學,把建筑活動納入到人的“世間存在”的“詩性結構”中來解釋其意義,從而形成了其著名的“存在空間一建筑空間一場所”的存在論建筑觀念。場所是建筑現象學的一個基本出發點,而創造性地保持和延續場所精神則是創立建筑現象學的一個根本目的。
場所(place)是自然環境和人造環境有意義聚集的產物,是人們生活的聚居地。人們在場所中的居住不僅意味著身寄于場所之中,而且還包含了更為重要的精神和心理上的尺度,即心屬于場所。而場所精神(spirit of place)是場所的特性和意義,是環境特征集中和概括化的體現。場所精神是一種總體氣氛,是人的意識和行動在參與自然環境、建筑環境、人文環境過程中獲得的一種整體場所感。它可超越場所有形實體的束縛,使人站在一個更高的精神層面來研究環境。亞歷山大認為空間存在著一種“無名特質”,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特質,它是人、城市、建筑或荒野的生命與精神的根本準則。這種特質客觀明確,但卻無法命名”。換句話說,要使棲居有意義,就必須遵從場所精神。設計的本質亦是顯現場所精神,以創造一個有意義的場所,使人得以棲居。
“聚落”在辭海中解釋為“人聚居的地方”以及“村落”。農村聚落是典型傳統意義上的聚落,是人與天地、人與自然最和諧、最基本的體現與聯系。農村聚落的概念一直是個不斷變化發展的社會學概念和文化學概念。“基于傳統農村聚落在其發展過程中表現出的動態性和相對性,應從社會生產方式角度來界定農村聚落,即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生產方式的居民聚居點。”
隨著我國改革開放和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新農村建設的實踐客觀上促進了農村聚落的研究,但這種研究僅停留在形式、空間等物質層面上,還沒有系統地從心理體驗、場所精神、建筑與棲居的關系上去研究,尤其是忽略了它的知覺體驗。因此,本文擬以成都平原為例,借助現象學將人們的生活體驗與空間體驗融合起來,從立體、多感官、多方位的角度去研究農村聚落的場所精神,以還原一個真實的農村聚落。
二、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場所精神
成都平原農村聚落是散布于成都平原的村落生活空間系統,其場所精神可以生產生活過程中逐步形成的自然環境、建筑環境和文化形態來體現。氣候條件、地形特征和網系統等構成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成都平原農村聚落“隨田散居”的特點,建筑單體的結構形式、構筑技術、邊界形態及空間特征等建筑環境構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社會組織結構、文化傳統、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所構成的文化環境傳承了蜀文化閑適、樸實及神秘的生活印象。這三點共同構成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場所精神,且每一點都不是孤立的,它們互為影響。
(一)自然環境造就“隨田散居”的特點
傳統的農村聚落是人與天地、人與自然最和諧、最基本的體現與聯系。自然環境是農村聚落賴以存在的條件,它通過作用于農村聚落的形態、布局來影響其場所精神。成都平原有著其獨特的自然條件:(1)受四川盆地西高東低地勢的影響,來自東南方向的暖濕海洋氣流深入成都平原大地,因而這里氣候溫潤,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非常適合人類居住和農作物生長。同時,這樣的地勢使大河東流,東部平原的農田能得到充分的灌溉,加之雨熱同期,這就為成都平原的農業生產發展提供了優越的水、熱條件;(2)它是我國西南地區最大的平原,其土壤地表松散,結構良好,土質肥沃,宜于耕作;(3)成都平原水網密集,依賴于都江堰水利工程形成獨特的網絡狀水系結構(人工濕地),形成了扇形分布的自流灌溉耕地系統;(4)平原地面呈現出單一的結構形式和舒展平坦的特征,異質性較低。
