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袤無垠的草原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遙遠,草原上嚴酷的自然環境使得人們居無定所,從而也形成了北方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獷、豪爽、坦誠和勇毅的性格。在文學上,我們也已經習慣草原文學中那種“天高地闊”、“金戈鐵馬”的氣勢。
作為一名蒙古籍作家,郝秀琴同樣深受這種北方文化氣質的影響。在無數漂泊的日子里,她常常會想起家鄉那片遼闊的草原,同時也讓她不斷返回到內心去追問:對于文學的那份“癡”到底源自哪里?是草原嗎?她也說不清楚,她只知道是草原的遼闊讓她顯得孤獨,也讓她變得堅毅;是文學的神秘讓她蒼老,也讓她變得年輕。
姥姥家的棕黃色柜子
1957年8月27日,郝秀琴出生于內蒙古豐鎮市隆盛莊鎮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父親目不識丁,是個靠耍手藝養家的油漆匠,女兒的出生給他沒有帶來歡喜,反而是隱隱的擔憂:與他同一天出生的女兒會犯什么禁忌嗎?母親同樣沒有念過書,但是天資聰慧、記憶非凡,從小便能熟讀《女兒經》、《三字經》、《百家姓》,借助解放初期的掃盲運動,也能夠通讀大部頭的文學作品。
郝秀琴與文學的最初接觸,就得從媽媽自小在炕頭講述的古老傳說,從姥姥家那個古老的棕黃色柜子說起。父親雖然是個手藝人,但是因為當地的經濟條件惡劣,無人請他做工,為了生計,只得遠走他鄉,而這一走就是漫長的10年。家里沒有了男人,留下孤兒寡母,顯得格外冷清,母親守住女兒和一盞孤燈,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熱暑寒冬的輪回。窮苦而孤寂的生活,在寒冷的冬夜,在炕頭上的被窩里,郝秀琴記住了媽媽為她講述的各種傳說:守了十八年寒窯的王寶釧、楊門女將、佘太君掛帥、薛平貴征西……
冬天,娘倆一起去田里撿山藥、打谷茬、掃樹葉,儲存一冬天的生火柴。夏天有了空閑,就一塊去地里割草,賣了草便去書攤買小人書,買不起便花一分錢租來看。
不過,最令郝秀琴難忘的,還是姥姥家那個裝滿了書籍的棕黃色柜子。柜子是三開門,里面多是些繁體字的線裝書:《紅樓夢》、《三國演義》、《儒林外史》,還有白話文小說,這是從小擅長說書的姥爺留下的。它也是一個神秘的柜子,姥爺病逝之后,除了二舅外,其他人是沒有資格翻看的,一把黃銅鎖把柜門鎖得牢牢的。但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的郝秀琴而言,這個柜子是一個巨大的誘惑,無法拒絕。于是,她常常趁著姥姥不注意,悄悄摘下她褲腰帶上掛著的鑰匙,打開柜門取出幾本,包上牛皮紙拿到學校去讀。在豐富的文字世界里,她記住了張恨水的《啼笑姻緣》,還有線裝的《白蛇傳》……,分不清小說和真實,她常常為故事里悲慘的人物故事哭得兩眼通紅。
天真的童年時代,郝秀琴有幸接觸這些文學典籍,也讓她從小便種下了文學夢想的種子。上個世紀70年代初,熬過了漫長的等待之后,她與母親被父親一起接到了集寧市,此時的父親已經是烏盟建筑公司首批招收的國家正式工人。不過很快,1972年,年僅15歲的郝秀琴又被下放到了內蒙古察右后旗大六號鄉北號村,那是一個只有17戶人家的小鄉村。在那里,一個工作日,她能分到1角2分錢。整整一年的勞動之后,她分到了自己的口糧,還分到了13塊錢。冬天,回到了城里,她把其中的6塊錢給了媽媽,剩余的錢買了筆記本和兩本書:《歐陽海之歌》和《艷陽天》。
兩年的下鄉生活結束,郝秀琴回到了城里,在集寧膠木電器廠做了一名車床工人。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在這里找不到少女該有的夢想。而這種夢想早在她進入工廠之前,就已經給她帶來過最為激動的召喚:1974年,17歲的郝秀琴有了她的處女作:一首發表在《烏蘭察布日報》大青山副刊的短小詩歌《女焊工之歌》。“看到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興奮、激動、還有點沾沾自喜,常常把那篇幾行字的詩讀無數遍。”
文學上的笨鳥
