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允星
(浙江師范大學 法政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經濟發展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關于中國現代化道路的選擇問題,學界對之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雷默博士謂之“北京共識”,由此又引申為“中國模式”的問題。如何解釋中國近30年來社會經濟發展的“個體性”動力問題呢?換言之,應當如何理解中國民眾的創業和致富行為?本文結合對中國儒家思想倫理的分析,圍繞東亞經濟崛起與“中國奇跡”問題,考察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動力要素,尋找中國傳統儒家文化與經濟社會現代化之間的聯系,希望以此加深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微觀動力的理解,同時,展望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未來前途。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漢代以來的中國封建社會一直將之奉為中心價值觀,也有學者稱之為儒教,以體現其“神圣性”和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主導地位。關于儒家思想的總體定位,有學者說,儒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獻給君主的一個溫柔的緊箍咒,為了得到與秦始皇下場不同的長治久安與人民內心的尊奉,君主自身必須接受儒教倫理的約束,即以民本主義作為政治的出發點和目的,而君主接受民本主義的好處,就是君主制度的神圣化、倫理化與不可侵犯性。這就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和皇權的一次最為重要的妥協,一個古代中國最為重要的社會契約。這個社會契約的核心同樣也是對專制權力的限制,它理論上最大的受益對象,是有別于契約雙方的第三者——百姓。[1]這樣的說法雖然不無道理,但也應該認識到,正是在儒家倫理的左右下,中國歷代帝王都被迫在形式上塑造賢明的君主形象,以取得所謂的統治合法性,同時在更多情況下則采取“外圣內法”的策略,為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實行“不能言說”的暴政,這其實就是一種“儒表法里”的社會形態。[2]也有些學者認為,儒家敗壞后成為精神枷鎖,仁愛之樹上結著惡果累累。從中不難看出,儒家倫理成為中國“權術政治”發育的社會土壤,也是愚民政策的最初來源,也就是說,儒家思想在制約君主濫用統治權的同時也起到了麻痹民眾的作用,只有當一個帝王腐敗到極致之時才會引起知識分子和民眾的一致反對,從而導致王朝更迭。事實是:在一個缺少外部制度保障的背景下,賢明君主的良政往往是短暫的,在經過一次次的王朝戰爭或更替后,中國儒家文化的良好愿景大多也被政治運作的邏輯消解掉了,而成為道貌岸然的說教,知識分子將希望寄托在賢明君主的身上,從而扮演著愚民政策執行者的角色,卻不能真正體察其中的悖論。
儒家思想提倡尊卑型倫理,主張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仁、義、禮、智、信”的和諧關系,注重社會的家庭本位,而反對個人主義,期望在一種共識道德體系的規范下實現“社會大同”。從整體上說,儒家倫理是與西方自由主義思潮相對立的一種文化精神,它假設人是向善的,堅持集體導向的社會規范,這一方面推動著人們注重自我約束,另一方面也往往在殘酷的社會斗爭中淪為一種空想的社會建構方式。所以,儒家倫理在社會動蕩的年代最終往往塑造出一位“卡里斯馬”型的人物來結束社會戰亂或沖突,而一旦實現了社會和平,它又往往被當政者作為統治的軟武器來維護既定的社會秩序。從中國的悠久歷史中可以發現,儒家精神保護了小農經濟的存在,塑造了農民的家族觀念和忍耐力,同時也培養了中國農民的勤儉持家傳統和差序格局心理意識,以及他們的“集體高于個人”觀念,這些都成為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文化相關物。
