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習語問題錯綜復雜,對習語的不同定位直接折射出不同語言學派對語言問題的根本分歧。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習語應該只有一種科學的語言學定位。可事實卻相反,有的語言學家,如 Chomsky(1965)、Fraser(1970:22)主張習語屬于詞匯層。他們的理由是習語不具有語義合成性,習語的意思是作為整體分配給它的形式的,組成習語的每個個體詞的詞義與習語意思無關。例如,Spill the beans作為習語的意思是“泄漏消息”,這與組成它的三個詞中的任何一個都無語義關系,所以“泄漏消息”是作為整體分配給spill the beans這一形式的。但是,另外的語言學家卻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認為習語實際上是具有分析性的,如Cacciari& Glucksberg(1991)、Gibbs& Nayak(1989)、Gibbs、Nayak& Cutting(1989)、Wasow,Sag& Nunberg(1983)等都認為習語實際上是可分解的(decompositional)或可分析的(analyzable)。也就是說,習語中的個體詞對習語整體的意思具有貢獻。本文試圖以kick the bucket為體例,通過探討其作為習語在語言系統中的形成與運作機制,來闡釋習語可分性對于習語、乃至整個語言系統的價值。研究發現,這種價值是理據性的,其作用與一個詞的理據性地位相同,是語言詞匯系統經歷歷時變化在共時層面留下的印記,與習語意義沒有必然的聯系;習語的可分析性是構詞法意義上的可分析性;歸根結底,習語的機制和詞匯機制是一樣的,習語是詞匯系統中特殊的一員。
習語的可分析性受到當今語言學界的廣泛關注,被很多語言學家拿來批評生成語言學的“詞法+句法”式的“模塊論”。例如,Langacker(1987:24-25)提出:“明確區分句法和詞法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因為這樣做的人根本沒有全面考察過詞庫本身,這樣的討論建立在某種值得懷疑的假設之上,只是為了構建必要的句法特征而服務的。”他認為,盡管有些習語的結構是完全模糊的,但大多數習語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可分析性,一句習語的整體意義在特定方面總是可以歸因于特定的詞或詞素。所以,他認為生成語言學針對習語提出的兩個假設是站不住腳的:一個是習語的不可分析性,即習語的意思是一個整體,與它的組成部分之間沒有一致性;另一個是習語只是一個單一的形式。在此基礎上,他歸納說:“把習語看作主要是模糊結構或固定短語的做法未免太簡單化了。”他認為,習語是已經規約化的語義和符號的復合體,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構造,這種構造中的關系即使在句子結構變化后也還是可見的。
Fillmore et al(1988)從以下三個角度對習語進行了描述和區分:編碼/解碼特征(encodingdecoding)、合語法不合語法(grammaticalextra-grammatical)特征以及語用特征(pragmatic)。在談到第二個角度時,Fillmore et al.提出,合語法型習語可以用語法予以分析,但語義上存在非常規性,例如在“kick the bucket、spill the beans”中,動詞和名詞短語都在你期望的地方出現。不合語法型習語不能用語法予以分析,如“first off、all of a sudden”。這類習語當然也有語法結構,但這些結構無法用我們熟知的語法規則解釋。
Gibbs&Nayak(1989)根據習語的可分析程度將習語分為三類:可正常分析習語(normally decomposable idioms)、不可正常分析習語(abnormally decomposable idioms)和不可分析習語(non-decomposable idioms)。他認為,習語絕大多數是可以分析的,通過字面意義可以直接推導出習語意義的屬于可正常分析習語,如a figure of fun(被取笑的對象);不能通過字面意義直接推導,而須通過概念隱喻(conceptual metaphor)在習語的字面意義與隱喻意義之間建立映射關系的稱為不可正常分析習語,如成語“walk on the thin ice——如履薄冰”就是基于LIFE IS A JOURNEY的概念隱喻,由JOURNEY所在的源域映射到LIFE所在的目標域而形成的。根據Gibbs的觀點,只有極少數習語如kick the bucket(過世)和rain cats and dogs(傾盆大雨)是不可分析習語。