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郝秀琴一邊在工廠做事,一邊在各種文學雜志上陸續發表了大量的作品,包括詩歌、散文和小說。但是,早年稚嫩的文筆沒能給她帶來太多的驚喜,這些作品很快被歲月淹沒。“沒有一篇打得響的作品。”
此后,一段痛苦的婚姻更是讓她陷入人生的低谷。丈夫沒辦法理解她對于《包法利夫人》的珍愛,對于文學和自由的向往,婚姻很快走到了盡頭。在一篇講述這段婚姻的文章里,她這樣寫道:“重新面對他,無語。”
離婚時,為了獲得女兒的撫養權,郝秀琴放棄了其他的一切。1983年,郝秀琴再次做出驚人的決定,她決心離開已經呆了9年的工廠。這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單調工作,就像她的第一段婚姻一樣,無法帶給她想要的生活,反而成為她心靈的羈絆。沒有顧慮日后艱難的生活,自由,擺脫束縛成為了她唯一的追求。
1984年秋天,內蒙古第二期文學研究班招生。在歷經了人生的各種打擊之后,
文學似乎成為郝秀琴唯一還能帶來些許慰藉的事業。她滿懷希望參加了這次考試,結果卻是名落孫山。“傷心絕望,仿佛天下再無路可走,冷靜地審視自己,確認是朽木不可雕也。”
郝秀琴的傷心,也讓她再次想起了一段往事。那時她剛剛進入文壇,王裕熙老師帶著她去拜見當地一位有名望的作家。她興奮地將作品呈上,期待作家的鼓勵,但卻換來一句客氣的勸告:“在文學創作上,你只是一只笨鳥。”這句話刺痛了脆弱的郝秀琴,她沒辦法面對那雙鄙視的眼睛,逃也似地從屋子里飛奔出來,眼淚已經布滿了雙頰,邊跑邊把那篇稿子撕得粉碎。
失敗的考試仿佛只是為這個“笨鳥理論”做了一次詮釋。郝秀琴無法承受這種打擊,沒了幸福的婚姻,沒了穩定的工作,唯一能夠帶來安慰的文學此時也要離她而去。絕望、失敗、痛苦,她不得不再來一次告別,這次她要與文壇,與她心愛的文學告別。“別了,那扇我永遠也進不去的文學大門。”
郝秀琴選擇了從商,畢竟生活還得繼續,而她也需要生存,還有幼小的女兒嗷嗷待哺。“因為我不愿做一個什么也不爭又什么都爭不到的女人。”在商海里,郝秀琴整整闖蕩了7年。在這期間,她暫時忘記了文學給她帶來的悸動,也不再幻想生活會自然的純真無邪,她經歷了太多生意場上的欺詐和無恥。“可怕的生意場接納了我,但也毀滅了我。”
商場同樣無法帶給郝秀琴心靈的滿足。唯一值得記起的或許是她在商場遇到了第二份愛情。但是,快樂異常的短暫,生活再次欺騙了她。婚姻僅僅維系了3年,由于丈夫的背叛,像當初第一次婚姻一樣,她帶著孩子倉惶地逃離了,什么也沒要。
求索與漂泊
1991年,在一個冬日的早晨,郝秀琴踏著積雪來到在文學創作上多次幫助過他的王裕熙老師家里。老師親切地關心起她的文學夢想:“聽說你現在什么也不寫了?”郝秀琴有點慚愧,這么多年來,文學似乎早已經離他遠去,她不敢正視老師探尋的眼神。老師叮囑學生:“你還要繼續寫呀,一個人的成功有大有小,只要你努力。”
談話結束,郝秀琴的眼睛里已經滿是淚水。文學,她該如何面對這個給她帶來失敗和挫折的“圣物”呢? 放下所有包袱,她決心重新拿起筆。
重新開始創作,她寫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就是《夜幕下的黑鷹》。這篇小說后來被林海鷗改編成電視劇《討債小姐》,并獲得了華北地區二等獎。但是,郝秀琴從這個小說中一分錢也沒拿到。更令她惱火的是,電視劇播出后,在字幕中沒有打出原著作者的名字,而只是在每集電視劇的后面寫了一句話(此電視劇素材來源于郝秀琴的小說)。郝秀琴覺得有點無奈,不過這事并沒有影響她,反而讓她下定決心要寫出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長篇小說來。
但是,生活的壓力再次向她襲來。兩個孩子正在念書,手里沒有積蓄。無奈之下,郝秀琴買了一臺手套編織機,在家里織勞保白線手套,白天干活,晚上寫作。這個小作坊給她帶來了短暫的生活保障。直到2002年,郝秀琴被應聘到集寧一中當宿舍管理員,每月掙取500元的收入。