東亞經濟的繁榮是20世紀后半期的世界性“事件”,一些研究者都認定這種經濟奇跡是儒家文化與市場體制相結合的產物,他們特別從文化的角度考察了以“亞洲四小龍”為代表的東亞經濟奇跡,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美國學者狄百瑞等人提出的儒學文化是工業東亞興起的主要文化動力的理論,具有文化悖論的思想矛盾。實際上,儒學文化與現代化的關系是一種復雜的二律背反關系。[3]那么,儒家文化何以在東亞各國封建社會末期阻礙資本主義發展之后,反而在20世紀后半期成為助推這些國家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強大動力呢?筆者認為這是一個歷史性話題,也是一個事關社會各要素如何恰當搭配的問題。
19世紀的東亞除了日本開始走向資本主義之外,多數國家都處在自給自足的狀態,儒家思想在推動資本主義萌芽的過程中也為封建統治者提供了強大的政治武器,從而在根本上扼殺了真正資本主義精神的興起,這時它實際上發揮著相互矛盾的雙向作用。這一方面使儒家倫理支撐下的封建社會經濟快速發展,促進了商業流通的繁榮,也由此帶來了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雇傭勞動關系開始產生;另一方面儒家倫理也為封建保守勢力提供了得以維護其特權地位的政治手段和社會環境。首先,“強國家—弱社會”的現實迫使商人階層必須與官僚階層相互結合,才能取得政治層面的庇護并獲得經濟上的成功;其次,作為社會流動平臺的科舉制度像一部功能強大的吸塵器將廣大知識分子吸收到封建國家體制內,社會精英樂于充當“忠臣良將”或成為“少數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各級官僚;再次,社會意識形態的高度控制,使民眾樹立了牢固的“官本位”思想和小農意識,以此確保封建王朝的正常統治秩序;最后,保守的外交政策(最明顯的是“禁海令”),進一步阻礙了商人階層的正常發展,也限制了社會精英的世界眼光。可以肯定地說,正是儒家倫理文化為封建統治者提供了延緩王朝生命的最基本工具,而這種強大的政治統治和治理技術導致已經在小農經濟汪洋大海中萌發的資本主義嫩芽長期處于初始階段而得不到發育。這可以作為儒家文化阻礙早期資本主義在東亞國家興起的概略解釋,其中政治力量相對于其他社會力量的“超級強大”是導致這種現象出現的根本原因,而這種政治要素取得壓倒性優勢的社會基礎之一就是儒家倫理文化對民眾的思想統治。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西方自由主義思想雖然屢遭挫折,但仍舊主導著西方的社會發展模式;全球市場的形成加劇了世界各國之間的經濟競爭,但這種競爭是在不平等的起點基礎上進行的,歐美發達國家樂于接受自由貿易規則,而一些相對落后的國家卻比較謹慎。日本大膽創新,利用有利的國際環境積極發揮國家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積極作用,同時還將傳統文化中的集體(家族)主義精神引入現代企業管理,通過“團結力量”與歐美具有經濟優勢的大型企業進行競爭,最終取得了經濟上的巨大成功。正是國家資本主義積累模式和家族主義經營管理制度創造了日本的經濟奇跡,“東亞四小龍”的經驗與日本具有著高度相似性。儒家文化之所以能夠在二戰后成為東亞一些國家和地區經濟振興的文化根基,是與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的。鴉片戰爭促進了東亞國家的文化覺醒,同時也激發了這些國家和地區政治精英的深刻反思,當這些國家的政治家認識到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是其民族和國家得以在世界立足的根本時,他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地依靠各種手段發展自己的資本主義經濟,包括利用政權力量進行資本積累,進行大規模基礎設施投入及嚴格的關稅保護;這種“超趕型”的經濟發展戰略實質上就是“傾全國之經濟力量與西方國家企業進行競爭”,這就自然地創造出了西方國家民眾眼中的“經濟奇跡”。
也就是說,國家對現代經濟形態的消極壓制作用驟然轉變為積極主導作用,是東亞國家經濟快速發展的法寶,也是儒家文化傳統在新時期煥發活力的基本條件。在此前提下,政治因素與其他社會因素之間就隨即形成了恰當配合的關系,而不再是相互沖突的狀況,這是東亞經濟奇跡的社會根基。即是說,政治變革是同一種文化類型在不同時期產生不同結果的關鍵所在,是其功能轉變得以順利實現的核心環節,正是通過這種變革,傳統儒家思想與現在經濟與生活形態發生了微妙的聯結,并且推動著傳統政治形態的進一步變革,由此而呈現為某種所謂“儒家倫理現代化”的現象。
