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生態文明轉型的文化解讀

　　生態環境的破壞嚴重威脅到人類群體的基本生存與延續，我們通過治理與修復，使這一問題得到一定的改善。但是，內在的創傷、文化的失范乃至精神的移位，卻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夠完善的。因此，我們對生態文明的呼喚，必須包含著對文化復歸的期冀。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近代中國的現代化過程從一開始就充滿著碰撞與融合，并且是一個頗具戲劇性的過程。中國“被迫”進入現代化的事實，預示著“西學(工業文明)東漸”所要遭受的水土不服。然而，這種水土不服并非是顯性的，而是深藏在經濟高速騰飛的時代面具下，進入了社會的血液，融入了我們的文化。因此，正當我們為改革開放的撼世成果倍感自豪時，內心的隱隱作痛倏然間提醒我們：問題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這般簡單。
　　我們知道，市場機制憑借吸引高端技術進入市場，在極大地提高了生產力水平的同時，也造成了不可恢復的資源消耗與環境破壞。表面上，生態環境的破壞嚴重威脅到人類群體的基本生存與延續，我們通過治理與修復，可能對這個問題做出一定的改善，并且，這種改善的成果也是可見的。但是，內在的創傷、文化的失范乃至精神的移位，卻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夠完善的，它需要我們持續地將一種信念置于心中去尊重和守護。
　　具體來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高度科學化管控機制，將現代嚴謹的科學主義精神引入技術生產規范中，極大地促進了現代社會技術理性的興盛。但由于資本邏輯的直接目的是現實的利潤最大化，那么將必然導致現實回報的最大化被轉化為生產甚至生活的隱性目的?，F實的經濟日的，成為人的生存目的，這樣的結果就顯得非常危險，物質利益至上往往會會消磨我們對道德與理想的渴望，人與人的本真關系被以貨幣為中介的資本關系所取代，必然使人陷入極強的功利主義與世俗主義。更為極端的情況是，缺乏生命之根且充滿焦慮的社會成員迫于尋求一個超驗的價值支點，而盲目地走向對技術理性的過度崇拜，從而將科學技術神化并將其認可為一種新的宗教。
　　因此，我們對生態文明的呼喚，必須包含著對文化復歸的期冀，當代中國的生態文明轉型，必須蘊藏著對其文化內因的深刻理解。
　　
　　對生態文明中“文化”內因的理解
　　
　　很少有人能夠把生態與文化聯系在一起，通常的看法是，生態是一個純粹的生物學或生物地理學的概念，它包含了一個生命群體生存所需的諸多地理環境因素。而生態系統，則是生物群落問相互作用并發生能量流動過程的自然系統。但是，從詞源學的角度，生態(Exo-)一瀏的詞根，起源于希臘語，本意就是我們的家，或者生活的環境。因此，從一定程度上說，生態的概念是一個泛指慨念，可以被用來定義與人的現實生活相關的各種因素的集合。中共十七大報告中提到建設“生態文明”是中國社會步人小康社會的重要要求，這就是一個將自然環境與社會和諧相互融合的一個理解方式，生態環境的綠色可持續推進小康社會進程與社會和諧，社會和諧本身也包含著人與自然相和諧的深層指向。
　　人既是一種經驗性存在，又是一種超驗性存在。人作為一種依托于客觀環境生存的生物，在與周邊的環境進行物質與能量交換這個意義上，體現了他的經驗性本質。的確，人如果喪失了經驗維度，就不能現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他的一切生命活動也就失去了持續的支撐。但把人與動物相區分開的，則在于人的超驗性存在維度，人的意識思維情感與理智，豐富了人的本質與內涵，增強了人的這種生命獨特性，維護了人作為人、人不是動物的權力。以此觀之，在我們談到“生態文明”與“生態文明轉型”這種關乎人類社會發展命運的重大問題上，并不能將“生態”限定在一個抽象自然的狹義概念中，這樣的理解未免過于狹義，相對來說，也缺乏“人性”。
