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放
(揚州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日新其德:中國古典美學的創新意識
姚文放
(揚州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中國古代的創新意識產生得很早,在秦漢典籍之中就可以見到大量的文字記載。千古以來,這種創新意識在政治、人生、哲學、倫理、文學等人文層面展開,在歷史的長河中沉積、凝結為一種基本的人文意識。中國古代的創新意識豐富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內涵,它昭示了中國古典美學的一種奮發進取、剛健有為的精神;革故鼎新、與時俱進的特質;永在追求、永懷希望的理想色彩。
一
中國古典美學以其獨特的氣質而自立于世,這種氣質來自一脈相承的精神遺傳、文化傳統,而創新意識便是流淌在中國人血脈之中代代相傳的重要精神基因,賦予了中國古典美學特有的精神風貌。以往的研究更多注意美與善、美與真的關系,很少注意到美與新、審美與創新的關系,實際上中國古典美學對于創新問題有大量的論述,創新意識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內容。其一,創新意識乃是一種銳意進取,百折不撓,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的精神,在開創文明、更新社會、促進人生的同時也創造了一種堂堂皇皇的大美、壯美和陽剛之美,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卦象辭》)、“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周易·大畜卦彖辭》)、“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篇》)、“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等命題包含著豐富的美學內涵,從而成為中國古典美學的經典命題。其二,創新活動既要保持不斷進取的勢頭,也要隨順時勢、選擇時機,因此時間、時機、時勢十分重要。《周易》對此作了很好的表述,如“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乾文言》),“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隨卦《彖辭》)“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卦《彖辭》)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表述乃是當今的社會流行語“與時俱進”之所本。文學創新亦然,劉勰對此多有闡發:“趨時必果,乘機無怯”(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劉勰:《文心雕龍·章句》),“因時順機,動不失正”(劉勰:《文心雕龍·總術》),如此等等,都將時間、時機、時勢問題懸為文學創新的重要前提和先決條件,這一思想在中國古典美學中不失規范和標準的意義。其三,既然中國人將“維新”視為邦國之天命,將“革命”視為順天應人之大業,以日新為盛德,以自新為座右銘,那么無論是國家、民眾,還是個人,總是表現出一種不甘寂寞,不甘停頓的心態,一種永懷希望,永在追求的取向,一種革故鼎新、推亡固存的沖動。正如朱熹《春日》一詩所說:“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边@種不安于現狀,始終尋求新事物、新生命、新光景的創新意識充滿了美學旨趣,賦予了中國古典美學壯麗的理想色彩。
二
中國古代不同思想派別的宗旨不同,傾向不同,創新意識的表現方式也不同。一般認為儒家尚古崇故,因循守舊,眼睛是向后看的,孔子也確實說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孟子言必稱堯、舜、周文王,荀子在這方面也多有論述。但是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儒家是完全拒絕創新的,如《論語·為政》:“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這里主要講的是為學之道、學習方法。后來《中庸》對其作了倫理化、體制化的闡釋,將其視為到達最高道德境界的的必由之路,即所謂“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其實無論是治學還是立德,都有一個如何看待“溫故”與“知新”之間辯證關系的問題,“溫故”是“知新”的起點,割裂歷史、拋棄傳統便不能有效地進行創新;“知新”是“溫故”的目標,墨守成規、反對創新,傳統勢必喪失鮮活的生命力。只有將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實現真正的創新。可見儒家并非抱殘守缺,如果承認在當時社會轉型期“禮崩樂壞”的特定語境中孔子等人對于往古的推崇具有部分合理性的話,那么就不難發現,儒家正不乏創新意識。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寄希望于“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大人君子:“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禮記·中庸》)就是說,大德至道那種“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的赫赫聲勢和大美氣象有待于有德行、有作為的大人君子來開創。
在創新的問題上,道家另有講究。道家尚無為而順自然,廢人力而棄人事,因此在創新問題上看似無所用心、無所作為,其實細究之也未必然。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老子》22章),“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老子》15章),說明他還是十分關心創新問題的。但是老子尚柔守雌,遇事常做反面文章,在事物對立統一的辯證法中總是強調矛盾的次要方面,因此以委曲為保全,以枉屈為伸張,以低凹為充盈,以陳舊為新穎,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不過老子在事物新舊轉換的關系上仍設置了一個前提,即只要不自滿,便能去故更新。(用陳鼓應說,見其《老子注譯及評價》,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21頁。)總之,從尚柔守雌的立場出發,老子看到的是,不足反而更能達到圓滿,守舊反而更能實現創新,總之是壞事變好事,最終還是要達到好的結果。一般認為《周易》與《老子》相通,這是不錯的,老子的這種“反者道之動”的辯證法恰恰在《周易》所謂“《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周易·系辭下》)的思想中引起了回響,而后者正是《周易》創新意識的重要內涵。由此可見,無論中國古代不同思想派別的差異有多大,他們都不曾拒斥創新意識,相反地倒是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對創新意識的發展提供了必要的補充。
三
已如上述,中國人的創新意識主要在政治、人生、哲學、倫理、文學等人文層面展開,但在科技層面卻表現得相對薄弱。雖然我們有燦爛的古代文明,有像“四大發明”這樣對世界歷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科技發明,也出現過許多重要的科學著作,但是在古代典籍之中卻鮮見對于科技層面創新意識進行總結的思想資料,倒是頗多對于科技活動的排斥和譴責,例如老莊將人類制作工具、使用工具的發明創造視為奇技淫巧,主張予以棄絕。老子說:“人多伎巧,奇物滋起”,“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57,19章)。莊子則以“丈人抱甕出灌”的故事來說明“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的道理: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睘槠哉叻奕蛔魃υ?“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岱遣恢?羞而不為也?!?《莊子·天地》)
可見自古就有一個“機心”與“人心”的矛盾,也就是現在所說工具理性與人文理性之間的矛盾。古人寧可放棄功利機巧給人帶來的便利,也不愿讓“機心”遮蔽和污染了“人心”。老莊持這一見解固然是清靜無為、順其自然的既定觀念使然,但其表現出的仍是在崇尚人文理性前提下對于工具理性的排斥,在這一點上與孔孟又可謂殊途同歸,只是后者的做法不同而已,他們大力張揚人文理性,對于工具理性卻存而不論,而這一態度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在現代科技出現異化現象,在為人類帶來福祉的同時也造成種種負面的今天,人們很自然地回眸孔孟、老莊,贊同其“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孟子·盡心上 》)的人文主張,推崇其“無為也而笑巧”,“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莊子·天下》)生態美學思想,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古人對于科技創新的片面貶低和排斥,對于后來科技進步和生產力發展的相對滯后也不能辭其咎,這一點也是考量中國古典美學的創新意識時不能不加以明辨深究的事情。
四
今天我們研究中國古典美學的創新意識問題,要緊之處在于如何對其實現現代性轉換。目前對于“何為現代性?”的問題新見迭出、不一而足,概括眾說,其核心內涵大致包括以下幾點,一是對于已有思想資源的反思與批判;二是增強研究的科學化水平,提高研究的實證性、確定性和量化水平;三是在此基礎上進行新的理論建構。中國古典美學的創新意識內涵豐富,涵蓋寬泛,然而其思想資料往往缺乏實證基礎,未經科學分析、無法定量把握,不求系統周延,存在著不確定、不明確、不系統的缺陷,與現時代的思想狀況和思維水平多有不相適應之處,這就需要在反思批判、提升科學化水平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現代性重建,以開掘其現代意義,煥發其現代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