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所走的是“經典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大體與蘇聯東歐國家相似,該道路傳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高度集權的政治經濟體制成為其基本特征。盡管從表象上看這個時期是對傳統儒家文化批判最為嚴厲的時期,但是從社會內核層面看,又是傳統儒家倫理的負面效應發揮最為徹底的時期。這種發展戰略在促進資本原始積累方面可謂功不可沒,但由于對社會成員個性能動性的壓制和過度“整體主義”的價值觀取向,也帶來了“迷信計劃”的嚴重問題,加之世界范圍內的意識形態斗爭和冷戰,導致中國難以參與世界經濟分工,所謂“相對優勢”也失去了發揮作用的機會,潛存的儒家倫理和文化資源不僅沒有成功地在中國培養出東亞其他國家出現的現代企業精神,反而惡化了計劃經濟的運行機制,帶來了諸如浮夸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副產品。
更為吊詭的是,打著“破四舊”名義進行的各種文化革命反而助長了傳統文化劣根性的發揮,這種傳統文化內部的激烈碰撞帶來了極為嚴重的結果:儒家文化的優秀成分被破壞殆盡,而各種不良的政治權術無以復加地運行起來,給社會帶來了混亂和文化危機。由此可見,儒家倫理與文化如果不經過現代自由主義思想的洗禮而直接植入由國家主導的社會發展模式中,將很可能導致傳統官僚主義的大規模復興,而無法起到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功效;相反,如果將儒家文化放置到一個相對自由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同時配合國家對經濟活動的適當干預,它就可能成為經濟奇跡的文化動力。這已被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社會實踐所驗證,也再次說明了政治因素在社會發展中的核心地位。
目前已有學者指出,儒家文化是東亞經濟崛起的精神支柱,也是推動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高速增長的強大動力,[4]這種推動作用體現在社會的各個方面。在社會經濟基礎層面,政治決策的改變為中國廣大農民提供了進行自主經濟活動的天然契機,調動了最廣大民眾的生產積極性,這成為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濟增長的核心動力。在這一時期,伴隨著現代科技的推廣和農業管理模式的革新,中國傳統小農經濟的活力得以充分發揮,并推動了中國其他產業的集約化和規模化,國民經濟以此為基礎迅速發展起來,儒家倫理的社會經濟功能直到此才真正發揮出來。在宏觀政治環境層面,國家對農民的主要經濟汲取方式由行政手段轉變為市場手段,經濟體制改革并沒有伴隨政治體制的變革,而中國社會之所以能夠保持整體穩定就在于儒家傳統文化對民眾的安撫作用,這變相地推動了國家“資本原始積累”目標的迅速實現,同時也有利于“穩定壓倒一切”執政理念的實現。在中觀制度層面,社會經濟精英與政治精英之間的默契配合促進了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儒家文化傳統下形成的“集體主義”思想導致中國經濟活動主體往往需要尋求家族、地方政府的保護,這一方面促進了經濟資本的集中,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各相關群體對社會財富的“均沾”,從而防止了因財富過分集中導致的社會經濟危機的大面積爆發。在微觀社會心理方面,國家提倡的發展主義意識形態與中國民眾追求家庭財富增長的基本心理達成了完美結合,于是在“發展才是硬道理”的政治動員與宣傳下,廣大民眾形成了創造財富的充足干勁,儒家倫理當中的諸多“入世關懷”迅速轉化為創造財富的心理動機,從而發揮了新教倫理的作用。
改革開放以來儒家文化對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與日本資本主義發展早期具有很強的相似性,姑且可以稱為“國家資本主義模式”(以區別于西方國家發展傳統中的自由資本主義)。該模式的本質就是現代資本主義市場體制與以“國家優勢”為特色的儒家文化的有機結合。也可以說,儒家傳統文化中的各種思想(如“勤儉持家”、“光耀門楣”、“苦心經營”等)本身就具有創造經濟奇跡的潛力,只是由于外部政治力量的長期壓制或者不當干預才導致了這種潛力的暫時泯滅,而一旦有利的外部政治條件得以形成,甚至社會中的政治力量來主動釋放這種經濟潛力,那么儒家倫理與文化傳統在現代市場經濟環境當中就可以大顯身手,從而創造西方國家眼中的各種奇跡。所以說,中國發展模式或經驗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它是歷史積累的必然結果,是被壓抑民間生產能量的總爆發,只是由于中國長期的“積貧積弱”才使得這種變化令世人驚訝。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社會發展積累了很多寶貴的經驗,同時也伴隨著某些值得總結的教訓,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市場競爭機制的“起點非公平性”問題、“官本位”思想對社會生活的不當滲透問題,以及“穩定壓倒正義和民主”的問題。這些問題的出現都與儒家倫理和文化傳統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那么,一個水到渠成的問題是:如何吸取這些教訓、克服不足,其相應的出路必然也就涉及到對儒家倫理與文化傳統的改造。