因為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土壤結構,成都平原居住上就形成了“隨田散居”的“林盤”聚落特點。這種“隨田散居”的聚落特點有利于農民管理農作物、減少勞作半徑,同時也利于聚落的自然采光、通風,而且這種布局特征已經構成了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文化符號,有著強烈的場所暗示性。
(二)建筑環境構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
建筑環境主要是指聚落的實體,是場所精神中最易把握的部分,也是在今后的設計中最易重塑的物質空間。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經過數千年歷史的積淀和文化的積累,在選址、布局、空間結構上形成了自身的地方特色,并且傳承性極強。
1、聚落選址親近水網
從現實功能來看,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選址都是非常講究的。由于水系發達且土地肥沃的外部優勢條件,大多數聚落沿河流布局,既取舟楫之便,利于物資交流和運輸,又因江河兩岸地勢平坦,易于建設;且取水方便,無缺水之虞,可保證生活需要。因此,兩河交匯、山口平壩、水路碼頭、交通要道等都是聚落青睞的選址位置。
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選址也完全符合古代建筑選址的“相地”原則,“高勿近旱而用水足,低勿近水而溝防省”。從人文角度來看,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選址或多或少都受著“風水”這一中國傳統的、趨吉的選址思想影響。但由于成都平原獨特的地理位置——遠離北方政治中心,加上其獨特的文化構成,因此成都平原農村聚落在選址問題上就不完全拘泥于傳統的禮教思想,而是追求環境的舒適,選址時將山水仁智揉進。
2、巷道空間與自然界面有機結合
我們通過調研發現,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巷道空間除具有交通的功能外,還是聚落居民的“客廳”。即便沒有任何的活動,聚落里的居民也會坐在街沿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待著熟人的出現或搭話,這就是他們的生活。這種生活展示了成都人閑適的、與自然共生的生活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成都平原農村聚落在林盤中的巷道兩側經常有溝渠出現,而且溝渠水系與灌溉水系屬于同一個水系統,因此每家住戶就在入口處架一座小橋進入到自己的宅院,以便于日常生活生產用水。
巷道旁除有水系外,巷道的兩側與房屋的關系也是靈活變化的,這種布局與北方的街巷布局是不同的。在北方,因為氣候、地形地貌及傳統農耕文化的不同,北方村落中的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庭院,臨路的界面或為庭院的同墻,或為房屋的立面,且入口處門樓高聳,并以門樓高度來衡量一個家庭的經濟實力,因此整個村落巷道的形態基本為線性封閉空間。而成都平原的農村住宅則布置得非常靈活,有四種基本模式(見圖1):

(1)建筑入口緊鄰路邊,這種建筑與道路的關系在成都平原農村聚落中是較為常見的,這也是與北方街巷線性空間的不同點。成都平原上的農村建筑出于使用功能上的考慮,房屋一層商鋪居多。
(2)院落平壩與入口橋梁相接,造就的空間使得街巷的界面有了進退變化,因其每家每戶平壩空間的作用不同,故空間大小也就不一樣。大部分的平壩用來曬谷物,有的在當中加入了其他的生產空間,如洗菜池,并將排水直接注入到林盤水系中,起到了水渠排污的作用。
(3)庭院圍墻與道路緊鄰,盡管這種界面使得街巷與建筑的交接較為生硬,但這些墻面很多都具備了宣傳功能,可用來貼標語或廣告,它成為村落中信息傳播的載體。
(4)建筑與道路間有農田相隔,這就使得居住地與道路之間有一段緩沖地帶,并且林盤中的建筑被竹林、喬木等植被環繞,從路上望過去,是一個層次豐富、綠意盎然的景觀空間。