以Gibbs的分析方案為基礎,Glucksberg(1993:17-18)進一步將習語劃分為可分析隱性(compositional opaque)、可分析顯性(compositional transparent)和準隱喻型(quasi-metaphorical)三類。Glucksgerg所指的的可分析隱性習語實際上就是Gibbs三分法中的不可分析習語。他認為,雖然在這類習語中語法結構與語義之間的關系不明確,但是從歷時的角度看,它們也是可以分析的。如kick the bucket,從歷史語言學的角度分析就有兩種解釋:一是指人上吊時用繩子套上脖子、把墊腳的木桶踢開就會被吊死;二是特指在英國諾福克郡,宰豬時將豬的雙腳綁起來倒懸在橫桿(bucket)上,豬蹄一上橫桿就表明豬蹬腿兒,即豬死了。Glucksberg的可分析顯性習語與Gibbs的不可正常分析習語基本相同,都是指語義通過隱喻從源域(source domain,SD)到目標域(target domain,TD)的映射(projection)予以實現。而準隱喻型習語較為特殊,指通過人們普遍掌握的百科知識可以輕易推斷出語義的習語。譬如take coals to Newcastle(多此一舉),眾所周知,Newcastle是英格蘭北部著名的產煤區,向此地運煤自然是毫無必要、多此一舉了。
Gorbet(1973)在習語的可分析性方面提供了句法學證據,他以英語中的“回指關系”(anaphoric relations)為例,證明了在常規語言條件下回指詞的用法同樣在習語中也適用,例如:代詞化和缺省。在句子After making no headway all morning we finally made some in the afternoon中,他認為,“make headway”作為一個習語,意思是取得進步。按照傳統的分析方法,它應該是一個整體,不能做句法分析,可是在主句中,“some”分明是回指前面的“headway”。這說明“some”與“headway”體現出與常規語言中一樣的句法關系,習語“make headway”是可以分析的。
Sweetser(1999:132-3)在談到“語義組合”(compositionality)時認為,“組合”關系是實際存在的,但是成千上萬的例子證明,語言的“組合性”并不是適用于所用情形,在有些情況下,“組合性”就會失效,習語就是其中之一。Taylor(2002:97-104)在承認“組合性”的基礎上,對“嚴格組合性”提出質疑,認為語言應該是“部分組合”(partial compositionality)的。在習語這一問題上,Taylor認為“不可分析性”不是習語的問題,問題在于我們如何去界定習語與非習語。例如英語中的“N by N”這一結構,我們可以說“one by one”、“year by year”,卻不能說“century by century”。分明“year by year”作為習語與“kick the bucket”這樣的習語具有不同的地位。最后,Taylor把習語理解為一種“構式”。
除了以上所述,還有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出發,分析習語的可分析性,有的旨在否定習語的詞法地位,有的旨在說明語言的“連續統”特征。習語具有可分析性的觀點可總結如下:傳統上被歸為詞匯層的習語實際上很多是可以用句法語義規則分析的,這種可分析性證明,詞法和句法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構成一個“連續統”。事實上,Langaker的認知語法以及Goldberg的構式語法的建立都把習語的可分析性作為強有力的證據,對生成語言學的形式句法提出挑戰。
造成習語研究混亂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學界對習語的定義不統一。什么是習語?什么不是習語?或者習語是什么?這是一個需要長期探討的話題。本文的目的不是要解決習語定義這一問題,而是試圖通過分析一個我們都承認的習語體例,從其產生與應用過程中窺探習語這類語言現象背后的機理,以望從宏觀的視角對習語乃至整個語言體系的分析性特征進行把握。
一個習語產生的過程相當復雜,涉及語言運作的許多因素,具體來說包括:語言歷時變化,語言在不同共時平面的應用,語言級階重組,隱喻化。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一個語言符號在語言系統之內獲得習語的價值。反過來,我們在確定習語的歸屬,定位習語的級階時也需要把其置于體系之內,這樣,表面看似矛盾的現象就會在系統之內各歸其位,各得其所。以下是習語化過程的多維模型:

如上圖所示,在語言共時平面一,一個復雜語言符號如kick the bucket只有一個意思:踢桶。這時,kick the bucket只是一個普通的VP,其句法結構可分析如下:VP[V[kick]NP[Det[the]N[bucket]]]。這一結構中,kick、the 和 bucket分別具有各自獨立的句法功能,在短語投射過程中都是終端節點。隨著語言的發展,在具體應用過程中發生隱喻用法。例如上文談到的用kick the bucket通過隱喻來表征“豬踢橫桿死”或“人上吊踢桶死”。到底哪一種說法更準確,現在已經無從考察。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肯定在過去某一時刻,有人用kick the bucket喻比die。這一隱喻用法如果只作為個體發生,就會曇花一現,消隱在語言歷史中。事實上,這樣的隱喻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而每時每刻又都在消失。但是,如果某一隱喻表達式,如kick the bucket,經歷從個體發生到種群發生,即經歷隱喻化過程,在語言中通過規約慢慢固化下來,成為固定的表達die意思的方法。