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它定價3元,每期發行量只有區區500份,卻是不少的中國主流媒體都難以企及的雜志。
這本雜志名叫《涅槃周刊》,是一份中學學生自采、自編、自制的媒體,2009年9月誕生于有著3000余名學生的深圳中學。深中之外,還有數十位來自十幾所外校的讀者。它開放、尖銳、犀利的風格,以及充滿了探索與公民精神的討論,成全了其“在這里,讀懂深中”的地位,從側面反映了深中教學改革的歷程。
“不是為了逞威風,而是想表達。”《涅槃周刊》的創始人兼第一任主編羅亦龍說,這是他們辦刊的最初想法。那時,他16歲。如今,他已在美國Hampshire學院修讀電影及東亞歷史與政治。
早在《涅槃周刊》之前,校長助理江學勤老師曾扶持學生創辦了一份《深中日報》。但在許多看來,這份報紙將老師的活動和發言視為重要新聞,“儼然一份機關報”。
“這不是學生想要的,我們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故事,得找個地兒說說。”羅亦龍和幾位好友合計之后,開始籌辦自己的雜志,“我們要負責報道深中的一切”。
幾經討論與變更,《涅槃周刊》最終固定設置了四大板塊:聚焦、人物、文化和觀點,后來又增加了“靈感”版,用于刊登學生的視覺藝術作品。
周刊的定位語有楚辭風格——“越萬里之溟蒙兮,見鳳之流光”,化用自羅亦龍和杜卓倫(第二任副主編,現就讀于美國漢密爾頓學院)偏愛的電影《七宗罪》中的一句臺詞:“Long is the way and hard, that out of the hell leads up to light(路漫漫且艱苦,但一出地獄即見光明)”。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從第二期起成為雜志的Logo。
《涅槃周刊》從一開始就堅持自費辦刊,自負盈虧,由當時唯一年滿18歲的副主編羅曉韻在銀行開設賬戶,并負責記賬。“只有拒絕學校的資助才能保證絕對的獨立。”這些主創人員認為。雜志的賬本是公開的,任何人都可以查看,每隔一段時間,收支賬目情況還會在雜志上刊登,以示透明、公開、和不以盈利為目的。
到第六期,《涅槃周刊》變為收費雜志,每期3元——價格標準通過兩個星期的讀者調查得來。這個價格尚不足以保持收支平衡,還需要再拉兩版廣告。父母們也給予很大支持:雜志所用印刷廠是一個同學家開的,價格優惠且允許賒賬。為了補貼雜志,孩子也自己動手在工作室里搭建攝影棚,通過為學生社團拍合影賺錢,還一度開發了一個名為“最后的肖像”的創意攝影項目——“讓你拍得開心,死得放心,活在這個星球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為了辦好雜志,學生們還向來深中采訪的《華爾街日報》駐華記者Ian Johnson取經。這位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建議他們:最重要的是本地化,多寫校園新聞。對于國內的其他新聞,則要保持觀點獨立,試圖用學生的全新視角來看待和解讀。
這篇對Ian Johnson的采訪登在《涅槃周刊》的創刊號上,一同刊登的,還有對時任校長王錚的專訪。在提出“團委學生會如何改革”、“校長實名推薦制如何進行”等尖銳問題的同時,也問這位即將離任的校長,能否考慮給《涅槃》一個工作室。
“我們或許可以建立公共的媒體工作室。中國跟外國的差別也就是公共空間。咖啡廳不是為了喝咖啡而存在的,它是一個公共空間。” 王錚回答道。
這位被學生親切地稱為“錚哥”的校長,2002年由北大附中副校長兼深圳南山分校校長轉任深圳中學校長,是一位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兼備的改革者。他把深中原來“團結、勤奮、嚴謹”的校訓改成了“培養個性鮮明、充滿自信、敢于負責,具有思想力、領導力、創造力的杰出公民。他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熱忱服務社會,并在其中表現出對自然的尊重和對他人的關愛”。
與此相應,深圳中學從2003年9月起推出一系列改革,取消了班主任和班級制,實行導師制,嘗試教學班和行政班脫鉤,“走班制”教學。
年級制管理也被打破,轉而實行單元制,將全校分為7個單元,每個單元有其代表顏色,下轄高一、高二及高三各一班級,設一名由老師擔任的單元長,和由學生選舉產生單元內閣—由單元主席、副主席,團支部書記和學代會委員組成。