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布局通過道路的轉折、收放,水塘、井臺等地形地貌的交融,形成了親切自然的交往空間,體現出了和諧自然的形態。
3、村落建筑適應自然氣候
因為有了住宅,人們才有了棲居之所,它是產生安全感、歸屬感的基本條件。成都平原的傳統村落在南北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中形成了富有地域特征的建筑形式,這種“范式”對于還原場所精神具有重要的意義。成都平原農村住宅適應自然氣候主要體現在基底、屋檐、院落的修建以及材料的選取上。
(1)基底
以前的成都平原農村聚落沿襲了傳統的木骨泥墻建筑,十二橋遺址還發現了干欄式木構建筑群,建筑方法為打密集木樁,樁上綁扎圓木呈網狀,其上鋪木板作為居住面,使居住面相對抬高,避免潮濕。對于成都平原建造房屋而言,筑基在今天仍是最重要的。農民們用石灰、泥土和沙或鵝卵石夯實近地面一尺左右,這種做法就是建基腳。基腳與墻體之間還有一層結構即勒腳,成都平原民居的勒腳普遍比較高,主要也是為了保護墻體,防止潮氣從地面進人。
(2)屋檐
由于多雨的氣候狀況,傳統聚落民居出檐深遠,可有效地保護墻體。將四檐相連的做法,不僅可以遮陽避雨,同時又可使戶內外空間形成一定的過渡和連接,以開辟出新的活動空間。尤其當此類建筑置于街道兩側時,可以極好地為人們提供擺攤、休閑的功能空間。
(3)院落
為了在潮濕、悶熱、日照量少的氣候條件下爭取多吸收日照、通風排濕,因此建筑內部的布局很開敞,通常以三合院、L型布局為主。成都平原農村聚落一般是各戶獨門獨院,十幾戶組成一個大林盤,一兩戶組成一個小林盤。這些聚落在院落內都搞了綠化和設置了水池,不但調節了自家院落的小氣候,也延展了生活空間,使人、住宅、環境融為了一體。
(4)材料
“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因材設計、就料施工”,這是成都平原農村聚落幾千年來積累的一套就地取材的經驗。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建筑多使用天然材料,這主要體現在竹、木材、夯土磚、瓦、石材的使用上,而且材料的色彩也不做大的修飾,盡量體現天然材料的本色。房屋的屋面通常選用小青瓦,樓窗等木裝修部分多采用木材本色或漆為赫褐色,墻體粉刷成白色。為了保溫和經濟,常用厚厚的夯土磚作建筑外圍壁體,這既起到了一定的保溫作用,又增強了墻體的強度。
本著這種因地制宜、就近取材的指導方針,我們的古蜀先民一步一步地深入成都平原的腹心地帶開辟耕地,種植農業,建造自己美好的家園,并因此創造了古蜀文明的繁榮。“門前樹樹水林擒,屋后山田種靛青。”這正是成都平原傳統民居與環境和諧相處的寫照。在廣闊的成都平原上,有了聚落空間,人們可以勞作休息,能聆聽窗外細雨,看斜陽西下,感四季榮枯。
(三)文化環境傳承了蜀文化閑適、樸實及神秘的生活印象
4500年前新石器時代晚期,成都平原已出現人類定居的中心聚落和以耕種稻谷類為主的農耕文明。之后高度發達的灌溉系統使成都平原的農田從兩千多年前的三十萬畝發展到今天的千萬畝以上,成都平原的農業遠離了水旱災害的困擾,造就了成都平原高度發達的農耕文明。而這種文化的獨特性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態度和對建筑的審美評判,也浸透在農村聚落的每一個角落,是構成其場所精神的隱形因素。
首先,成都平原農耕文化優雅閑適的重要特征是與其他地區農耕文化的一個重要區別。相對于其他地區較為惡劣的自然條件而言,成都平原得益于良好的自然環境和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恩澤,有著“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優越的農耕條件,遠離了自然災害的威脅,可以輕松地獲得土地的豐厚回報。同時,北有大山屏障,阻隔了寒流朔風,沒有北方的寒冬;雨量充沛,植被茂盛,空氣溫潤,也沒有南方酷暑毒辣的日頭,“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因此,優越的物質條件造就了成都平原人的享樂主義,繼而這種享樂文化促進了成都平原的商業發展。元代進士費著曾說:“成都游賞之盛甲于西蜀。蓋地大物博,而俗好游樂。”今天的成都有“休閑之都”的美譽,隨處可見茶館和悠閑品茶的客人;川菜是我國四大名菜之一,傳至大江南北;川戲也充滿了詼諧。所有這些,都是風雨自適的農業文明所孕育出來的,而這種文化的閑適性造就了農村聚落中大量的交往空間。
