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伍
[摘要]中國人基本上都是根據“和而不同”來理解和諧的,而“和而不同”的核心就在于不同、差異,而道家又側重于講“齊”、“一”,這似乎與不同、差異相矛盾,從而容易使人們對道家實現和諧的可能性產生懷疑。實際上,這種矛盾是一種字面上的矛盾,道家的“齊”、“一”是蘊含差并性于自身的,并且力圖去雛護、保存這種差異性,使差異之物和諧相處。不過道家處理不同、實現和諧的方式與儒家的協調統一有所不同,主要強調順應。
[關鍵詞]道家和諧不同
[中圖分類號]B82-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11)05-0081-05
當今時代,沖突與斗爭充斥著世界的各個角落,和諧成了人們的一個重要向往。由于“和為貴”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特色,所以,人們試圖利用中國傳統文化搭起一座從沖突走向和諧的橋梁。不過,本文并不準備對中國傳統和諧思想或道家和諧思想進行整體性描述,而是通過與儒家和諧思想的比較,去揭示道家的和諧如何可能。
一、問題的提出
本文之所以提出“道家和諧如何可能”的問題,與人們對于和諧的普遍理解有關。中國人一講到和諧的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和而不同”。
“和”、“諧”這兩個字在古代漢語當中有時意義相通,像《廣韻》當中就說,“和,順也,諧也”;而《爾雅·釋詁》當中則說,“諧,和也”,后人干脆將二者合二為一,變成了“和諧”一詞。這也就是說,古代漢語中的“和”與現代漢語的“和諧”意義相同,理解了“和”,也就理解了“和諧”。不過在古代,人們經常將“和”與“同”對立起來,通過“和”與“同”的比較來加深對“和”的理解。有關這方面的例證,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
實際上,把“和”與“同”對立起來并非孔子的首創,早在西周末年,周太史史伯就已經說過,“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國語·鄭語》)。所謂“和”,是“以他平他”,因而是包含差別的相對統一;而“同”則是“以同裨同”,因而是有差別的絕對同一,二者之間的根本分界線在于是否包含差別于自身。史伯不僅比較了“和”與“同”內涵上的差異,而且還比較了它們對于現實世界的不同影響:絕對同一阻礙了事物的生存發展,從而使世界難以為繼;而“和”則能使世界生機活潑、蓬勃發展。通過比較,史伯實際上已經將“和”確定為世界生存發展的根本原則,不過史伯說得比較概括。真正對“和”、“同”做出形象、清晰區分的當數晏嬰。根據《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有一次齊景公詢問晏子,你覺得梁丘據對我可以算得上“和”嗎?晏子回答說:梁丘據僅僅是“同”而遠沒有達到“和”的地步,因為對于君臣而言,大臣必須敢于犯上直諫,勇于提出與君主不同甚至是尖銳對立的意見和建議,惟其如此,才可以算得上臣與君“和”,而梁丘據與此截然相反,“君所謂可,據亦日可;君所謂否,據亦日否”,這顯然是“同”而非“和”。為了生動形象地說明“和”與“同”之間的差別以及用和攘同的必要性,晏子以烹飪、音樂為例,“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昭公二十年》)。“和”就像熬制羹湯,要將不同的材料放在一起加以烹煮,讓不同的材料之間相互發生作用,調和統一,從而制作出一道佳肴美味;而“同”不過是在水中加水而已,不會有什么質上的變化發生,也不會有什么新鮮的事物產生。
正是通過史伯、晏子、孔子等思想家的不斷概括、總結、提升,“和”也逐漸被確立為世界運行發展的根本原則、具體事物得以存在的前提條件和根據,像管子說,“和乃生,不和不生”(《管子·內業》),茍子說,“萬物各得其和以生”(《荀子·天論》),淮南子說,“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淮南子-天文訓》),董仲舒說,“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與對“和”的高度推崇不同,與“和”相對立的“同”則被人們所拋棄,事物要生存發展、世界要和諧,那么人們就必須“和而不同”,“和而不同”被看成了實現世界和諧的前提條件。李澤厚在論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句話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句話對“不同”之于和諧重要性的強調,本章“與‘君子群而不黨、‘周而不比等章同義,即保持個體的特殊性和獨立性才有社會和人際的和諧”。在現代中國,人們對于和諧的構想也主要是借助于傳統中的“和而不同”的思想理念。簡而言之,“同”強調的是世界的一元性、相同性,而“和”所側重的則是世界的多樣性、差異性,“和而不同”重視的是差異性、多樣性之間的相互并存、相互作用,而非事物的無差異性的絕對同一,即和諧的側重點是在異而非同,是在多而非一。
