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雙
在費城郊區一個不起眼兒的小鎮里,有一個美國歷史上十分獨特的博物館。 這個博物館的收藏是從上個世紀10年代開始設立的,藏品專攻印象派與早期的現代派的作品,其中光是雷諾阿的作品就有140幅之多,塞尚、畢加索也數量不少。這個收藏的主人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的一個慈善家阿爾波特·伯恩斯(Albert C. Barnes)。伯恩斯在上個世紀中期已經去世,走前將全部藏品交給一個當地的黑人大學 ——林肯大學托管,并囑咐所有藏品不得出讓,不得搬家,展覽時不能改變其位置。 然而最近,有關人士越過層層的法律“紅帶”,成功地說服理事會在費城城里重新尋覓一處落腳點,把這個收藏搬到城里更為熱鬧的地方去。 不消說,這件事引起了多方關注。幾個月前甚至有人拍了一部紀錄片,取名就是《偷竊的藝術》,其立場彰然自明。但是,伯恩斯的要求是否合理?博物館應不應該搬家?這些問題背后有復雜的社會問題,使得這個案例在慈善事業日益發達的中國也不無借鑒的意義。
7月初我抽空到費城參觀了一下伯恩斯的收藏,發現的確主張搬家的一方并不是全不在理的。伯恩斯的收藏就安置在他的私人住所旁邊的一個專為收藏所建的畫廊里。這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坐落在一個風景優美的莊園里,緊鄰伯恩斯自己設計的植物園。離地鐵甚遠,又沒有小巴,來參觀的人數必定有限。實際上,博物館也不愿接待很多人,我們的票是提前幾周在網上預訂的。不只是實名制,而且定時定點。錯過了這個時段即便有票也謝絕入內。
伯恩斯本意并不是要給人造成一種貴族式的優越感。他出身于費城郊區的屠夫家庭,因為聰慧過人,有幸進入了一所優秀的公立中學,之后又考入了賓州大學醫學院,才得以改變家庭境遇,躋身于富人之列。他畢業以后并沒有行醫,而是轉入了藥物的研制和生產,就此發財,20世紀初已經有能力購買當時在歐洲走紅的印象派后期的作品了。
伯恩斯的博物館遠離市區,是有道理的。當時費城的收藏界口味保守,普遍看不上印象派作品,而伯恩斯又是一個新貴,為那些鼻子翹到天上的收藏家所不齒。于是伯恩斯在郊外另辟蹊徑,獨立經營自己的藝術殿堂。這些現在沒有一位私人收藏家買得起的藏品,在當時可是非主流的。但也證明伯恩斯的眼光是超前的。
其實伯恩斯是一個有想法的人。他的收藏并非為了投資,而是要進行藝術教育。伯恩斯對于美國社會工業化之后所造成的貧富分化,以及歷史遺留下來的種族問題深感焦慮。他認為改變社會不公的一個途徑就是教育,尤其是藝術教育。所以他的收藏是有的放矢的。 在博物館建成之后,他定期舉辦藝術講座,自己主講,進行美學教育。他之所以在遺囑中要求藏品不能搬離這個房子,不能改變陳列順序,是因為他對于每一面墻都有整體設計。一幅畫和另一幅畫之間的關系包含著他對于藝術史中的傳承關系的看法。所以他不但是個醫生和實業家,也是一個自學成才的藝術史家,經常在報刊上發表畫評文章,討論印象派的美學原則以及與古典藝術的繼承關系。他的收藏多半是為了闡述他的藝術史觀而服務的。
伯恩斯的好朋友是著名哲學家與教育家杜威。他們兩人對于普及人文教育用以提高國民素質具有相當的共識,所以互相協助做了不少事情。比如,伯恩斯曾協助杜威在費城郊外對于來自波蘭的猶太裔移民進行社會調查。但是伯恩斯的藝術觀點,現在看起來頗有過時的感覺。 我在博物館參觀他的藏品時,聽了一下他的講解錄音。發現他對于藝術史的理解完全是形式主義的,強調的僅僅是色彩、光線,對于作品創作的背景以及藝術家本身完全不作介紹。他所做的就是藝術史上的“新批評”式的解說,表面上很能自圓其說,深究下去就難以令人信服。
有人說,這些大家的作品在伯恩斯的博物館內,只能用來呈現他自己的藝術觀點,是不是有點兒浪費了?我覺得不無道理。雖然是私人收藏,一旦對公眾開放就不再是純粹的私人作品。上個世紀初的社會工程師對于藝術的社會功能的理解,我們還能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