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勇
從收入分配視角看《工資條例》出臺
張 勇
被不少專家學者認定為收入分配改革從“說”到“做”轉折的《工資條例》,其實早在多年前已納入國務院立法計劃,并很快由人保部制定出條例草案。由于涉及目前級別最高的關于勞動者薪酬保護的法律條款,草案在發往各地討論時暴露出太多爭議和矛盾,導致公眾在千呼萬喚中只聞“傳言”,難覓“真容”。說《工資條例》有可能胎死腹中是情緒化和不負責任的,之所以連草案也“緊抱琵琶”,遲遲不肯與公眾見面,正說明利益相關方需要經過多重復雜博弈才有望達成一致意見。至于博弈的方式、過程和結果,都直接與我國收入分配的歷史、現狀特征和未來走向息息相關,尤其對于職工收入的保障,事關中國經濟發展方式轉型效果、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區域協調以及和諧勞資關系的構建。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保持了持續快速增長態勢,政府財政、企業利潤和居民收入都隨之大幅增加。但非均衡的漸進式市場化改革未能使不同主體收入增速相協調,最終導致社會財富的局部集中,區域、城鄉、行業、勞資、居民戶之間的收入差距均不同程度出現拉大現象。尤其自改革開放全面深入推進以來(1992年前后),居民收入和勞動報酬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逐年下降。根據國家統計局提供的數字,1992年居民、政府和企業三者在國民收入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分別為68.69%、15.53%和15.78%;到2008年,居民收入的比重下降11.47個百分點,政府和企業所占比重則分別提高1.99和9.48個百分點。從反映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數來看,我國已由1978年的0.16上升到2009年的0.47(世界銀行測算),不僅突破了0.4的國際警戒標準,而且超過歐美大多數發達國家,最高20%人口的收入與最低20%人口的收入比達到11.37,收入分配形式相當嚴峻。
完善分配制度,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更好地處理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問題,越來越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2011年政府工作報告在強調“兩個提高”(逐步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的同時,又明確提出“兩個同步”(努力實現居民收入增長和經濟發展同步、勞動報酬增長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同步)和“城鄉居民收入的年均實際增幅要超過7%”的量化指標。收入分配改革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但如何顧全大局,在理順和優化收入格局的同時,遵循市場經濟基本規律,較少地損害企業發展動力,促進整個國民經濟發展方式轉型,卻需要仔細思量,謹慎而行。考慮到工業化和城鎮化的任務仍然艱巨,區域協調發展的機制還未真正形成,實現相對公平分配的焦點更多集中于對勞動報酬保障力度的關注,這也正是《工資條例》出臺的核心意義所在。
法律層面的《工資條例》是對勞動者工資決定、增長和支付三重機制的規范,而現實層面的《工資條例》則被賦予了“保護職工酬薪、平衡收入分配”的內涵。正是這種微妙的定位,使得《工資條例》有望在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次的經濟發展和社會運行中發揮積極的作用。其一,職工收入穩步增長有利于擴大內需,扭轉經濟需求結構,降低對外依存度,穩定企業盈利預期,為技術創新和節能減排騰出空間;其二,“限高促低”的行業工資調控,有利于減緩行業間收入差距擴大趨勢,引導資源按照市場規則和國家發展需求合理流動,確保產業結構升級和產業間協調發展;其三,確保勞動收入分配主體地位,健全各要素平等參與收入分配的制度,積極穩妥推進工資協商決定機制,對于職工隊伍的穩定與和諧勞資關系的確立都具有積極意義。
《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綱要》開篇就強調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意義,并明確了踐行科學發展觀的基本要求,成為《工資條例》出臺的重要指導性文件。
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主攻方向,實現經濟結構戰略性調整,有賴于職工收入水平穩步增加。1997年,中國市場總供求關系出現根本性轉折,告別短缺經濟后,擴大內需成為一項長期任務。在當年亞洲金融危機和十年后國際金融危機沖擊面前,中國市場各方充分認識到,建立擴大內需(特別是增加國內消費需求)長效機制,實現消費、投資、出口協調拉動勢在必行。基于邊際消費傾向遞減的基本規律和中國收入分配差距不斷拉大的現實,未來擴大內需的重點集中于如何有效提高中低收入者收入水平,而廣大職工無疑是主要的中低收入人群。對于職工收入增加的路徑,一方面,強行推進“劫富濟貧”改革顯然不僅面臨操作上的難度,而且不利于社會的穩定和持續進步。只有繼續保持較快的經濟發展速度,才能進一步夯實優化收入分配格局的基礎,為先富帶動后富騰出更廣闊的空間,符合收入改革的帕累托準則。另一方面,與改革開放初期擺脫計劃經濟體制約束的情形類似,要打破市場經濟條件下長期壓制勞動收入的路徑依賴,必須要有足夠強力的法規和適度的政策予以支持,才能實現職工收入的穩定增長。
