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謝宗玉
《最愛》:用愛包裹的病
作家 謝宗玉
干了十五年警察,不經意間就調離了。只有在收拾抽屜的時候,一點點翻出時間留下的細碎,無法言喻的痛感才悄然漫上心頭。晚上,邀請一個多年對我都很照顧的美麗同事去看電影,我的本意是想找一個小清新的片子,來揮去內心中那種無法承受之輕,孰不料竟撞上了最絕望的《最愛》,細細想來,我與這個職業的關系,很多時候,也挺絕望的。雖然這個職業已在我身上印下了很深的烙痕,但無論在公安呆多久,我都不適合干這行。用殘酷的《最愛》來了結我這十五年懵懂光陰,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小成本電影,卻配有如此強大的演出陣營。連群眾演員,都會被細心的觀眾驚訝地發現,居然是一張明星臉。并且這些明星,幾乎個個身懷絕活,出場便技驚四座。除了演技,我似乎還能從他們身上品出一種把自己獻出去的宗教精神。我猜測,拍片子的時候,他們一定自愿把片酬降到最低。這并不是導演顧長衛的面子,以《孔雀》和《立春》而揚名的顧長衛雖然不錯,但面子還沒這么大。應該是電影的題材和主旨讓他們心甘情愿降低片酬。
的確很牛B的一個電影,我幾次都捕捉到了它近乎偉大的身影,可惜的是,那些偉大就如倏爾即逝的夜風,根本把握不住。換句話說,電影很多情節都在向著偉大之道狂奔,但突然間就猶豫了,徘徊了,止步不前了。有必須填的空白未填,有必須解的雜結未解。讓人真是扼腕痛心。以致后來,我特別想知道編劇究竟是誰。如果認識,我簡直要打個責備的電話,有如此給力的才情和才華,為什么要限于愛情的格局內?就像曼妙的煙花,最后不是沖向遼闊的夜空,而是被一個樹杈勾住,只能在低矮的虬枝間掙扎著咆哮著亂響,嚇得路人躲閃不及。
電影結束,三個編劇的名字顯現在銀幕之上。除顧長衛,其他兩人竟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這讓我再次疑惑起來,分明是個嚴肅文學的底子啊,按常理,一般編劇是沒有這份深厚功力的,可為什么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聽說,怎么會孤陋寡聞如此啊。
后來我才知道,《最愛》竟是改編于閻連科的長篇小說《丁莊夢》,改編后的名字分別叫做《魔術時代》、《魔術外傳》、《罪愛》,最后才定為《最愛》。電影原有150分鐘,商琴琴與趙得意的愛情,只占時三分之一,后來才刪節成現在的100分鐘左右。知道這些后,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片子之所以時時顯露出它偉大的藝術質地,那是因為閻連科深厚的文學和思想底蘊;片子的細節之所以每每夭折于通往偉大的道路,是我們特有的審片制度造成的。在中國,如果不改變現有的審片制度,就莫想有偉大的作品產生。
除了以上遺憾,電影還有一個遺憾便是章子怡。盡管章子怡在電影花絮里聲稱在這部片子她達到了人影合一的境地,最后連自己都分不清誰是章子怡誰是商琴琴。但在我看來,章子怡卻是這部片子惟一的不和諧音符。其他所有演員都有靈魂附體之功,附身于角色之上,只有她游離在角色之外。怎么看,章子怡都不像一個因為愛俏而賣血的鄉村女子,舉手投足間,端得仍是國際的范兒。當然,如果不是她這片紅紅艷艷的綠葉相襯,郭富城、濮存昕、蔣雯麗、王寶強、孫海英等等也顯示不出花團錦簇、八仙過海般的超強效果來。角兒對角兒的陪襯是任何影片都避免不了的,不幸的是,這部片子是主角陪襯配角。
艾滋病是一種敏感的病,之所以敏感,因為它既是絕癥,又是一種社會病。甚至還跟政治掛鉤。以它作為表現對象的藝術作品少之又少。所謂“熱病”不熱。《最愛》能以它作為表現對象,其勇氣和情懷就非常值得人尊重了。但如果你以為電影關注的僅僅只是艾滋病人群,說的就是艾滋病之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電影分明是以艾滋病為外殼,以愛情為線索,以人性為載體,講敘了當代中國病入膏肓的農村絕癥。在那個叫娘娘廟的山村,艾滋病的流傳只是表象,真正流傳的乃是靈魂之病。換句話說,在流行“熱病”的同時,娘娘廟也流行著其他種種殺人的病。染于“熱病”的某些人也許只爛了身體,而為利益不顧一切的趙齊全,整個心靈都爛透了。這才是真正讓人痛心疾首的。