有學者對儒家文化傳統抱著高度樂觀的態度:“大量的歷史事實證明,儒學非但不妨礙中國人選擇現代化道路,首先站出來表示歡迎現代化的恰恰是開明的儒家知識分子”。[5]他們在看到儒家倫理與文化傳統對中國社會發展的促進作用的同時,卻忽視了其早已顯現出來的阻礙作用,特別是它對現代民主政治和公民社會建設目標的不良影響。它推動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但也制造了很多隱患,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社會政治、經濟、大眾文化等要素之間的張力不斷拉大了,經濟的快速發展卻不能帶來政治體制和民眾意識的同步革新,出現了“畸形現代化”的趨勢,并醞釀出很多潛在的重大問題,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權力資本化”和“關系經濟”的問題,它正是儒家倫理與文化傳統在現代市場經濟體中的“社會變種”,是一種對現代市場經濟形態起重大破壞作用的社會現象。
儒家倫理曾經長期成功地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話語,但這種成功又使之失去了其他思想體系的真正挑戰,沒有機會面對外部世界提出的各種新問題,因此在理論建構上難以推進。儒家在理論結構和問題系統上一直存在大量未完成工程,而長期的主流話語地位使其不可能反思自身理論上的不完善,這個隱患在儒家面對現代挑戰時就顯示出來了。[6]當前,中國社會現代化正處于深入推進階段,促使人們開始認真反思儒家倫理與文化傳統如何實現“現代化”的問題,這已經成為中國社會思想“啟蒙運動”的一個核心問題。中國的新保守主義學派已開始全面論證借助傳統儒家思想重構中國社會的合理性與可行性,但很明顯的事實是,他們對該歷史文化遺產缺少辨證和歷史視角的全面認識,對所謂的“文化整體性”問題考慮不周,也沒有抓住問題的根本所在,因為政治改造的任務被溶解到了社會倫理的重建上面,而上文的分析恰恰證明,這樣的選擇只能是再次淪為某種空想。
儒學現代走向的一個向度自然是“現代性”,它可以同市場經濟兼容,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另一個向度是民族精神,它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追求設計了求真、求善、求美、成圣、合群這樣一些總體的目標,并且為實現這些目標提出了多種具體的價值理念。在今天,這些理念對于培育中華民族精神仍可發揮積極的現實作用。[5]但是要使這些寶貴的精神理想轉化為現實還有很多艱苦的工作要做,實現傳統與現代的融合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而儒家文化的話語權長期以來為封建統治者所掌握,將之轉變為民眾的話語并最終達到名符其實的目標,需要全國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為之做出不懈的努力。相信只有待儒家倫理的解釋權真正為社會大眾所掌握,中國特色的社會現代化發展道路才可能最終形成,所謂的“中國模式”也才可以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事實性概念。
[1]馮川.儒家思想的社會契約性質[J].江蘇社會科學,2007,(5).
[2]秦暉.文化現代化與中國知識人(上)[J].戰略與管理,2002,(4).
[3]童鷹.論儒學與中國現代化的二律背反[J].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1).
[4]張德.儒家文化傳統與東亞經濟崛起[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1).
[5]宋志明.論儒學的現代走向[J].河北學刊,2007,(3).
[6]趙汀陽.身與身外:儒家的一個未決問題[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