這時,假設就在語言共時平面二,我們就獲得了一個新的語言符號:習語kick the bucket。語言雖然還用 kick,the和bucket的聲音組合作為語音材料,但符號的另一面“意義”已經發生質的變化,從“踢桶”變為了“死”。當然,在隱喻化、規約化過程中,原來的語音形式也可能發生變化,例如,可以喪失一個成分,由形式1變成形式(2)。但無論如何,隱喻化、規約化過程之后,我們獲得的都是一個形式和意義的重新配對,這是語言表征層面的異質同構。Kick the bucket在取得習語地位之后,就不能再分析成VP[V[kick]NP[Det[the]N[bucket]]],而應分析成 VP[kick the bucket]。這其中,成分kick、the和bucket都不再是獨立的詞,不能作為終端節點進行投射。
從上面對kick the bucket的習語化過程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習語化最終產生的是一個由一個形式與一個意思組成的配對體,這正符合索緒爾對符號的定義:一個概念和音響形象的復合體(Saussure,1999:66-67)。根據這一定義,kick the bucket習語化后應該是一個符號,相當于一個詞,一面是音響形象[kikσa︱bakit],另一面是表征的意思“死”。但是,在第二部分中,我們談到的所謂的習語可分析性又作何解釋?下面,我們就通過分析關于kick the bucket各方面的因素,來確定這些可分析性的實質。
根據Saussure(1916:101-189),對語言的研究要把共時和歷時分開。歷時是對語言發展進化過程的研究,是動態變化的,共時是對語言某一狀態的研究,是靜態的。毫無疑問,區分歷時與共時對語言研究的非常必要的。以語法研究為例,一種語言的語法可以分成不同的狀態,如英語有中世紀語法、莎士比亞時期語法、當代語法、現代語法等。據Haegeman&Guéron(1999:450)考察,現代英語中不允許指示代詞與物主代詞連用,但是,這種用法在古英語中卻可以。例如,我們可以說That mine murnede mod,意思是:That my sad spirit。在詞匯層面,語言的變化更為普遍,一方面是語音的變化,例如歷史語言學研究的語言譜系;另一方面是意義的變化,例如,現代英語中sad一詞的前身是satt,意思是smile或happy,與sad正好相反。Satt如何變成sad,莎士比亞語法如何演變成現代英語語法是歷史語言學家所關心的話題。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確信,我們不能用莎士比亞語法否定現代語法,不能用satt否定sad,這就體現出分清歷時和共時的重要性。
把習語化過程置于共時和歷時的關系中,其面目就變得一目了然。對于一條習語來說,在習語用法產生之前,其構件之間屬于常規語言的句法結構和語義組合。例如,kick the bucket在成為習語之前,是一個動賓結構VP,其中包含一個動詞V(kick)和一個名詞短語NP(the bucket),用括號法可以表示為VP[V[NP[DET N]]]。很明顯,在這一結構中,限定詞the先和bucket組成名詞短語NP,然后再和V組成動賓結構。
從語義上來說,動詞kick后面跟一個內論元,是“踢”這一動作作用的對象,動詞和它的作用對象構成一個動賓結構。在動賓結構中,the要先和bucket組合,限定其后的名詞,說明是一個特定的桶。然后the bucket(義為“這個那個桶”)作為整體與及物動詞kick(義為“踢”)組合,構成“踢這個那個桶”的意思。
但是,在經過歷時變化,習語產生后,這種句法關系與語義組合在其習語用法中就不再存在。當然,因為語言中還存在kick(踢)和bucket(桶),所以我們還可以說kick the bucket(踢桶),但這已經是語言的常規用法,而非習語。如果有人想表達“死”時說:he kicked the bucket last night。他所關心的是he died,至于死者是否踢了桶,他并不關心。換句話說,kick the bucket這時是作為“死”的表征,而非“踢桶”。
Kick the bucket成為習語后,因為是一個符號,曾經在kick the bucket中所存在的句法與語義關系就自然成為習語產生的理據。這種理據存在于共時,是語言發展變化留下的的痕跡。在語言運作過程中,理據可以被隨時激活,表達一定的內涵,例如he kicked the bucket表達“死”有戲謔的色彩,就像“他蹬腿了”,“他咽氣了”。但無論如何,這與踢不踢桶無關。還有,正因為原來的“踢桶”在習語中已經成為理據,“踢”與“桶”之間的動賓關系就不再成立,那kick the bucket就不再是一個動賓短語,而降級為一個詞。這里涉及到語言級階的變化與重組,我們在下文會詳細論述。