娘娘廟不但是中國當代農村的縮影,更是后工業時代整個中國的縮影。當我們把“財富至上、經濟至上”奉為人生信條之后,我們民族乃以立足的其他基石便紛紛動搖了。人性懵懂的貪婪性,導演了人生黑色喜劇般的荒誕性。就拿由濮存昕扮演的趙齊全來說,在他自己眼里,他也許“齊全”了。物質上,他要什么有什么,然而他卻沒發現,他已將自己演變成了傳統文明鏈上的孤家寡人。背棄祖輩,煎絞兄輩,夭殺后輩。“生不在蘇杭”的娘娘廟村人就算死后都能上天堂,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整個娘娘廟都變成了一座豪華的陵園,那只喻示著所有村民的毀滅,喻示著整個人類再也找不到上帝應許的生存之地。但暴發戶趙齊全怎么會懂得這些,為了財富的迅速膨脹,他甚至連自己九泉下的小兒子都不放過,用一樁完全不般配的華麗冥婚,匪夷所思地實現了與權力的荒唐聯姻。在他看來,只要能與財富權勢掛鉤,什么都可以出賣。
對貪婪人性的批判,閻連科顯然不是只針對某一部分人。事實上,在商業泥流裹挾下的現代社會,幾乎所有人內心的貪婪,都被無限度地放大了。這正是為什么那些身患“熱病”的人,死到臨頭,還要想方設法拽住那些蝸角微利不放。比如私藏公糧的糧房嬸,夜偷紅綢襖的老大爺,瓜分學校器物的部分熱病患者,甚至包括偷情的趙得意和商琴琴。已是扳著手指過日子的他們,還那么舍不下身外之物,真讓銀幕外的觀眾淚笑無聲。然而,就算我們的時日還是個未知數,但生命的大限卻一直在不遠的前方等著我們,那些身外之物,我們又有幾個人能放棄呢?我們笑他們,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
情愛以不道德的曖昧開始,最后居然散發出圣潔的光輝。過程的暗渡,或許并不為更多觀眾覺察。卻是這部片子另一個意味深長的地方。很顯然,如果只有一方身患熱病,趙得意與商琴琴是不會產生愛情的。愛情的產生,的確是一種世俗關系的開始。它跟世上所有利益關系的誕生相差無幾。不可否認,幾乎所有的愛情,都是“門當戶對”型的,哪怕只是主觀上的。如果是出于單純的憐憫,王子是不會愛上灰姑娘的,是灰姑娘身上的某些特質,讓王子覺得即便讓皇家身份失衡也在所不惜,這才有了一段佳話。愛情的偉大之處,是在愛情開始之后。當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可以拋付自己的一切時,愛情才會讓人感慨萬分。趙得意與商琴琴最初在房頂上偷情,只是寂寞肉體的互相索取,到后來,便是靈與肉的交融了。既然馬上要死了,就讓我們在死之前,以全部光熱來燭照另一人。這才是最最打動人心的地方,愛情就這樣在瀕臨死亡的身體上打開了靈魂的生之門。
堅守傳統道德的趙老頭,已被殘酷現實逼入死角,他踽踽獨行的背影終將被歷史的斜陽掩抹。除了像趙齊全那樣隨波逐流,盲目而自大地茍活于世,人類似乎別無他途。但事實上,電影還給人類提供了一條隱蔽的通道,那就是由王寶強扮演的大嘴所散發出的光芒。大嘴一出場,我立馬想起了《阿甘正傳》里的阿甘,他們就像山野間一株迎風含笑的花草,似悟未悟,似醒非醒。他們的智商和情商看起來較低,其實卻是剛剛好的那種,再高的話,人就會懂得操縱欲望與同類一競雄雌,同時還會深刻感受互相傾軋的絕望和痛苦。再低的話,又不利于個人在日常生活下與他人和諧相處,并獲得適可而止的生存資料。熱病對大嘴來說,竟是可有可無的。有它不悲,無它不喜。死亡于他,就像喇叭沒電了一樣自然而然。這種超然物外的懵懂,不但電影中沒有一個人物做得到,就算是大智慧的高僧,窮其一生恐怕也無法修煉出來。很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為:生存不需太多智慧,或許真是這樣的?依我看,人類所有的煩惱,幾乎都是由高智商和高情商帶來的。這大概是生而為人的全部悲劇的淵藪吧?如果說商琴琴和趙得意的愛情給死亡之途提供了一盞明燈,那么大嘴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存方式,則可燭照人類一生的道路。惟一大嘴,才是欲望、疾病、榮辱、死亡等任何東西都擊不垮的懵懂金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