頂著巨大的生活壓力,郝秀琴完成了長篇商戰小說《血之夢》、小說集《參商情緣》、散文集《六合琴聲》。尤其在撰寫《血之夢》時,更是遇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稿子總共修改達6次之多,因為沒有電腦,前后總共抄寫了180萬字。但是,在稿子寫完之后,又因為家里不幸的災難,搬家時,一麻袋的書稿被小偷偷走了。她絕望地四處尋找,最后在一家廢品收購站,硬是把書稿從廢紙堆里找了回來。
書稿雖然找了回來,但是出版又面臨困難。沒有人愿意出版看不到市場效益的純文學作品,沒有經費,書稿只得壓在箱底里整整9年。郝秀琴是不會放棄的,寫作出書是她一輩子的夢想。多年的醞釀和艱難之后,幾部書稿終于陸續出版:1999年小說集《參商情緣》出版;2002年長篇小說《血之夢》出版;2003年散文集《六合琴聲》也終于出版了。
這些作品的出版在文學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它們引來了無數的評論和贊譽。著名作家扎拉嘎胡這樣評價《血之夢》:“一部反映現實生活的
kz1kEm7QAPIpRkAIGZI1G4T/kiVT2Efc7GxbTSW92K0=發人深省的作品。”
雖然贏得了贊譽,但文學并沒有給郝秀琴的生活帶來實質性的改變,生活依然艱難,內心依然焦灼。2005年,兒子考上了中山大學,郝秀琴再次犯愁了:她在當地的工作無法供養孩子的學費。她再次做出驚人決定:與兒子一起去南方。一是為了兒子的學費;其次也是為了文學理想,她需要更多的生活。
南下廣州,對于習慣了草原,習慣了北方文化的郝秀琴而言,是一次遠距離的漂泊,更是一次精神的洗禮。她沒有給自己留后路,一輛廢品收購車拉走了她全部的家當。扛著四個大包,漂泊到遙遠的南方,郝秀琴甚至不知道下一晚會在哪里住下。
四年的漂泊,郝秀琴經歷了像紅軍過草地般的痛苦。保姆、安利直銷、文化公司職員、新華保險、電子商務,她不停地變換著身份,始終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層。
這段生活也讓郝秀琴不斷地返回內心去追問、求索,文學于她而言,仿佛就像是鴉片,吸上了就戒不掉,否則她難以解釋為何要如此辛苦。女兒也曾經勸說母親:“媽媽這輩子活得艱辛,其實,完全可以換一種活法。”郝秀琴搖搖頭無奈地嘆氣,這也讓想起一位好朋友對她的評價。
2000年,在一次烏蘭察布盟的文代會上,郝秀琴邀請老朋友谷豐登先生為自己的新書《參商情緣》寫個書評。谷豐登沉思了片刻,語重心長地說道:“寫吧,我也一直在琢磨該怎么寫,這幾年你能走過來確實不容易,可以說文學害了你,也救了你。”
谷豐登是《草原》雜志的副主編,也是郝秀琴多年來文學道路上的老相識,就在此次見面前不久,還為她這本剛出版的新書在雜志上做了書訊。老朋友這句真誠而坦率的話,讓郝秀琴久久難以忘懷,同時也令人反思:文學于她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從17歲的少女夢幻,到今天已過天命之年的白頭發;從熟悉的故鄉,到濕熱的南方;從內在的無限充實,到身無分文一無所有。
兒子在她的影響下,也曾經愛上了文學,而且似乎還遺傳了她的基因,對于文學有著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從小就在各種報刊雜志上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就在考上中山大學之前,他還出版了屬于自己的個人專著。這讓郝秀琴又驚又喜,但是在兒子考上中山大學之后,她卻對果斷對兒子說:“你堅決不能搞文學。”
2009年,郝秀琴終于回到了家鄉,本只是想做短暫的逗留,但一次偶然的機會竟然讓她順利地考取了內蒙古大學文學研究班,成為班里女學員中年齡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至此,郝秀琴也圓了多年的夢想,25年的等待,終于得到了補償。
2010年,喜訊再次傳來,紀實散文集《漂泊羊城》出版。作品甫一出版,就引來了無數的贊美,獲得了極大的成功,評論像雪花般飄來。
最近的郝秀琴有點“忙”,忙著籌備新書《雪倫花》(漂泊三部曲的第二部)的出版,生活緊湊而充實,文學又讓她有了少女般的情懷:“只想在校園里那條鋪著青磚的小路上,踏碎月光,輕輕地讀著徐志摩、戴望舒的詩……”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