傳統上,隱喻只被看作是一種語言現象,而現代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從一個概念域到另一個概念域的系統的、對應的映射(Lakoff&Johnson,1980),也就是說,隱喻性語言的背后是隱喻性思維。語言的隱喻化、轉喻化用法是語言新意義產生與釋解的重要機制。例如,假設有人對你說:you are a pig。因為事實上你不是一個pig,而是一個人,他只不過是想用pig的“臟”、“聰明”等特征來形容你,也就是用pig來表征“臟”、“聰明”等意思。假如pig的這一用法經過規約,語義發生固著,pig就在符號系統內獲得了一個新的義項,對這一義項的使用就不再屬于隱喻。我們可以說:she is pig,it is pig,this water is pig,等等。但是,雖然語言的隱喻用法無處不在,最后通過規約、沉淀,在語符上固定下來的卻相對較少,習語就是其中之一。語言學上的規約化是指一個達成社會協議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個人的個體語言試圖與他人的或社區的語言保持一致(Burling,2005)。
這樣,kick、the和 bucket在習語化之前組合,只有一種釋義“踢桶”。假設英語詞匯總量在任何時候都為 a,那kick、the和bucket這時都是a的一個成員。因為這時kick the bucket屬于正常的詞匯組合而成的動賓短語,所以不包含在a中。接下來,kick、the和bucket發生即時性的隱喻用法:用踢桶kick the bucket喻比豬死或人死。就像上文所說的you are a pig的道理一樣。假如這種隱喻用法只停留在即時性的層面,不經過規約和語義固著,那kick the bucket就永遠在a之外,語言的詞匯總量也沒有變化。但事實是,kick the bucket經過了語義固著和規約化過程,最后不再特別地喻比豬死或人死,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死亡,人們在看到表達式時也不再去管踢桶與否。這時,kick the bucket就獲得了新的價值,成為a的一員,與kick、the和bucket共同包含在a集合中,而英語的詞匯總量也就增加了一個。
在索緒爾的體系中,規約化是與語言任意性相依存的。語言符號是任意的,但是這種任意性不是沒有限制的。假如是這樣,那人類就會因為每個人給東西任意命名而無法交流。所以,任意性在完成對動作、事物等的命名之后必須經過規約化,才能使一個語符在語言體系中獲得詞匯價值。
既然習語化過程的最終結果是詞,那么習語化過程就應該作為一種特殊的詞匯化過程存在于語言體系中。這一推理是否合理呢?下面我們就通過對比kick the bucket與blackboard的詞匯化過程來予以證實。
任何人都無法否認blackboard是一個詞,它與black board的區別不僅在于書寫時把black與board分開與否或發音時重音位置的不同,而更在于black與board之間關系不同導致的兩者內部結構的不同,這一內部結構決定了它們分屬不同的語言單位。雖然blackboard與black board看似相同,即都含有black和board,但其中的關系卻大相徑庭。對于blackboard來說,這一關系是兩個詞素的結合,結果是一個名詞;相比而言,black board是兩個詞的結合,其結果是一個名詞短語。Black board的顏色永遠是黑的而blackboard通常為黑卻未必總是黑色,有些黑板是藍色的,有些黑板的顏色已經因退色而成為灰,但我們還一如既往地說:look at the blackboard,而不是用 blueboard或 greyboard。但是,不難想像,在blackboard出現之前,語言中只有black和board,它們組合構成black board,表達“黑色的板”這一概念。在黑板出現后,語言沒有用新的語音組合為這個新事物命名,而是利用已有的black和board,然后通過規約為全社會認同,blackboard作為一個新詞就產生了,與原來的black和board共同成為英語詞匯的一員。從另一個角度講,在新詞blackboard中,black和board不再作為獨立的詞表達“黑色的板”,而成為blackboard的詞素,其原來的意思和句法關系也就成為blackboard的造詞理據。
對比blackboard的產生,kick the bucket的產生經歷了同樣的過程:涉及兩個共時平面,一些詞在第一個共時平面進行常規組合,用這一組合表征另外一個意思,這一意思進行社會規約,語義固著,最后在第二個共時平面變成一種常態,原來的詞的組合變成一個獨立的詞。詞匯化是指一個短語或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經歷了一段時間之后,其自身變成一個穩固的詞項,并且進入基本詞匯或一般詞匯,簡而言之,詞匯化就是一種句法單位成詞的凝固化(王燦龍,2005)。從這里看,無論是復合詞產生的過程還是習語化過程,都符合詞匯化過程。當然,習語和復合詞還是不同的,但是造詞法何其多,每一個詞在理論上都應該有一個故事,但故事本身并不能決定最后的單位是不是詞。因此,我們把blackboard歸為詞匯層的原因迫使我們把kick the bucket也歸為詞匯。
到此為止,雖然我們只分析了一條習語kick the bucket,但這一條習語可以以點代面,使我們可以用一個全局的視角去審視習語這一語言現象。根據推理,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習語是詞,習語化過程是詞匯化過程,對習語可分析性的分析屬于詞源考察,一條習語過去曾經擁有的短語甚至句子地位并不能否定它現在的詞匯地位。下面,我們把前文提到的習語可分析性進行歸類并予以解釋:
