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榮超
(河南農業大學,鄭州450002)
語言理據性和任意性新論
宋榮超
(河南農業大學,鄭州450002)
任意性和理據性是語言學領域長期爭論不休的話題,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新的角度嘗試提出以下觀點:理據性是語言的根本原則和首要原則,任意性是建立在理據性基礎之上的,是語言的第二原則;理據性和任意性都反映了語言的主觀性、創造性和客觀性;理據性和任意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共同促進語言的產生、發展和進化。
理據性;任意性;符號;能指;所指
索緒爾是20世紀偉大的語言學家,被譽為“現代語言學之父”,他的語言符號理論被譽為思想史上“哥白尼式革命”。索氏語言思想體系博大精深,其中一個重要思想就是“任意性原則”,即語言符號的兩個組成部分聽覺形象(能指,signifying/signifier)與概念(所指,signified)之間的關系是任意(arbitrary)的[1]。索氏關于語言符號任意性學說可以總結為圖1。

圖1 索緒爾符號圖
索氏認為,用一定的能指表示一定的所指是沒有原因的和不可論證的,是“大家的看法一致”的結果。語言的任意性在索氏看來是語言的“第一原則或基本真理。”
索氏的任意性原則在近代西方思想史上引起強烈震動,他的學說直接推動了結構主義的誕生。按照丁爾蘇的觀點,作為一種特殊的研究方法,結構主義的操作遠遠超出了語言學領域,受它影響的還有文化人類學、生物學、心理學、哲學、文藝批評等其他人文和社會科學[2]。結構主義在20世紀上半葉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的任意性原則一統天下,很少有人提出質疑。然而隨著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的勃然興起,研究者們發現,語言中存在著大量的理據性(motivation①對于“motivation”,本文遵從多數學者翻譯,稱為“理據”,也有翻譯為“動因”等。根據李二占的研究(參見參考文獻[2]),“理據”一詞最早出現在南北朝,意思是“道理之所在”。本文指的是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可論證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象似性(iconicity②對于“iconicity”,本文采用“象似性”這個翻譯,也有學者譯為“臨摹性”、“仿擬性”等,并認為語言的理據性表現為在多個方面,象似性為其中一個重要方面。),語言幾乎在各個層面上都表現出象似性。有的學者甚至說,象似性是語言的根本屬性。任意性原則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關于語言究竟是有理據的還是任意的,各路學者著書立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文在參照、總結和分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要嘗試說明的觀點是:理據性是語言的首要原則,任意性是建立在理據性基礎之上的,是語言的第二原則;理據性和任意性都反映了語言的主觀性、創造性和客觀性;理據性和任意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共同促進語言的產生、發展和進化。
所謂理據性就是語言發生和發展的依據或者動因,就是語言形式(包括語音形式)和形式所代表的概念之間,亦即能指與所指之間必然的可論證關系。所謂任意性就是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不確定關系,而不是索氏所謂的不可論證關系。語言的理據表現在語言的各個層面,許國璋[3]、沈家煊[4]、胡壯麟[5]、劉潤清和張紹杰[6]、王寅[7]、王艾錄和司富珍[8]、張克定[9]等學者都從不同方面論證了語言理據是客觀的語言事實,下面本文將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從新的角度對語言的理據性加以論證,同時指出語言也具有任意性。
語言的構成部件是詞匯,詞匯包含單純詞和合成詞。合成詞的理據性不言自喻,如“雪白”就具有象似性理據“像雪一樣白”。那么問題是“雪”和“白”這兩個單純詞的音義之間是否有聯系呢?答案是肯定的。單純詞具有理據性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象聲詞和感嘆詞,這些詞都是對自然聲音的模仿,例如漢語中qūqu(蛐蛐)、zhīliao(知了)、miē (咩)、mōu(哞)、wā(蛙)、yā(鴨)、wāngwang(汪汪)、dīngdāng(叮當)、diā(嗲)、dīdā(嘀嗒)、ā(啊)、ō(哦)、yā(呀)等。象聲詞和感嘆詞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不是任意的,而是可以論證的。對此,索緒爾并不認為如此,他認為這些詞在整個語言中數量有限;而且一種語言中的象聲詞和感嘆詞若與另一種語言進行比較,有可能找不到對應的形式或者有較大差距,如同是布谷鳥的聲音,漢語是bùgū(布谷),而英語是︳kuku:︳(cuckoo),由此索氏認為語言是最終還是任意的。筆者認為索氏這種推理經不起推敲,首先依據某事物的數量的多少來作出關于性質的判斷缺乏科學性,到什么量算多,到什么量算少呢?我們不能因為象聲詞和感嘆詞數量有限而去否認整個語言的理據性;其次,同一個所指在不同語言中有不同的能指形式并不能否認語言是有理據的,從跨語言的角度來說明語言是能指和所指的任意結合站不住腳。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存環境、身體條件、思維方式、歷史發展經歷等,必然形成包括語言在內的不同體系,例如漢人飲食使用筷子,西方人使用刀叉,我們不能據此得出結論,人類使用飲食工具是任意的,這樣的結論顯然與事實不符,漢人用筷子西方用刀叉都有各自的原因,中國的社會結構以農業為基礎,西方民族祖先多以游牧生活為主,整個社會以畜牧業為基礎,根據經濟實用原則,必然形成漢人用筷子西方用刀叉這樣的餐飲習慣,所以不同語言對同樣所指有不同的能指不能表明語言的任意性,反過來它又說明,語言的理據性必須從一種語言內部去考察。
