藎石曉博
佛禪思想在袁宏道詩文中的體現
藎石曉博
袁宏道是明萬歷朝中后期著名文學家,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互為推揚,被稱為公安派。他們標舉“性靈”,猛烈抨擊主張文學復古的七子派,在當時的文壇上掀起巨大波瀾。袁宏道于萬歷二十四年吳縣知縣任上作《敘小修詩》,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無論是才力、識力、膽力還是創作實績,中郎無疑是兄弟三人中的特出者,他的作品在公安派諸作者中也最具個性意識和時代色彩,是公安派本真精神之所在。
袁宏道從幼年開始,就因父輩親友和兄長的影響,而對佛學產生了興趣。而后又受到李贄的影響,再后又對李贄等的狂禪產生了疑問,佛學思想幾經變化。在青少年時期,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就對佛禪產生了熱烈的興趣。這其中包括他的外祖父龔春所和舅父龔惟學、龔惟長等人的熏染,即袁中道所說的:“偕外祖春所龔公,及舅惟學、惟長輩,終日以論學為樂。”特別是其兄袁宗道對他的這種影響更為巨大和直接。袁宗道對佛學深有研究,萬歷十七年(1589)他在京城為太史時,在與焦竑、瞿汝稷的交往中,更受到他二人的佛學思想影響。當時,袁宏道正在京師參加春官之試(即禮部試,考進士),從而得到宗道的佛學熏陶。同時在與焦等人的相識與交往中,也必然使之受到佛學的熏染。這就是袁中道所說的“時伯修方為太史,初與聞性命之學,以啟先生”。后來,袁宏道禮部試未中而歸家,袁宗道也因事返里,二人“朝夕商榷”。袁宏道更是“索之華、梵諸典”,“極力參究”,以至“如此者屢年,亡食亡寢,如醉如癡”,可見其對佛學的傾心。
明末佛教顯出一定的昌盛,佛學的世俗化傾向更加明顯且更具包融性,不但禪教兼通,而且儒、佛、道兼融,顯示著不謹守門戶,以圓融為尚的特征,居士佛教十分興盛,很多文人學士也都為之傾迷。這種特點不但表現在被稱作明代佛教四大家的株宏、真可、德清、智旭身上,也表現在李贄、袁宏道、焦竑、管志道、屠隆、楊起元、陶望齡等人身上。當時的士子對佛禪十分熱衷,袁宏道對佛學的熱衷,更深受李贄的影響。
袁宏道在見李贄之前,就已經傾心于佛學的研究,以至“亡食亡寢,如醉如癡”,但在接觸李贄之后,他的佛學思想向著更深層發展,這也就是袁中道所說的“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如象截急流,雷開蟄戶,浸浸乎其末有涯也”。總之,是李贄促進了袁宏道佛學思想的形成與深化。正因為如此,袁宏道在詩文中一再表示了他對李贄的欽佩與心服。一則說:“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二則說:“自笑兩家為弟子,空于湖海望仙舟。”(《送焦弱侯老師使梁,因之楚訪李宏甫先生》)把李贄與焦竑并稱為師,自居于弟子之列。三則贊李贄的《焚書》是“愁可以破顏,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的佳作。(《李宏甫》)不僅如此,袁宏道還進一步把當時的天地比作一個大羅網,把李贄的出現比作是要用“無羽鏃”解除這個大羅網的“大妄人”,袁宏道在這里依佛教的佛祖之身稱頌李贄,這本身就表現出他對李贄佛學思想的尊崇,也表現著他深深受著李贄佛學思想的影響。
在萬歷二十七年前后,袁宏道的佛學思想發生了變化,對習禪無所獲而感到苦惱,在高臥柳浪期間,讀經閱藏,佛學思想經歷了由禪入凈的轉變,表示要皈依凈土。宏道的禪學思想雖然沒有凈土思想那樣具體、賅備,但是就其對文學思想的影響而言,修凈遠不及禪悟。
袁宏道真正的以禪論詩是他關于不落理障的“趣”與“韻”的理論。“趣”與“韻”在袁宏道看來具有相似的內涵。首先,都是本于自然的美學范疇,“韻”是“自然之韻”,“趣”則“得之自然者為深”。其次,是與“理”、聞見知識相對立的。再次,是“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是依審美感悟而獲得的。