　　相反，我們在保證人類的物質生存環境得到一個穩定持續的恢復與發展的同時，更應該彰顯一種強烈的主體在場原則與文化在場原則。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是人類對象化活動的前提預設，對象性活動本身又是人類實現本質價值的唯一途徑，那么自然在人的類本質高度上便具備了價值尺度。但是，價值尺度是任何一種經驗事物所難以承擔的，畢竟任何經驗存在的價值標準都存在著被超越的可能性。因此，自然必須在人的現實活動中，并且是在一種能夠溝通人的經驗生活與超驗生活的現實實踐中，才能實現其完整的含義與價值的實現。筆者認為，這種獨特的實踐，就是人的文化實踐。由此，我們能夠為“生態文明”的概念作出三點解釋：
　　首先，“生態文明”必然是與人相關的對象性概念。如果自然不構成人類實踐的對象，那么它本身就失去意義，自在自然僅僅在自然科學理論領域才成為研究對象，這意味著它也就無法在經驗世界對人產生現實的影響，然而生態問題本身被人類社會關注的前提，就是它被定義為能夠對全人類的生存狀態都產生巨大影響的自然環境集合，那么，“生態”必然是對象性概念。
　　其次，“生態文明”可以被理解為一個社會性概念。社會作為人與自然界的統一體，超越了狹義的容器象征，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就是人就是自然。同理，在生態文明語境中，生態本身也是一個超越性范疇，它不僅僅意味著對人與其生存環境中諸多因素的包含，甚至生態也是人。生態文明中并非只涵蓋人與自然的關系，也蘊藏著人與人的關系。人與人的交往關系構成了人類生存的環境，甚至這種社會交往環境比自然環境對人的影響更大、更直接，而人與人的交往本身也與生存環境上的現實問題相互交流。在工業文明旗幟下的社會交往是一種異化性質的交往，資本作為人類交往的中介反而成為交往的目的，因此，這種異化交往向生存環境視野中的滲透，構成了當今大量環境問題的社會誘因。
　　再次，“生態文明”可以被理解為一個文化概念?？梢哉f，“生態”概念本身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注定了文化的內因在生態文明中的出現。文化在生態文明中，表現為對人類的精神生存環境的關注。人與人之間的密切溝通，是這個社會中人類生存的最基本模式，那么相對于一個社會成員來說，他的親人、朋友、同事等社會關系構成了他最基本的生活環境，也就是他的文化生活環境，這種文化生活環境對人的影響是潛在的，也是長期的，堅實的。作為一個社會主體，由于社會生態環境對人的影響是最基本的，也是相對復雜的，社會意義上的積極的文化生態，甚至能夠培養主體潛意識的對這種不良文化侵入的免疫力；而如果社會文化本身遭受污染，那么這種積極的文化意識就必然是缺乏支撐的。因此，筆者認為，正是由于生態文明的概念中具有文化這一層含義，才能夠幫助人們在改善物質生存環境的同時，引起他們對本質的人的超驗生存狀態的重視，幫助他們反思現有的精神生活的匱乏以及精神生態圈的淪陷。
　　
　　中國生態文明轉型的文化價值引導
　　
　　基于以上對生態文明概念的分析，我們看到，生態文明的性質意味著它必然是一個具有極強包容性的概念，同時注定了生態文明必然是一個關涉地球所有人的全球性問題。而生態文明中包含的對社會與文化層次的理解，直接提醒我們在處理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型時，必須要重視這一文化維度。只有這樣，當代中國的生態文明轉型才更加自覺。
　　現實中，生態文明的轉型任重道遠，因為它是一個涉及全球諸多利益主體的巨大變革，雖然在理念上，它的轉型意義重大，但在經驗操作中，形勢則不容樂觀。一方而，技術理性文化已經潛移默化地對當下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新的綠色文化思潮需要持續培育，因此這將是一個長期的戰略性舉措，短期內很難產生明顯效果。另一方面，社會群體的生活狀態被強而有力的工業文明文化體系所控制，無法從根本上實現對現實利益的超越，任何方面的改變都會影響以市場機制為核心的社會架構，于是我們采取的任何方案都需要循序漸進，并需要具備歷史視角。那么，針對這兩個方面，我們必須要樹立一個正確的社會價值體系，并在國家戰略的意義上對它進行引導，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還需要對細節問題進行微調，對社會公眾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引導，以求實現最佳的效果。