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支撐,科技進步和創新都離不開作為第一線勞動者的職工素質的提高。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十分重視科學技術創新,不斷加大在研究與試驗發展方面的資金投入,研究與試驗發展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逐步上升。國家統計局相關統計數據顯示,1993年我國研究與試驗發展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僅為0.62%,而2009年該比重已經達到1.7%。不斷增加的經費投入為科技創新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但縱觀人類經濟發展史中的三次技術革命,技術創新不僅僅是各類科研機構的工作內容,更需要眾多一線職工在實踐中的積極參與。職工收入水平長期保持在低位,直接限制了其參與技術創新的熱情和能力,而這正是我國經濟增長成效顯著而技術進步行動緩慢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提高職工工資是保障職工基本生存權和發展權,調動職工主觀能動性,引導和鼓勵職工參與創新的物質基礎。也只有在滿足了基本的物質需求之后,職工才會去尋求精神上滿足、個人價值觀的實現以及成就感的獲得,這將促使他們通過主動學習提升理論專業知識,并在工作實踐中努力尋求突破和創新。正如吳邦國委員長在參加“2011經濟全球化與工會”國際論壇時指出的,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離不開勞動者的積極參與,離不開勞動者素質的普遍提高,離不開勞動者權益的有效保障。
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保障和改善民生的重點是擴大就業和優化收入分配格局。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有隨改革推進而不斷擴大的趨勢,平衡城鄉收入差距必須打破二元經濟格局,實現城鄉統籌發展。自2004年以來,中央一號文件連續聚焦“三農”問題,改善為數眾多的農村人口的收入水平是重中之重。按照基本產業演進規律和發達國家歷史經驗,要想“富農”,只能“轉農“。而轉移農民又不僅僅是簡單的身份改變,只有讓廣大進城務工者切實感受到增收致富的希望,更多的農村剩余勞動力才能成為繼續推動工業化和城鎮化的持久動力,從而在城鄉協調發展中不斷縮小城鄉收入差距。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經濟發達地區“用工荒”和農村勞動力“繼續過剩”的結構性矛盾凸現,在眾多影響因素中,進城務工人員收入偏低且缺乏支付保障的問題,無疑成為勞動力流動的一個主要阻力。1992年以來,農民工與城鎮職工的收入差距不斷拉大。根據國家統計局針對農民工收入調查的數據,1992年農民工平均收入是2259.17元,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年收入是2711元,兩者絕對值差是451.83元,后者是前者的1.2倍,而2009年農民工(17004元)與城鎮單位就業人員(32244元)平均年收入絕對值差拉大至15240元,后者是前者的1.9倍。由此可見,只有將“提高農民工收入水平、建立農民工收入正常增長機制、完善農民進城務工各項社會保障機制”等內容以立法的形式加以確認,繼續通過推進城鎮化進程、縮小城鄉收入差距的目標才能真正逐步落實,這也正是社會各界在理性思考之后,期盼出臺《工資條例》的著眼點所在。
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是未來我國宏觀經濟運行的主線,而中觀層面的收入分配改革,主要任務聚焦于如何平衡行業間收入差距,重點是怎樣加強對行業工資的有效調控。
行業收入差距持續拉大,呼喚行業工資立法。就目前職工平均工資來看,我國電力、電信、金融、煙草等行業顯著地高于其他行業,如果加上職工福利待遇和其他非工資性收入,行業間實際收入差距可能在5~10倍之間,并呈現繼續拉大的趨勢。國家統計局2010年相關數據表明,我國收入最高行業和最低行業的差距達11倍,而根據人保部工資研究所發布的2011年最新數據,該差距已經擴大至15倍。相比較而言,在英國、法國、日本等國,該數據約為1.6~2倍,德國、加拿大、美國、韓國則約為2.3~3倍。可見,由要素自然壟斷和過高的行政性進入門檻帶來的行業收入差距,已經成為中國當前資源合理流動的主要障礙之一,部分高收入行業在經濟貢獻度降低的同時,卻能吸引更多的資金和優秀人才進入,顯然有悖于資源有效配置的基本準則,市場呼喚對行業工資進行立法。未來《工資條例》應設法起到“加強部分行業工資總額和工資水平雙重調控,縮小行業間工資水平差距”的作用,按照“限高促低”基本思路,穩定高收入行業職工收入水平,加快中低收入行業職工收入增長速度,平衡行業收入分配結構。