道家似乎與此背道而馳,因為道家經常大講一于道、玄同物我、萬物一齊。老子指出,“道”構成了世間萬物的本原,世間萬物都秉“道”而生,都出于“道”而人于“道”,因而,世間萬物雖然表現為雜多,但都是以“道”為根據的,或者說都是“一于道”的。“一于道”意味著道即是一,一即是道,一即是天下萬物之根本,抓住了一也就抓住天下之樞紐,所以老子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老子·三十九章》),正是由于“一”如此重要,“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既然如此,人們就不應該在世間萬物之間做出親疏遠近、是非彼此的區分,因此老子教導人們要和光同塵、玄同彼我,“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老子·五十六章》)。
莊子對于道家思想的貢獻,不僅在于它繼承和擴充了老子的思想精華,更為重要的是,莊子將這些思想運用于對世間萬物的認識上,從而提出了“萬物一齊,孰短孰長”的著名的齊物論。按照莊子的觀點,世間萬物都為道所生,就連螻蟻、瓦甓、屎溺這些所謂的卑微之物也不例外,也莫不有道。再加上道運動不息、變化不止,世間的一切都處于不斷的流轉變化之中,腐朽可以化為神奇,而神奇也可化為腐朽。所以,盡管從世俗的觀點來看,世間具體事物之間存在這樣那樣的差異,但是從道的觀點來看,世間萬物都是高度齊一的,“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懦怪,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更為重要的是,莊子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樣一個彼此消融的狀態。
既然“和而不同”是實現和諧的前提條件與基本途徑,而道家又偏偏強調齊一、玄同,那么就不能不讓人產生疑問:道家的和諧如何可能呢?
二、齊一與不同
要解決疑問,我們首先就要化解這個對立和沖突。如果仔細閱讀相關的著作就會發現,盡管儒家對“同”提出了諸多批評,但是儒家卻以“大同”作為
自己的社會理想,可見儒家也不是一味排斥“同”的。儒家這種看似矛盾的做法當中蘊含著合理性,而這種合理性源自對“同”的種類劃分。雖然研究者們基本上都注意到了史伯對于“和同之別”所作的論述,但大多數研究者都忽視了其中的這段話:“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剸同,天奪之明,欲無蔽,得乎?”(《國語·鄭語》)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實際上細而論之,“同”有“和同”與“剸同”之別。所謂和同,指的是差異性的協調統一,而割同則是無差別的絕對同一。因此,為了搞清楚道家的和諧如何可能的問題,我們就必須首先確定:齊一、玄同到底是“和同”還是“剸同”?而其中的關鍵就看它是否包含了差異性于自身。
雖然老子講“同”、“一”,但是老子所講的“同”和“一”并非是無差別的同一,而是包含差別于自身的同一。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雖然道就是一,但道并不固執于一,而是分化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對立統一又形成了沖虛之氣,然后再由此三氣調和搭配便形成世間萬物。從老子所描述的世間萬物的產生過程當中,我們不難看出,雖然世間萬物都在沖虛之氣當中達到統一(和),但是每個事物當中都包含著陰陽的對立。這種對立并沒有成為絕對的對立,以致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而且這并不是偶然,而是普遍現象,“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老子·二章》)。由此出發,老子概括大道或一的基本運行規律就是“反者道之動”(《老子-四十章》),特別強調事物之間差異性(反)的重要性,唯有相反才能相成,“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老子·二十二章》)。“曲”與“全”、“枉”與“直”、“洼”與“盈”、“敝”與“新”本來都是相差千里甚至是尖銳對立之物,但是老子卻從來不用此來排斥彼,而是要玄同彼此、一萬物,使相反之物得以共存。
