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申[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 廣東 珠海 519085]
天下黃河
——聆聽《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蔡 申[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 廣東 珠海 519085]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黃河,你不避泥沙,不懼艱險,奔流直下,一往無前。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中華大地的億萬子孫,你用寬廣的胸懷孕育了輝煌燦爛的華夏文明。
黃河,古往今來,多少人在為你傾情歌唱!在這無數的頌歌中,有一個聲音格外的高亢而深沉——那就是陜北民歌《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幾十幾道彎上幾十幾只船哎?幾十幾只船上幾十幾根桿哎?幾十幾個艄公喲嗬把船來搬?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哎,九十九道彎上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桿哎,九十九個艄公喲嗬把船來搬!
長河落日,黃土高原。聽到那九十九道彎彎上飄過來的蒼涼歌聲,能不心潮震蕩,熱血奔涌!
天下黃河呀,九十九道彎!在那“九十九道彎上”沉積了多少的歷史風云,在那“九十九只船上”負載著多少的民族苦難,在那“九十九根桿”上飛舞著多少呼啦啦作響的旗幟,在那“九十九個艄公”里挺立著多少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短短八句,上下兩闋。上闋問,下闋答。問句質樸平實,但立意高遠。起勢一聲“你曉得”,頓生天地悠悠、滄海桑田之感。接著,從黃河的“彎”,到“彎”里的船,再從船上的“竿”,到搬船的艄公,環環相扣,步步遞進。答句只把“你”變作“我”,把“幾十幾”換作“九十九”,兩個字的變換使作品達到了嘆為觀止的完美境地。吉祥的數字,從容的應答,開闊的意境,壯美的畫面??鋸?、重復、排比、頂針等修辭手法的密集使用,造成了一種循環往復、綿延不絕的美感,同時又有一種巨浪排空、響遏行云的氣勢。你可以從中觸摸到黃土高原的心跳脈動,也能夠感受到大河萬里的波濤洶涌。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的曲調與歌詞水乳交融,天衣無縫。句首兩小節是全曲旋律的濃縮;接下來四個重復的基本樂句,似呼似問,如悲如嘆,仿佛要把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滄桑一瀉而盡;結尾一個突然轉調,五度跳進,此時,一種偉岸不屈的民族形象如異峰突起,矗立于天地之間。
陜北佳縣是《東方紅》的故鄉,也是《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的誕生地。20世紀20年代,位于黃河之濱的佳縣荷葉坪村,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船工李思命,創作了這首聞名天下的《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李思命一家三輩船工。李思命十七八歲就跟著父親,奔波于包頭至禹門口的黃河水道。他性格粗獷豪放,才思捷敏,是當地著名的民歌高手。長期的船工生涯使李思命對奔騰迂回的黃河水路和兩岸風情了如指掌,張口就來的船工號子更練就了他一副好嗓子。1920年春節,荷葉坪舉辦社火,演出秧歌《搬水船》。出演艄公的李思命即興創作了這首歌。一曲《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既是對黃河的深情詠嘆,也是船工在驚濤駭浪中奮力拼搏的真實寫照,引起了鄉親們的強烈共鳴。當時,李思命只是要表達自己的真切感受,沒想到這不經意的隨口一吼,竟吼出了一首轟動中外的民歌經典。
《搬水船》是一種艄公與坐船姑娘對唱的社火形式。當年演出時最為精彩的其實是前后相連的兩段,一段是《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一段是緊接其后的《搬船難》:
老艄公白:姑娘!你要坐船,我老漢有個對子,你能對上我就搬你,對不上我就不搬你!
陳姑娘白:艄公,請開言!
老艄公唱: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只船哎?幾十幾只船上有幾十幾根桿哎?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陳姑娘唱: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哎!九十九道灣上有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有九十九根桿哎!九十九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老艄公白:楞的登,姑娘比咱能。不行,我還要難她一難!姑娘,我還有個對子……
陳姑娘白:艄公,請講!