這類習語在形式上體現出偽句法可分析性,例如Fillmore所謂的合語法性習語:kick the bucket、spill the beans、blow one’s nose以及 Gibbs所指的非正常可分解習語:call the shots,carry a torch。
顯然,Fillmore和Gibbs都注意到了這類習語內部結構的可分解性,但是,結構可分解并不能直接推出這種分解是句法的。例如,按照Fillmore說的,把spill the beans分解成一個動賓短語,這時spill就應該是一個動詞,因為動詞短語的中心詞只可能是動詞。但反過來,spill作為動詞是“撒”的意思,根本與spill the beans(泄密)不掛鉤。所以,我們只能得出結論:spill在這里不是動詞,而spill the beans也就不是動賓短語。這一論證過程對Gibbs同樣適用,例如,我們不能把 call the shots分解成 VP[V[call]NP[DET[the]N[shots]]],而應該是 VP[call the shots]。
這樣看來,看上去可做句法分析的語言結構其實并沒有任何句法關系,引用前文得出的結論,這一分析是對詞匯句法關系理據在共時平面的再現。
這類習語語義上與其組成部分有聯系,但形式上卻不合法,例如:by and large,first off,all of a sudden。以下是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對這三個習語的解釋:
by and large:used when you are saying something that is generally,but not completely,true
first off:before anything else
all of a sudden:quickly and unexpectedly
根據一些學者,這類習語一方面不符合句法規則,如by作為介詞不能與large這一形容詞并列,first作為序數詞與副詞off搭配不當,sudden作為形容詞前面不能加a;另一方面,這些習語的部分與整體有些許語義上的聯系,如by and large 與 large、first off與 first、all of a sudden 與 sudden。需要指明的是,詞性在結構中才能確定,單獨一個詞是無所謂詞性的,例如love既可以說是動詞,也可以說是名詞。習語既然是一個詞,其結構分析就應是詞法分析,詞性是相對于句法分析來說的,所以說 by and large、first off、all of a sudden合不合句法是沒有意義的。再者,從語義聯系上來看,它們都只與其中一個成分相關,那其它的成分怎么辦?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這種語義上的聯系是習語經歷詞匯化后的理據。
綜上所述,習語的可分析性無論是句法上的還是語義上的,都屬于語言詞匯化在共時詞匯系統中留下的印記,這種可分析性和其它構詞法一樣,都是造詞的理據,因為屬于構詞法,我們不應該也不可能用句法規則,如短語規則、語類規則去分析習語。
到現在為止,我們討論的范圍只限于語言的詞匯層,如果我們把視域進一步擴大,以整個語言系統為參照系,就會更清楚地了解習語應有的定位。
習語的可分析性實質為造詞理據,是語言在詞匯層表現出的分析性特征。事實上,語言不僅在詞匯層,而且在其它層面都表現出分析性特征,這里就涉及到語言的級階問題。趙彥春(2008)在談到語言級階時說:“語言單位與語言級階從表面上看是線性的,但邏輯上分為離散的單位和級階。一個詞可以是復合詞,而一個復合詞只能是一個詞,此乃語言單位問題;構成復合詞的詞降級為詞素,其詞義降級為理據,此乃語言的級階問題。”語言的單位和級階大致可分為語音、詞素、詞、短語、句子和篇章,每一級是構成上一級的單位,每一層自身又有各自不同的結構規則;反過來說,每一級都有各自不同的分析原則。例如,對語音的分析有一套語音分析原則,構成音系學,對詞的分析構成形態學,句子有句法學等等。另一方面,級階可以重組但分析原則不能跨越級階。例如,短語可以降級為詞,詞可以降級為詞素,詞素可以升級為詞等等。但是一旦重組,就只能符合新級階的結構規則。例如black board和kick the bucket在由短語降級為詞之后,就不再符合短語結構規則,而是詞匯結構原則,相應地,我們也不能再用短語規則去分析它們。這樣做,只能是因為沒能固守同一律而獲得自相矛盾的結論。
所以,我們不能只籠統地講語言的可分析性,而應該講語言在什么層次上可分析。這樣,才不會由于混淆不同的分析性或把某一單位錯置于某一語言級階而得出自相矛盾的結論。習語可分析性只是語言分析系統中的一種,它所表現出的語義的、句法的異常自有它的道理,只要我們擴大參照系,問題就會自然明了。
習語問題涉及語言的許多層面,需要對其進行縱深剖析與全域考察才能給其合理定性。通過分析“kick the bucket”這一典型習語,我們發現,習語在語言系統中定位為詞匯層比較合理,其可分析性是語言應用在兩個共時平面中間發生隱喻化,又進行隱喻固化的結果,在新的共時平面上,這種可分析性已經成為造詞的理據。習語化過程實際上是一個詞匯化過程。另一方面,用習語的可分析性挑戰語言級階的明晰性也是不成功的。