象聲詞和感嘆詞具有理據,那么其他單純詞有沒有呢?回答是肯定的。陸丙甫等認為,“凡是存在的都是有原因的”,某些語言符號當初產生的具體背景原因現在可能一時找不到,但找不到不等于沒有,例如“鋸”和“父”的上古讀音分別是ka和pa,前者是模擬鋸木的聲音,后者是嬰兒最早習得的音節之一,都有原因,所以“尚未找到理據性”不等于“任意性”[10]。研究發現,元音︱i︱多與小而輕的概念相聯系,如漢語xì(細、隙)、xī(溪)[與haǐ(海)、hé(河)、yang(洋)相比]、zhī(枝)、dī (滴)、lì(粒);而元音︱a︱多與大而重的概念相聯系,如dà(大)、pàng(胖)、mǎn(滿)等,同樣的規則在其他語言也有表現。Jespersen詳細討論了語言中sound symbolism(聲音象征)問題,認為聲音能夠象征意義[11]。我國傳統語文學稱為“小學”,包括文字、音韻和訓詁,其中追究古代漢字的讀音和意義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訓詁的一個基本方法就是“因聲求義”,也就是要探究聲音和語義之間的理據,這方面的學者有墨子、公孫龍、荀子、韓非子、許慎、劉勰、段玉裁、王念孫等人。“小學”是我國傳統優秀文化的一部分,如果語言沒有理據,也就沒有“小學”研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單純詞的產生建立在理據和可論證基礎之上,只是語言發展一直伴隨著人類的發展,許多當初的理據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有的發生變形有的逐漸模糊甚至有的湮沒在時間長河里。王艾錄說,人們往往以極多的單純符號的理據被歷史湮沒為由從而否認它的存在,這是違反邏輯的,理據研究難度越大,越需要探幽析微[12]。
索氏將語言符號分為兩個部分:能指和所指,就好像一個硬幣的兩面,缺一不可,并且一般情況下也把能指說成符號。由于索氏堅持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任意性,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語言系統內能指之間的關系,并認為一個能指的價值或者意義取決于它與其他能指的相互關系,拿漢語來說,“豬”之所以是“豬”,不是因為它是人對客觀世界中豬這種動物進行概念化和抽象化的結果,而是因為它不是“狗”、“羊”、“馬”等等,換句話說,索氏割舍了符號與客觀現實的聯系,單單從符號系統內來確定符號的價值。一個經典例句就是: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玫瑰叫做其他名字香味依然。)可是讓人倍感不解的是:索氏一方面承認符號的二元性,另一方面又對所指避而不談,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符號的另一半即概念是從哪兒來的呢?不可能是無中生有。對此索氏沒有說明。看來索氏的符號論是先驗的,是預先儲存在大腦里的,這顯然不符合人類認知認識世界的方式,概念不是事先就有,而是人類對客觀世界認知的結果。實際上,索氏這種只重能指不管所指、忽視人的主體意識直接導致了以索氏理論為基礎的結構主義的工作方法——只重形式不管意義,最終走進了死胡同。
在索緒爾先驗符號論提出的同時,美國哲學家皮爾斯從英美經驗主義出發提出了符號的三元理論關系。他把符號解釋為符號形體(representamen)、符號對象(object)和符號解釋(interpretant)的三元關系。符號形體是“某種對某人來說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種功能代表某一事物的東西”;符號對象就是符號形體所代表的那個“某一事物”;符號解釋也稱為解釋項,即符號使用者對符號形體所傳達的關于符號對象的訊息,亦即意義。在皮爾斯看來,正是這三種關系決定了符號過程(semiosis)的本質。可以看出,皮爾斯的符號形體相當于索氏的“能指”,符號解釋大致相當于“所指”,形體與對象之間的關系是表征(representation),形體與解釋之間的關系是意指(signification),這樣符號的三元關系可以表示為圖2的三角形,通常稱之為“符號三角”[13]。

圖2 皮爾斯符號圖
(概念化)是原圖中沒有的,是筆者加上的,因為所指就是概念,概念是對客觀世界對象抽象化的結果。從圖2可以看出,符號三元論的合理性就在于指明了能指與所指之間是意指過程或結果,意指表明能指與所指之間不是任意關系,并不是任何能指與所指都能結合成為符號,它們之所以能夠結合是人為的,既是人為,必有人的意識參與,是個“有意”過程,而非任意使然。Bolinger等人認為,某個人在某個場合坐下來,決定做出發明,從這個意義上講,幾乎有關語言的任何東西都不是任意的,因為語言中的任何要素都有其非任意的來源[14]。從這個意義上講,語言毋庸置疑是有理據的。
基督教認為,上帝把所造之物拿給亞當,看他怎樣稱呼,于是不管亞當怎樣稱呼每一樣生物,所呼之名即是此物之名;而中國古代認為“王者制名,其民相效”。現在看來,不管是西方的亞當命名,還是我國的“王者制名”,表明上看是任意的,但恰恰因為他們首先都是人,其命名和制名過程就超脫不了意識的窠臼,就擺脫不了理據性。理據性是語言的根本屬性和首要原則。