老艄公唱(秧歌調):說了個難,道了個難,十冬臘月搬水船。水船不是個人搬的,把我的腳片子凍稀爛。
陳姑娘對唱:說了個難,道了個難,十冬臘月坐水船。水船不是人坐的,凍壞我三寸小金蓮。
老艄公接唱:你也難,我也難,你難我難不一般。你難坐在船里邊,我難赤腳跑冰灘。
這后一段《搬船難》主要講黃河纖夫寒冬臘月“赤腳跑冰灘”的艱辛,卻舉重若輕,幽默詼諧,意趣橫生。
《搬水船》的精彩演出令村人齊聲叫好。此后,經同村李韶華先生記錄整理,詞曲基本固定了下來,并很快在黃河兩岸流傳開來。每年春節鬧秧歌,《搬水船》成為必演節目。1942年,延安魯藝的安波、關鶴童、張魯、劉熾等四人在佳縣收集民歌,將其以《黃河船夫曲》的歌名整理發表在《陜甘寧老根據地民歌選》上。1952年,文化部組織文藝工作者搜集整理陜北民歌,曾專程到荷葉坪村采訪李思命,并把這首歌編入了《陜北民歌選》。1958年,音樂家馬可先生編寫的《中國歌舞》對它的曲調、旋律及水船舞蹈形式做了詳細介紹。2003年央視“魅力12”播出李進元、王長生演唱的《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使這首歌又一次在全國引起轟動,《黃河情》《西部風情》等十多部影視片將其用作插曲、主旋律和主題歌。
詩言志,人如歌。李思命這位黃河之子具有的遠不只是藝術天賦。1957年夏,李思命去山西叢羅峪趕集,歸途所乘渡船意外沉沒,79歲高齡的李思命置個人生死于度外,奮力搶救落水者,終因水急浪大、體力不支而魂歸黃河①。陜北人說,“最美的陜北民歌是用苦難、苦力、苦焦唱出的,是用真心、真情、真意唱出的,是用汗水、淚水、苦水唱出的,是用生存、生活、生命唱出的,是用大悲音、大思想、大付出、大人格唱出的”②。信哉斯言!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的發掘整理者之一劉熾③說:陜北民歌張揚著陜北人的天性、野性、人性,“是用老镢頭鐫刻在黃土高坡上的音樂巨著”。在博大精深的中國民歌中,西北民歌獨具魅力;在浩如大海的西北民歌中,陜北民歌盡領風騷。自清末民初以來,陜北民歌的繁盛成為一種極具地域特色的文化現象。在北起毛烏素沙漠,南至金鎖關,東起山西河曲,西至寧夏平原的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的陜北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他們用“攔羊嗓子回牛聲”,抒發著自己的沖天豪氣,宣泄著自己的苦樂人生。一位陜北漢子不無驕傲地寫道:“當匈奴的強勁之風席卷陜北時,當赫連勃勃修筑統萬城以示不朽時,當十年九旱靠天吃飯的光景再也過不下去時,當姑娘愛上了后生、三哥哥喜歡上四妹子時,一種‘積于胸,發于口,成于歌’的東西傾瀉而出”,這種東西“集陜北千山萬壑厚重之氣,合陜北大喜大悲張合之力”,它就是陜北民歌④!流傳至今的兩萬余首陜北民歌,以信天游、二人臺、秧歌曲、山曲、小調、勞動號子等多種形式,向人們展示著陜北特有的生活方式、人生態度和文化品格,上世紀40年代后,陜北民歌又伴隨著中國革命的進軍步伐傳遍了全國。所以,人們說它是“唱紅了天,哭慟了地,唱出一個新天地”⑤。
陜北民歌的高亢,來自陜北的高天厚土;陜北民歌的悠遠,來自陜北的大漠孤煙。只有到過陜北,你才知道山有多高,溝有多深,塬有多寬,水有多長;也只有到過陜北,你才會感覺到一己世俗的微卑與渺小。千百年來,陜北以自己特有的地緣和人文基因,塑造了悲涼雄壯的高原文化和絢爛多姿的陜北民歌。著名美國記者斯諾在他的《西行漫記》中不無感慨地寫道:“走向陜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華民族文化”。是的,走進西北的高山大漠,面對奔騰不息的千古黃河,你才能真正把握到中華民族的根本和魂魄。
① 詳見王建瓴(曾任佳縣縣長):《感悟鐵佳州——陜北歷史文化名城佳縣紀實》,《人民日報·海外版》,2004-04-15。
② 王祖文:《最美的陜北民歌〈黃河船夫曲〉》,《榆林日報》,2010-3-11。
③ 劉熾:著名作曲家,13歲起就入延安魯藝,參加當時的民歌采風,“一條大河波浪寬”等諸多名曲的作者。
④ 常耀:《陜北民歌情緣》,《榆林日報》,2010-4-13。
⑤ “唱紅了天”:一曲《東方紅》,不但影響了一個時代,而且作為人類送上太空的第一首樂曲彪炳史冊;“哭慟了地”:1942年,魯藝的劉熾、張魯在米脂縣常石畔村嗩吶藝人常峁兒處采風,獲得嗩吶曲牌《粉紅蓮》,此曲音韻深沉寬廣,凄楚哀怨中又凸顯出一種生生不息的堅毅剛強,1943年邊區軍民恭迎成吉思汗靈位時,被作為哀樂使用。1956年劉熾在電影《上甘嶺》中將此曲處理成管弦樂隊演奏的追悼音樂,并由此定格成如今通用的哀樂;“唱出一個新天地”:《翻身道情》是1943年王嵐、林農編劇,劉熾編曲的秧歌劇《減租會》中的一段唱腔,唱腔是在陜北道情基礎上改創而成的,1945年中共“七大”慶祝晚會上首次以獨唱形式出演,后由安波重新配詞、劉熾修改定稿。“團結鬧翻身”成了引領那個時代的旗幟。
作 者:蔡 申,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