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廣東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州 510000]
《潛水鳥》中皮格特人物形象建構的語用視角
⊙陳海燕[廣東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州 510000]
加拿大當代女作家瑪格麗特·勞倫斯長于人物形象的刻畫,她在其短篇小說《潛水鳥》中形象生動地塑造了女主人公皮格特人生三個階段截然不同的鮮明形象,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本文通過從語用角度分析小說敘事視角、人物語言的語境順應以及皮格特最后的失聲(失語)所負載的豐富的語用信息來探討小說人物皮格特形象是如何成功建構并推動主題發展的。
人物形象 建構 視角 語境順應 語用信息
加拿大當代知名女作家瑪格麗特的短篇小說《潛水鳥》講述的是生活在加拿大社會底層被邊緣化的梅提斯女孩皮格特·坦納瑞短暫而悲慘的一生,旨在揭示加拿大少數族裔在白人統治下被邊緣化的艱難的生存狀態。瑪格麗特長于人物刻畫,她在小說中對幾個人物的描寫著墨不多,卻深刻細膩、栩栩如生,特別是對女主人公皮格特形象的塑造,用筆不多卻鮮活傳神,令人印象深刻,其言、其行、其貌在讀者心中揮之不去,其坎坷不幸、抗爭無力、絕望悲慘的命運令人震撼,表現出作者高超的人物刻畫能力。本文擬通過分析小說敘事視角、人物語言的語境順應以及皮格特最后的失聲(失語)所隱含的語用信息探討小說人物皮格特形象是如何建構的。
文學語篇雖然有別于日常言語交際,但是其人物形象的構建、故事情節的推進、小說主題的發展其實也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一種明示——推理的交際活動過程,小說主題就是作者的主要交際意圖,作者與讀者雖無直接對話,但是心理的對話卻不曾停止,且不受時空限制。為了更好地傳遞自己的交際意圖,作者在構建語篇時往往需對敘事的角度進行選擇和調整,有的文學語篇可能采用第一人稱視角,有的則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不同,語用效果也不同。文學語篇的敘事視角在本質上相當于日常交際中的語用視點即說話人站在什么角度說話,也可稱為語篇視點(熊沐清,2001)。語用視點可以體現說話人的情感傾向或認識傾向(Field,1997)。情感傾向包括感情、語氣、態度等,認識傾向則指交際主體的信念或知識(冉永平,2007)。語用視點具有移情和離情的功能,語用移情即縮短雙方的心理距離以實現心理趨同,或催生雙方之間的親密程度以體現親情關系。語用離情指的是拉大雙方的心理距離,凸顯心理趨異,制造心理空間(冉永平,2007)。而在文學語篇中,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具有移情作用,產生以下語用效果:一,拉近作者與讀者的心理距離,讓讀者對作者產生無限信任;二,讓讀者與小說敘述者“我”實現心理趨同,把“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變成讀者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讓讀者暫時忘卻現實而沉浸在小說構建的可能世界中;三,作者可以借“我”的視角不受拘束又免除“作者介入”嫌疑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信念、立場,以便感染、打動、影響讀者,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作者的觀點和立場,從而達到作者的交際意圖。選用何種視角取決于作者的交際意圖,比如是想構建具有客觀效果的語篇還是強烈情感感染力的語篇。
《潛水鳥》是以第一人稱“我”——一個和皮格特年齡相仿的白人醫生的女兒——的視角去構建皮格特人物形象的變化及其人生經歷的。因著父親的關系,生活在兩個隔絕世界中的“我”和皮格特有了兩次近距離的接觸,“我”也因此見證了皮格特人生成長過程中兩個階段——13歲和17歲的巨大變化,及其葬身火海的人生結局(從母親口中得知)。小說中短短的三個片段串聯起皮格特完整短暫的人生歷程。皮格特的成長過程伴隨著“我”的成長過程,從“我”的視角觀察到的皮格特也因此變得真實生動、觸手可及,拉近了小說人物和讀者以及虛實兩個世界的距離,直至最后讀者被完全打動,溶于“我”的世界,看著皮格特一步步從自卑自閉走向開放熱情及至絕望而亡的短暫人生歷程。
小說一開始以“我”的視角對皮格特及其家人破敗的生存環境及其家族歷史淵源娓娓道來,為讀者構建了一幅由遠而近的流動畫面。生活在此種環境中的皮格特說話聲音沙啞、走路瘸腿、穿著又臟又長的棉布衣服,讓人感覺不舒服。雖同班,我卻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