2004年,深中被評為“國家新課改樣板校”。3年后,教育部官員評價這所中學“抓住了課改的靈魂”。
在王錚主導下,深中將大多數學生事務交由學生自我管理,學校領導和老師退居為指導者的角色。由此形成自主氛圍,讓學生們變得勇于談論各自的觀點和思想,也為《涅槃》提供了相當的言論空間。
2010年2月底,第四期《涅槃周刊》刊登了《Google宣布退出中國大陸》的專題報道,分析了這件事對學生們的影響,反復強調“信息渴望自由”。
第六期則以《“王”的更迭——深中的前世今生》作為封面報道,討論離職王錚校長與繼任校長王占寶的教學理念之異同,以及由此給深中帶來的影響。
陜西某女生在體育中考中猝死,《涅槃》便討論“誰謀殺了體育中考”。“在我們憤怒、質疑、困惑之后,留下的,是徹底的無奈。我們無法左右。創造者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它試圖以各種方式挽回,如‘陽光體育運動的施行,卻殊不知,這僅是雪上加霜。使雪球越滾越大。”
他們還想說說校園愛情:“白衣勝雪、心無城府,活得瀟灑坦蕩的年紀,遇到一份也許曖昧不明、也許清晰明了的感情,體味年少輕狂時的敢愛敢恨,是種莫大的幸福吧。”
在最新的第二十五期上,他們深入“圍觀”了深圳大運會,提出一個問題:大運會,是否讓深圳更美好?討論了大運會背景下的城市面子工程,甚至用一整版刊登了一張貼在小區里的通知,上面是官方要求市民配合大運會約束自己生活的案例。
文化欄目的一篇《墻》也讓很多人記憶猶新,它從古代的城墻說起,談到了如今的網絡,“那時的墻,有且只有兩個用處,阻擋、界定。時至今日,人們衍生出第三種用法:局限于閉鎖。”
一位學生家長讀過《涅槃周刊》后評價:“讀‘涅槃寥寥數箋,令處身士林的我感慨:弱冠之子,竟有這等胸懷和才氣;省身自己,環視周遭,科處干部也不過此。”
更令人稱奇的是,發表這些報道并未受到來自學校的壓力,以至于很多校外學生看后,不禁驚嘆:“這雜志膽子真大。”
如今的《涅槃周刊》已經歷任三任主編,編輯部平均三十余人,并形成了用黑色圖片作為封面的視覺風格。雖名為周刊,但隨著學校對學業愈發重視,學生們明顯感到課余時間受限。“原來一周一期,現在變成3周一次,空余時間實在太少了”。現任主編高久媚略帶抱怨地說。
即便如此,在報道所處的教育體制時,雜志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退縮與謹慎,“獨立、理性、客觀、公正地記錄正在動蕩不安的深中,始終是我們的信條。”高久媚說。
2010年5月,適值又一年中考進行時,《涅槃周刊》將矛頭指向上任不久的新校長王占寶:“新校長來了不久就告訴我們,下一屆的學弟學妹的重點率要達到80%,當我們思考公民素質教育和應試素質教育的優劣時,校長又告訴社會說,覺得在一所重點率只有65%的學校當校長對不起自己。”
學生們還討論新校長治下班級制恢復、主修課選課制度取消以及再次高舉“學術大旗”的意義,一些人批評這是“應試教育復辟”,接替王錚任校長的王占寶坦言,自己很有“挫折感”。
在2010的年末特刊里,王占寶應邀撰文,描述作為校長在深圳中學的感受。他把自己形容成“深中退燒階段的校長”,并放言“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只知道,我注定是一個過渡性校長。”
他說,過去8年里,深中的改革建立在一個預設前提下:“過去的一切,都應該是被打破和拋棄的。”他反問,“8年的變革,那種極端、革命式的變革,是不是教育改革的唯一途徑?”
“我非常喜歡學生叫我寶哥,但我又是寶叔和寶師,我戲稱為吉祥三寶,師生交往現在時髦的追求是‘廣義上的平等,但是我認為師生交往的核心價值是‘教育性——促進學生發展,所以不應刻意追求‘稱兄道弟、‘很哥們。”
時任主編羅亦龍亦回應,“希望您能將承諾落到實處”。這期雜志一時間洛陽紙貴。一些老師和教育觀察人士認為,此文從側面展現了深中師生的公民教育的深入。
不管怎樣,《涅槃周刊》仍然存活。這是校長王占寶的氣度,也是深圳中學的氣度,同樣印證了雜志初創時的理念:“在這樣一個娛樂至死并把‘認真當做一種諷刺的時代,我們這幫人在認真地辦著一份雜志,縱使有再多的人在說著‘認真,你就輸了這樣的廢話,我們依舊堅信,我們沒有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