中國古代文論中,較早提出詩歌“韻”的理論者是唐人司空圖,袁宏道與司空圖相類似之處在于,都受到佛教思想濡染。司空圖的“韻外之致”有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神采,明顯是由禪宗“言語道斷”、“不立文字”,莊子“得魚忘筌”的理論衍化而然。袁宏道的“趣”、“韻”說,除了明顯具有老莊自然論的痕跡之外,所謂“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的特點,則與禪學重直覺體悟的思想正相契合,可見“趣”、“韻”之論是佛禪與老莊思想融合的結果。當然,司空圖所說的“韻”主要是指詩歌的文字,他所強調的是所謂“韻外之致”而不是“韻”的本身,即追求文字之外更豐厚深遠的意蘊。而袁宏道則強調“韻”(或“趣”)的本身,強調其自然之態。司空圖的“韻外之致”是純粹的文藝美學觀念,而袁宏道所論則包含文藝美學但又不止于此,與“理”對舉,更多體現了與明代后期人文思潮之間的聯系,既是文學、美學觀念,又是其追求崇尚的人生態度。
袁宏道所說的“趣”、“韻”與通常所謂“理趣”不同,“理趣”是寓哲理于形象之中,這種哲理,讀者在詩文言辭的感悟中可以獲得。袁宏道所追求的“趣”、“韻”的美學范疇是與“理”對立的。因此,他認為富于韻、趣的詩作,與受禪學影響甚深的、深潛禪理于其中的王維的詩作,或直接用禪語理語的蘇東坡的作品不盡相同,而平淡自然的陶淵明的詩作似乎更符合其審美理想,這也顯示了宏道融攝莊禪的思想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袁宏道提出“色里膠青水中味”的審美追求幾乎與“信腕信口”(《袁無涯》)的文學主張同時,但前者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這主要是因為:第一,前者主要限于理論陳述,雖然前期也間有含蓄蘊藉的詩作,但主要體現的是“信腕信口”的風格,因此前者理論顯得蒼白無力。
值得一提的是,袁宏道詩禪之論為后期詩風的改變提供了理論準備,后期的詩作體現了疏淡自然而又蘊含禪趣的風格。他致力于這種風格的詩歌創作與當時文壇“王、李之云霧一掃”有關。這樣的詩作如《書所見》:
落日淡秋容,游云忽自重。斜披四五樹,亂點兩三峰。馬顧橫橋水,僧歸別路松。巖深不見寺,煙里忽聞鐘。
這首詩與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體現了靈動與靜寂、實景與虛空的統一。雖然畫面中比常詩多了一僧、一馬,但也是以實寫虛,以動寫靜:山中別無它物,歸僧是寂寞的,只得與松樹揖別;眷馬是孤索的,唯有回眸于流水。乍起的一杵鐘聲使人頓悟到了虛無的永恒。幽隱的禪趣深藏于秋陽初落、淡云縷縷、僧人獨自歸去的畫面之中。
這與袁宏道早期寫過的與佛禪有關的詩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早期的詩作如《感興》:
俗塵近不得,遠之亦為塵。擾擾色界里,具足清凈人。何方超夢幻,無法過貪嗔。曹丘一滴水,了然智慧津。
此詩作于初晤李贄之后,“曹丘一滴水,了然智慧津”以示對李贄的仰慕之情。全詩明顯表達了禪宗“人性本自凈”,“動靜常禪,成就自然之理”的隨緣任運精神。說理直露,禪偈的痕跡猶在,與后期的風格迥然有異,原因則在于前期的詩禪之論以及“韻”、“趣”的理論深化了對詩歌藝術內涵的理解。因此,藝術風格、審美旨趣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石曉博,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編輯部編輯,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