直至父親帶著她和家人一起度假的那年夏天,我和皮格特才有了第一次近距離接觸。13歲的皮格特落寞寡言、敏感多疑,對我深懷敵意、自卑自閉。在鉆石湖的兩個月里,我出于父親的期待以及對她民族的好奇,多次試圖接近她,她卻總是一副冷冷地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因而我始終沒能和她形成融洽的關系。整個夏天“她既讓我感到自責,又讓我覺得神秘”。那年冬天因父親病故,我一度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自此沒再留意皮格特的去向。
四年后我和皮格特在一個咖啡館里不期而遇,不禁訝異于她巨大的變化。曾經木訥、毫無表情的臉現在卻洋溢著近乎狂歡的活力。她和周圍的男孩大聲說笑。涂著鮮艷的口紅,剪著燙了的短發,五官雖仍粗糙、呆板,但是烏黑、稍帶斜視的眼睛卻很漂亮,緊身的短裙和橘黃色的毛衣襯托出她姣好的身材,令人嫉妒。看見我,她主動過來打招呼,告訴我她的近況,并炫耀地說她即將和一個金發英國男孩結婚。剎那間,“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她”,“那一刻,她那張桀驁不馴的臉,暫時卸去了保護偽裝的面具,眼睛里流露出強烈得令人害怕的渴望”。這就是17歲的皮格特。
以“我”的視角對皮格特的觀察到此戛然而止,皮格特的命運卻并沒有在此停滯。四年后,我異地求學回家度假,從母親口中得知皮格特人生最后的經歷:一年前因婚姻破裂,她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回到鎮上和家人居住在一起。此時的皮格特20歲左右,卻“身體發胖,衣著邋遢,多次因為酗酒和鬧事被告上法庭”。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個星期六晚上,在幾乎喝了一天的酒后,棚屋著火,皮格特和兩個孩子葬身火海。皮格特最終消失于無聲無息之中。聽完母親的講述,我沒有說話,也似乎無話可說,腦海里浮現的是一片寂靜中棚屋在冰天雪地里熊熊燃燒的情景。母親敘述前的猶疑、敘述時的沉重感以及“我”聽后的默然更加深了讀者對皮格特悲慘人生結局的痛惜以及對其民族命運的擔憂。
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塑造的皮格特真實生動,有利于實現作者與讀者、敘事者與讀者的心理趨同,調動和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從而達到交際目的。
文學語篇不同于日常言語交際活動的另一方面是人物形象是作者事先已設想好,構建語篇時作者按照設想從語言等方面對人物形象予以建構。根據Verschuren的語言順應理論,語言使用過程其實就是語言的不斷選擇過程,而語言的選擇須順應交際語境、語言語境及語言結構。交際語境包括語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等因素。在此僅考察作者如何通過順應皮格特的心理世界和社會背景選擇合適的人物語言構建人物形象。
故事中坦納瑞家族講的是支離破碎、粗俗下流的英語。皮格特也不例外。在鉆石湖當“我”邀請她一起游玩時,她幾次簡短的拒絕話語充滿了不規范的英語、俚語,如“ain’t”,“Younuts or something”,“god damn”,“wouldn’”,“walkin’”,“jus’”等。皮格特英語的不規范和粗俗是作者順應了她的社會背景而設計的皮格特語言。面無表情,說話粗魯,這便是皮格特。
剛到鉆石湖的第一天,當我邀請她游玩時,皮格特以一種不屑的神情說“Iain’t akid.”令我很受傷害。我問她是否喜歡這個地方,她聳聳肩,說“It’sokay.Good as anywhere.”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說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每年夏天都來,她冷冷地說“Sowhat?”我邀她去看潛水鳥并告訴她潛水鳥可能終有一天會消失,皮格特卻說“Who gives a good god damn?”從皮格特與“我”的這三次對話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沉悶、冷漠、自閉的皮格特,這些話語順應了皮格特矛盾的內心世界:渴望能和“我”一樣享受無憂無慮的兒童生活,但是“我”所擁有的是她永遠難以企及的,只能以冷漠不屑掩蓋內心的渴望和自卑:不屑于玩小孩的游戲、鉆石湖美麗的風景,也不在乎潛水鳥的消失。不在乎,所以不會失望、受傷。她作為孩子的天性因為她的生存環境而被壓抑、扼殺。