語言具有理據是因為人的意識的參與,人類決定用某個音指代某個概念,是有各種各樣原因的,比如采用象似原則或者其他某樣原則,是有意為之,而非憑空臆造,從這個角度上看,語言都有主觀性,這就體現了語言的創造性。隨著時間的發展,當某個音與某個概念的關系被固化(fossilization)被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之后,就具有了客觀性,這對后來的語言使用者來說就是一種客觀現實,因此理據性體現了語言的主觀性、創造性和客觀性。但同時語言的理據并非一成不變,語言具有變異性,從歷時的角度看,語言的各個層面如語音、詞匯和語法都在經歷著演變,語言最容易發生變化的就是語音,詞匯次之,語法最不易變化。這種演變必然導致語言產生之初所具有的理據也隨之喪失和退化,如“父”由古代的pa演變為現代的fù,結果就使后來的語言使用者誤以為語言受任意性支配,沒有什么可論證性,這顯然與歷史事實不符。
既然語言的理據性是根本的,那么語言有沒有任意性呢?答案是肯定的。語言的歷史演變就是由任意性推動的,其中就孕育和包含著任意性。而且人類要發展,需要表達的事物越來越多,但是人類的發音條件和大腦儲存能力并非無限,不可能出現能指與所指的一一對應,語言任意性的最明顯表現之一就是一個能指可以對應多個所指,反過來,同一個所指可以對應多個能指。如wā可以對應“蛙”、“挖”、“哇”、“媧”等,反過來同一個概念如“饃”有mó和mántou(饅頭)兩個能指。語言的這種任意性使得語言的發展成為可能。任何語言最終都歸結于若干個語音上,如現代漢語雖然千變萬化,形式多樣,但所有這些都逃不脫屈指可數的若干個聲母和韻母加上四個聲調的控制。語言任意性第二個重要表現就是一個所指對應的能指的不同發音。每種語言都有區域內的變體,即方言;方言內又有亞方言;亞方言內又有更小的方言區,直至最后其實每個人在發某個語音(能指)時,其音質的物理特性都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國漢語有八大方言區,同一個概念在不同地方能指形式大不一樣。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同一種語言某個所指不同的能指變體與某個所指在不同語言里的不同能指是不同的,前者是在同宗同源基礎上的演變,后者是各個民族不同經歷、身體條件、思維方式和生存環境等等因素造成的。語言任意性也表現在語法上,如普通話說“不知道”,而有的方言卻說“知不道”,與理據性一樣,任意性也體現了語言的主觀性、創造性和客觀性。
有意思的是,文字產生后,語音得以文字化,所指對應的能指具有了語音和文字兩種形式,我國歷史上秦始皇統一文字,以后各個朝代推出“共同語”,民國時期推廣的“國語”,如今我們普及普通話,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任意性,有利于民族的團結和交流,增強民族的凝聚力。
理據性是根本的,任意性以理據性為基礎,是語言的第二原則。任意性孕育于理據性,人類使用語言如同“帶著鐐銬舞蹈”,再怎么“任意”的變異都囿于理據性的限制,可謂萬變不離其宗。理據性提供了語言使用的可能性和現實性,任意性提供了語言使用的選擇性和多樣性,理據性和任意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共同不斷促進語言向前發展。在語言產生初期,理據性的彰顯大于任意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理據性慢慢褪色,任意性逐漸突顯,理據性和任意性都反映了語言的主觀性、創造性和客觀性。
陸丙甫等把理據性和任意性分別看作可知性和不可知性,認為積極地承認理據性比消極地承認任意性更能促進科學研究,“尋找理據是科學研究的動力”[10]。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根據語言中殘存的蛛絲馬跡還原出語言初始時的理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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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烈琦)
New Remarks on the Motivation and Arbitrariness of Language
SONG Rong-chao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2,China)
Motivation and arbitrariness are two controversial topics in the field of linguistics.On the basis of the previous studies and from new approaches,this paper tends to argue that firstly,motivation is the fundamental and first principle of language,while arbitrariness is based on the motivation and the second principle of language;secondly,both motivation and arbitrariness embody the subjectivity,productivity and objectivity of language;and lastly,motivation and arbitrariness cooperate and coordinate with each other,resulting in the birth,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language.
motivation;arbitrariness;sign;signifier;signified
HO-06
A
1674-8425(2011)03-0099-04
2010-09-27
宋榮超(1976—),男,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普通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