改革壟斷行業性高收入,行業工資形成機制形勢緊迫。國有壟斷行業當前已成為高收入行業的典型代表。這些行業依靠國家賦予的壟斷地位,輕而易舉地獲得高額利潤,并將其轉化為員工的收入或其他福利,但員工的高收入與其勞動貢獻和企業的真實業績并不完全相符。更加令人擔憂的是,畸形高收入正在演化為我國行業腐敗的重要致因,最近曝光的中石化“茅臺門”、“福利門”事件就是最好的佐證。因此,完善高收入行業工資形成機制,縮小行業間收入差距,必須以國有壟斷行業工資改革作為切入點。改革的重點已經不再局限于“如何限制壟斷行業工資過快增長”,而是要“通過建立‘削高補低’的機制和手段,提高壟斷行業的利潤上交比重,增強財政平衡收入分配的實力,加大對低收入行業的轉移支付力度”。在改革壟斷行業工資形成機制方面,強化落實企業績效工資顯得十分必要。盡管近年來我國績效工資改革速度加快,但仍存在明顯的“覆蓋面有限、執行力度不強、成效不明顯”的問題。許多壟斷行業被媒體曝光,職工上班時間“偷菜”、打牌、領空餉,追究其原因,絕不能忽視相關改革中法律依據不足造成的影響。能否繼續強化壟斷行業企業績效工資制度,把職工對企業的貢獻作為考核員工的重要指標,增強職工市場競爭意識,構建良性的淘汰機制,切斷職工“鐵飯碗”意識,直接決定《工資條例》的實施效力。
全面提高低收入行業職工收入水平任重道遠。低收入行業與高收入行業的收入差距不僅僅體現在職工工資這一顯性收入上,還包括低收入行業相對高收入行業缺少的養老金、企業年金等其他隱性收入方面。2010年,各種因素導致我國消費者物價指數(CPI)高居不下,多數高收入行業職工都得到單位發放的不同形式的通貨膨脹補貼,結果真正受到通脹影響的是絕大多數的低收入行業職工。基于此,真正改善低收入行業的職工酬薪狀況,必須從顯性收入和隱性收入兩方面著手:一方面提高低收入行業職工工資,形成有效的工資正常增長機制,另一方面完善低收入行業職工保障機制,確保五險一金的基本社會保障落到實處,加快推進企業年金等其他保障機制的建設進度,拓寬行業間收入差距的解決渠道。一個可以預期的正效應在于,通過提升低收入行業職工收入水平,還有利于吸引人才逐漸向低收入行業的流動,為低收入行業注入新鮮血液,促進低收入行業技術水平升級換代,提高全社會人才資源的更優配置,更好地實現人盡其才。
微觀層面的收入分配改革要在保持企業發展活力的基礎上,為堅持和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提供有效支撐。
更為嚴重的勞資矛盾還遠未到來。2009年以來,東南沿海一些外向型企業相繼發生了因勞資矛盾引發的極端事件,特別是富士康“連續13跳”,重慶、海南、福建的士司機“罷工”等事件的發生,將我國原本潛隱的勞資對抗,突然間暴露在陽光之下。有人因此高呼“勞資矛盾已經激化”,其實更為激烈的勞資對抗還遠未到來。如果允許現行的勞資分配格局繼續存在,勞資關系進一步惡化就是不可避免的結局。當前出現的極端事件僅是以弱勢階層為行動主體的社會抗議,在本質上只表現出更多的利益之爭而不是權力之爭,訴求目標也僅局限于特殊且具體的民生訴求。職工不滿工資太低、收入差距太大、工作時間太長、生活成本不斷增高的現狀,試圖通過體制外的行動來維護自身權益,要求分享經濟增長成果,這是與經濟高速發展同步伴生的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世界上不少國家和地區在歷經經濟結構由勞動力密集型、資金密集型轉化為技術密集型的過程中,都曾遭遇過這些問題。對于部分國家來說,因為不恰當的解決方式,隨之到來的政治訴求和暴力對抗更為可怕。
加快構建和諧勞資關系已迫在眉睫。我國臺灣省在上個世紀70~80年代產業轉型升級時期,也曾頻繁發生過員工要求增加薪酬、改善待遇的勞工事件。面對不斷激化的勞資沖突,冷靜思考是必需的,而如何向歷史學習并加快構建和諧勞資關系更為重要。從本質上說,勞資矛盾最集中的反映是職工薪酬和福利待遇問題。我們不能一味地等待問題的出現,再通過一次性提高職工收入水平來平息矛盾,如此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在經濟持續發展的背景下會導致矛盾不斷積累,最終演化為更嚴重的社會問題,其根本性的解決方案必然建立在對經濟和社會形勢客觀分析的基礎上。筆者認為,當前勞資矛盾的核心是職工收入普遍較低與經濟實力持續增強的矛盾,突出體現在資本收益對勞動收益的擠壓方面。因此,必須盡快建立職工收入與社會經濟發展(企業經濟效益)相掛鉤的職工收入正常增長的長效機制,定期根據企業和社會發展指標,調整職工收入水平,構建和諧勞資關系的制度環境,最終推進我國勞資關系走上良性發展的道路。
確保多要素平等參與分配是根本路徑。和諧的前提是平等,對抗的背后是差距。當前看來,“資強勞弱”格局短期內很難根本扭轉,市場的效率偏好必然限制對平等的追逐,由此產生對“守夜人”的延伸職責。結合中國的具體實情來說,政府應在明確資本、技術、管理等要素合理參與分配的前提下,既要對資本所有者利潤所得和高層管理人員收入進行適當規范,又要確保勞動參與分配的主體地位,健全工資支付保障機制,逐步提高廣大普通職工的收入水平。為實現這一目標,未來有必要建立和完善企業薪酬調查和信息發布制度,積極穩妥地擴大工資集體協商覆蓋范圍,盡快按照市場機制調節、企業自主分配、平等協商確定、政府監督指導的原則,形成反映勞動力市場供求關系和企業經濟效益的工資決定機制和增長機制。這既是制定《工資條例》出發點,也是在工業化進程中,和諧分配環境構建的根本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