莊子講“齊”“一”,世間萬物之所以“齊”,那是因為世間萬物都是“一”,或者說世間萬物都來源于“一”,都以“一”為根據。所以,我們先從“一”開始。對于道家而言,一就是道,二者異名而同謂,因為“一”最終是要“一于道”。對于莊子而言,道為天地之根,萬物之母,世間萬物不僅都以道為根本,而且每個事物當中莫不有道,所以,每個事物存在都具有其根基、合理性。因此莊子雖然講一,但他并沒有用一來抹殺多,并沒有用同一性來蕩平差異性,反而用前者來為后者提供合法性的證明:“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莊子·則陽》)正因為多要以一為根據,而一又要通過多來體現,所以莊子不僅強調要一、要同——“合異以為同”,同時也強調要重視殊與異——“散同以為異”(《莊子·則陽》)。這表現在認識事物的方式上,就是當我們面對眾多事物的時候,不僅要“自其同者視之”,以便看到事物之間的相通之處,更要“自其異者視之”,以便看到每個事物的獨特本性,從而體會到世間萬物之間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的辯證關系,防止以異來抹殺同和以同來抹殺異。這表現在對待世間萬物的方式上,要做到“不一其能,不同其事”(《莊子·至樂》),也就是要做到區別對待。
既然世間萬物一于道,那么“以道觀之”,也就是“自齊同者視之”,世間萬物都是高度齊一的,不存在高低、貴賤、長短、美丑等所謂的差別,從而容易給人造成一種莊子抹殺差異性的錯覺,但事實并非如此。“‘齊這詞并不是表示同一性的概念”,“道家‘齊物的觀念肯定了總體之中各個類目之間的差別”。根據《說文》的解釋,“齊”是指“禾麥吐穗上平也”,段玉裁對此的解釋是,“禾麥隨地之高下為高下,似不齊而實齊,參差其上者,蓋明其不齊而齊也。引申為凡齊等之義”。禾麥本身由于外部環境之間的差別,從而表現出高低之異,但是它們實際上都是平等的。從段玉裁的解釋當中可以看出,雖然追問到最后,所有禾麥都高度齊同,但是由于地勢的差異,它們在具體的表現上卻高低不齊,因此齊中有不齊者在,平等當中有不平等者在,因此,我們不能因為“齊”而否認不齊。莊子借用“齊”的這樣一種特殊的內涵,表達出事物之間的齊同性、平等性,但同時又肯定了現實當中事物的雜多性、差異性,“齊”“承認了不同系列事物之間的明顯的差別,盡管它們相互平等地共存著”。“齊”并不是要否認甚至取消事物之間的差異,而是要求人們不要執著于事物之間的差異,非要在它們之間作出一個是非彼此的分別來。因此,莊子不僅不反對差異性、多樣性,反而認為差異性、多樣性是不能消除也不可消除的。在自然界當中,野鴨的腿很短,而仙鶴的腿非常修長,這是一種客觀性的差異、不同,但是我們沒有必要為這種差異、不同而勞精傷神,更不能削長補短,使它們高度同一化,而是要尊重這種差異、不同,“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莊子·駢拇》)。
道家學者雖然講“齊一”與“玄同”,但他們不但沒有因此而抹殺差異、不同,反而為其保留了地盤,因此他們的“同”“一”不是排斥差異性的剸同,而是包含差異性于自身的和同。這也就是說,道家所講的“一”、“同”實際上就是“和而不同”當中的“不同”,因此它不僅不會導致世間萬物之間的沖突,反而會將世間萬物引向和諧相處。
三、“和”與“順”
雖然“不同”構成了和諧的前提條件,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同”就一定會導向和諧,關鍵在于如何對待不同,如何處理不同,處理不好,也會導致沖突和斗爭。舉例來說,納粹之所以要大肆屠殺猶太人,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納粹分子看到了猶太人與自身之間的差異、不同,希望以消滅異己的方式來解決這種不同。因此,要想真正實現和諧,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不同”上,而必須要進一步深入到“和”上,通過“和”來為不同贏得地盤,從而使自我與不同者和平共處。這樣一來,“和”實際上就不僅是一種追求目標,同時也是實現和諧的手段或途徑。這也就意味著,對于中國古人來說,“和”兼具目標和手段的雙重身份。目標雖然只有一個,但是達到目標的途徑卻有很多,因此盡管儒家和道家都以和諧作為追求目標,但是他們實現和諧的途徑卻并不一致。
李澤厚在論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時曾經說,…和的前提是承認、贊成、允許彼此有差異、有區別、有分歧,然后是這些差異、區別、分歧調整、配置、處理到某種適當的地位、情況和結構巾,于是各得其所,而后整體便有‘和——和諧或發展”。從李澤厚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