皮格特的敏感從“我”向她打聽森林故事時的反應中可以窺見。“我”畢恭畢敬地對她說她肯定知道很多森林的故事,皮格特瞪著那雙大而無笑意的黑眼睛看著我說“…If you mean where my old man,and me…you better shut up,by Jesus,you hear?”“我”才提到森林故事,皮格特便粗暴而斷然地叫我閉嘴,可見她對于自己印第安人身份的敏感和對白人的“我”的敵意。她的話語順應了她內心自卑、敏感的心理,雖然還是一個孩子,但已深感印第安人受到歧視被邊緣化的處境,只能以一種刺猬般的自衛來尋求自我保護。
四年后“我”偶遇皮格特,卻與以前判若兩人。她主動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她的英語雖仍不標準,但不再粗俗,打招呼時用的是時髦的語言“Hi,Vanessa,long time no see,eh?”話語中夾雜很多感嘆詞:“Jesus”;“Boy”;“Gee”等。她還主動向“我”吐露秘密:“Listen,…”;“I’ll tell you something else.”皮格特此時的話語順應了她渴望改變命運、融入主流社會的迫切心理。因為這種心理驅動,她關注自己的著裝打扮,調整自己的言行舉止,同時也順應了皮格特社會角色的變化:她已然長大,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增長。她的一言一行構建出一個熱情、開放,勇于向命運挑戰的皮格特。
皮格特人生三個階段經歷了從不想出聲到大聲“吶喊”到最后的失聲。從語用學的角度,這是作者在構建皮格特這個人物形象時所采取的一種巧妙的交際策略,是一種宏觀上的策略安排。日常言語交際中,為了達到交際目的,人們通常會采取不同策略,如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中的不同準則、采取禮貌的策略或間接言語行為等,沉默(silence)也是一種策略,包含豐富的語用信息。文學語篇也不例外。不想出聲是年幼的皮格特在白人主宰的社會里所能想到并僅能采取的一種自我保護手段,所以在鉆石湖的兩個月里,皮格特的聲音僅限于幾次對“我”邀請的冷冷拒絕。17歲的皮格特突然變得多話,“大聲地和周圍的男孩說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主動告訴“我”內心的秘密,話語中充滿了感性的感嘆詞。可是她的聲音終究因她印第安人的身份及其自身的局限而顯得蒼白無力,最終湮沒在無數的聲音之中,直至最后失聲。“我”與皮格特咖啡館的相遇,成了皮格特在小說中最后的發聲。皮格特人生的最后經歷——婚姻失敗、無奈回家、自暴自棄地酗酒鬧事、被告上法庭及至葬身火海都是從“我”母親的敘述中得知,皮格特完全失聲,其最后形象定格在寒冬夜晚寂靜的火海當中。母親的敘述勾畫出一個身體發胖、衣著邋遢、絕望無助、自暴自棄的皮格特,雖然年僅20歲左右,卻恍然一個歷經滄桑、走在人生邊緣的中年婦女。皮格特生命中的最后失聲包含豐富的語用信息。作為一個遭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印第安女性,皮格特被白人和男性剝奪了話語權,終至失語,繼而失聲,回到家鄉無言地生活了幾個月,最后消失于無聲無息之中,如同潛水鳥終因家園遭受破壞而無聲地消失。她的無聲結局是對白人和男人主宰的社會現實的無聲控訴,其感染力和震撼力深于任何語言,這也是她的沉默所創造的語用效果。其實,不止皮格特是失聲的,她的整個民族都是失聲的,小說中皮格特的祖父、父親、兄弟不曾發出過任何的聲音,我們看到的都是一組組無聲的畫面和形象:皮格特祖父或父親常酗酒鬧事、被關押;夏天坦納瑞家長著一張不會笑的臉的小孩提著用豬油桶裝著的碰得傷痕累累的野草莓挨家挨戶叫賣,只要賣得一枚兩角五分的硬幣,就迫不及待地抓到手中轉身便跑,生怕顧客反悔。寥寥數語勾畫出坦納瑞家人的窮苦與落魄。他們的無聲正是小說開頭提到梅提斯人50年前敗于政府軍后陷入長久沉默的表現,代表少數族裔在白人統治的北美社會里話語權的喪失。
文學語篇中人物形象的成功構建推動著主題的發展與建構。瑪格麗特通過采用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視角、順應人物心理和社會語境的合適、得體的人物語言以及人物“失聲”所負載的豐富語用信息成功地構建了女主人公皮格特人生三個階段截然不同的形象,把皮格特從自卑自閉、冷漠木訥到熱情開放、勇于抗爭以至最后絕望無助、自暴自棄的短暫而悲劇的人生歷程完整地呈現于讀者眼前,使讀者深感于作者對少數民族以及少數民族女性生存狀態的關注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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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海燕,廣東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文學語用學、翻譯、語言習得。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