其次,農耕文化的另一個典型的特征就是它的樸實性,這也是其他地區農耕文明所具有的通性。農作物的生長、自然氣候的變化使得農民必須尊重自然規律;同時,農民常年耕作在土地上,與土為伴,少了城里人的圓滑與世故。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提到:鄉下人土氣,就是因為他們固守著土地,與泥土分不開,他的性格中沒有飄忽不定的流動感,真實而可靠。正因為樸實,所以成都平原農村聚落中的建筑就少了矯揉造作之感,它就地取材、因地制宜,適用而美觀。
第三,成都平原的神秘性是它的另一個特點。由于成都平原地理特征獨特,四周多山,加之道教影響較深,如張陵、嚴君平等都在成都平原傳道,因此成都平原給人的印象是幽遠神秘的。清人陳桂林《青城雜詩》說:“神仙都會猶余事,知與岷峨秀兩川。”即成都平原周圍山清水秀,似乎居住有眾多神仙。唐宋詞人對成都平原也有“九天開出一仙鄉”、“天地截作神仙鄉”的描述,這也是對成都平原的神秘性的肯定。成都從古至今就被視為神秘的、“天人合一”的最佳地方,既是仙鄉人居和旅游勝地,又是神秘的蜀文化的故鄉;既有“錦城花郭”的城市人居,又有“活水林盤”的廣大鄉村人居。
總之,有了成都平原高度發達的農業,才有了燦爛的文化;而其優雅閑適性、樸實性、神秘性等特點造就了成都平原傳統的建筑風貌、民風習俗以及生產生活方式。它們都是構成成都平原農村聚落場所精神的重要因素。
三、結語
在自然環境、建筑環境、文化環境的共同影響下,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獨特的場所精神得以形成。人們的居住直接與自然為伴,在溪澗旁,在竹叢邊,在田野中,人們享受自然,體驗自然的原始力量和質量。坡頂青瓦、素色夾泥墻、栗色門窗等構成了散發著自然、古樸氣息的建筑環境。人們在農舍田間的蜿蜒小路中穿行,跨越各色索橋棧道和曲折流淌的水系,欣賞特色農田和飄香的果林,觸摸鮮活的生態與田園風光,從而使生活在成都平原的人們有了精神的歸屬感和安全感。而且,在具有優雅閑適、樸實神秘色彩的幾千年蜀文化影響下,農村聚落中獨特的民風民俗、手工作坊、日常生活、節日慶典與祭祀活動等也都極具魅力。
在如今文化與社會不斷趨向同化的年代里,人們被洶涌而來的大量信息和物質所淹沒。雖然村落變成鄰里單元,街道變成社區,村民變成市民了,但成都平原農村聚落的那種棲居的精神并沒有被人們遺忘,也不應該被遺忘。回歸農村聚落使我們收獲了精神上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悠然恬淡的姿態,隨地而安的居住理念,尺度宜人的空間形式,與自然的親近和諧……那種寂靜,沉思冥想和持久永恒的感覺沉淀在我們的記憶和身體中,構成了一幅為人們所憧憬的田園生活的愿景。
因此當下在村鎮的規劃中,如何結合自身地域特色、自然資源進行空間區劃和結構組織,如何結合土地整理項目進行選址、布局,如何體現對傳統的尊重以及對地域文化的保護和延續,這些問題都應認真思考,因為這些措施對重塑農村聚落的場所精神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只有將現代性、時代性與人們心目中本初的知覺感受有機結合起來,才能擺脫千村一貌的格局。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在場所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角落并且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空間體驗,即使是在生活節奏愈來愈快的現代社會,人們也可以對這個場所產生情感和精神的依賴,尋找到自身存在的依據。想必這也就是規劃和建設人們棲居之地的重要追求吧。
責任編輯: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