　　首先，全社會需要加強現代生態文明觀的文化價值滲透。雖然我國對生態文明轉型的推進是有力的，但是這種忽略文化價值視角的單方面推進必然是效果不佳的，有如失去一邊輪子的車，只能原地打轉。因此，必須從生態文明中衍生出文化價值匡正的維度，我們的文明轉型才能夠沿著預期目標有條不紊地前行。尤其需要說明的是，生態文明轉型是一個全球性進程，而不是中國自己的事情，那么文明轉型中的文化價值宣傳也應該具有全球性視野，力求從人類全局的價值視角去思考問題。然而，這種話語系統也并非完全忽視了當代中國的現實語境，它只是需要站在一個更高的視角去考察中國現狀，力求以一種包容性的視野給予解釋的方式或方案。
　　其次，要注意消解社會文化中的極端拜金主義風氣，匡正對近代科學精神的誤解。近代科學主義不是拜金主義，更不是技術理性，而是一種以科學的方法認識和理解世界的觀點與態度。事實上，近代科學思潮的興起，為18世紀工業革命的爆發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眾所周知，18世紀中葉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凝聚著從17世紀早期復興的近代經驗主義的科學實證精神。弗朗西斯·培根——一個被馬克思成稱為“英國唯物主義和現代實驗科學的始祖”的英國哲學家——其對中世紀經驗哲學嚴重阻礙科學進步所進行的尖銳批判，構成了這種近代經驗論的最初內容與主題。他對科學的崇拜和對經驗認識方法的肯定，帶動了整個近代哲學的復歸以及實驗科學的發展。在這個思想背景下，自然科學領域內的諸多學科在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內獲得了長足的發展，這種發展直接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爆發奠定了技術基礎，并引導人類社會進入蒸汽機時代。那么，科學主義精神作為近代工業文明的重要內驅力，本來是具有鮮明的歷史意義的，但是，將科學精神等同于對物質財富的占有，或在現實生活中盲目地崇拜科學的力量，則違法了科學精神的初衷。與之相反，從西方文明史的角度看，對物質財富的不懈而忘我鉆研的奉獻精神，與未經實驗驗證則不相信任何結果的懷疑精神，才是科學精神的真正靈魂。
　　再次，大力發展文化產業，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優秀文化發展之路提供保障。文化建設問題是生態文明轉型的重要主題，文化產業鏈條通過獨特的產品形式完全融入到消費者的日常生活。將文化產業與低碳經濟模式相融合，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意義不大，但內在意義卻非同小可。理論上文化產品構成了最末端消費者購買行為的直接背景。人是一種文化動物，文化的力量就是在纖毫之間對人的抉擇與觀念造成影響。文化視角下的生態文明是綠色、真誠、和諧為基礎的創新型文化交互模式，而這種創新模式最難以傳達的群體卻是文化產業的主要作用群體，文化產品將全新的文化體系以及文化主題，推廣與滲透到目標受眾的文化背景中去，這種影響將是深入且長久的。更重要的是，通過文化產業的協調發展，能夠培養社會公眾樹立一種環境保護意識，嘗試一種綠色生活方式，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全民動員對反生態行為的對抗與拒斥，從而在公民義務與生態道德方面對生態文明的轉型給予推進，也在物質環境改善上起到促進作用。
　　總之，當代中國的生態文明轉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這將是一個持續的歷史生成過程，我們需要以一種平常心態來面對這一過程。同樣的，恰恰由于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我們需要認識到它絕不是某種突變的或偶然的，而是一個全社會新的文化價值的培育過程。通過文化，我們意識到人在這個巨大的生態系統內所扮演的多重角色，讓我們看到人在經驗與超驗的雙重維度上融入這個“生態文明”的歷史過程。文化的在場，凸顯了當代中國生態文明轉型的全新視野，也暗含了深陷現代性焦慮重壓下的個體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期待。也許現在我們無法考察這種期待會是怎樣一種結果，但人是一種目的性存在，只有在不斷的謀劃中，人類才有可能自信地把握未來、走向未來。(作者分別為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清華大學哲學系直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