[1]Burling R.The Talking Ape:How Language Evolved[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2]Cacciari,C.& S.Glucksberg.Understanding Idiomatic Expressions:The Construction of Word Meanings[C]//G.B.Simpson.Understanding Word and Sentence.North-Holland:Elsevier Science Publishers,1991:217 -240.
[3]Charles,J.Fillmore,P.& M.Catherine O’Connor.Regularity and Idiomaticity in Grammatical Constructions:The Case of Let Alone[J].Language,Vol.64,No.3.1988:501-538.
[4]Chomsky,N.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65.
[5]Fraser,B.Idioms Within a Transformational Grammar[J].Foundations of Language,1970(4):109 -127.
[6]Gibbs,R.W.& N.P.Nayak.Psycholinguistic Studies on the Syntactic Behavior of Idioms[J].Cognitive Psychology,1989(21):100-138.
[7]Gibbs,R.W.,Nayak,N.P.& C.Cutting.How to Kick the Bucket and Not Decompose:Analyzability and Idiom Processing[J].Journal of Memory and Language,1989(28):576-593.
[8]Glucksberg,S.Idiom Meaning and Allusional Content[C]//Cacciari et al.Idioms:Processing,Structure and Interpretation.Hove and London: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93:17-18.
[9]Gorbet,L.The Isthmus of Anaphor(and Idiomaticity)[J].Stanford Occasional Papers in Linguistics,1973(3):25-34.
[10]Haegeman,L.& J.Guéron.English Grammar:A Generative Perspective[M].Massachusetts:Blackwell Publishing,1999:450.
[11]Lakoff,G.&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12]Langacker,R.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1: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13]Saussure,De.Ferdinard.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M].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66-67.
[14]Sweetser,E.Compositionality and Blending:Semantic Composition in a Cognitively Realistic Framework[C]//G.Redeker& T.Janssen.Cognitive Linguistics:Foundations,Scope and Methodology.Hawthorne,NY:Mouton de Gruyter,1999:129 -162.
[15]Taylor,J.Cognitive Grammar[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96 -104.
[16]Wasow,T.,Sag,I.& G.Nunberg.Idioms:An Interim Report[C]//S.Hattori & K.Inoue.Proceedings of the XIIIth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Linguistics.Tokyo:Comite International Permanent des Linguistes,1983:102 -15.
[17]王燦龍.詞匯化二例——兼談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關系[J].當代語言學,2005(3):255-236.
[18]趙彥春.語義合成原則的有效性——對 Taylor(2002)證偽的證偽[J].外國語,2008(5):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