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名:朱某搶劫罪案
[基本案情]
2006年11月8日凌晨1時許,被告人朱某(1990年3月22日出生)流竄至蘭州市城關區南昌路123號金城盆景5號茶攤,用鑰匙將該茶攤房門捅開,入室之后將攤主李某用事先準備好的電線捆綁.搶得現金3000余元及鉑金項鏈、水晶吊墜、黃金耳釘等物品.實際價值1300元。根據以上事實,檢察院指控朱某犯搶劫罪,而且具有“入戶”的加重情節。法院認定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一審判處被告人朱某有期徒刑11年,罰金1萬元。
[訴訟過程]
案件審理過程中,辯護人在查閱了相關的案卷材料,會見了被告人朱某后,發現案件中存在證據不足,情節認定不正確的問題。第一,檢察院認定被告人朱某搶劫金額及其他物品的唯一證據是被害人李某的陳述,且被告人朱某供述前后不一,不能以3000元與價值1300元的實物來認定被告人的涉案金額。第二,檢察院認定被告人具有“入戶”搶劫的加重情節錯誤。朱某實施搶劫的地點是“茶攤”,不具備“戶”的特征。第三,被告人朱某為未成年人,本案存在多項法定和酌定的從輕、減輕處罰的情節。據此,辯護意見認為:本案應定性為普通搶劫、從輕處罰。辯護人在一審法庭上闡述了上述意見,但一審法院并未采納,仍然做出了“有期徒刑11年,罰金1萬元的判決”。
一審判決做出之后,被告人了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發回重審。最終,檢察機關做了補充調查,原審法院重新認定了涉案金額,采納了辯護人的辯護意見,認定朱某為普通搶劫且存在從輕情節,改判被告人有期徒刑5年,罰金3000元。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本案案情雖然簡單,但辯護人的辯護意見折射出司法實踐中無罪推定原則的適用、搶劫罪中“人戶搶劫”的正確認定、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與處罰等容易出現偏差的問題,頗具現實意義。本文結合本案的辯護意見,對搶劫罪認定中涉及的上述問題做進一步的探討。
(一)涉案金額認定中無罪推定原則的適用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62條第(3)款規定:“證據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做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這一規定體現了刑事訴訟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即無罪推定原則。無罪推定在國際范圍內的刑事法律中得到了普遍確認,其含義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被追訴者在被起訴前處于犯罪嫌疑人的地位,被起訴后則處于被告人的地位,從而避免將其視為“有罪者”或“罪犯”;(2)在法庭審判過程中,公訴人負有提出證據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責任,被告人不承擔證明自己有罪或無罪的義務;(3)疑罪從無,即公訴人不能提出確實充分的證據證實被告人的罪行.法庭經過庭審和補充性調查也不能查明被告人有罪的事實,那么就只能判定被告人無罪。簡單地說,是指任何人在未經證實和判決有罪之前,應視其無罪,強調的是對被告人所指控的罪行,必須有充分、確鑿、有效的證據。我國在1997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不采用無罪推定或有罪推定原則,而采取“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原則。1997年10月1日實施的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中增加了類似于無罪推定原則的表述:“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該原則必須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這一憲法原則。在人民法院依法判決被告人有罪前,既不認為被告人是罪犯,也不認為被告人沒有犯罪嫌疑,而是實事求是,進行調查,客觀地收集有罪、無罪、罪輕、罪重的,根據事實來確定。
本案中,檢察機關指控朱某的涉案金額是“現金3000余元,鉑金項鏈、水晶吊墜、黃金耳釘等物品實際價格1300元”,合計4600元。而檢察院指控的涉案金額及實物均來自被害人的陳述,被告人供述的涉案金額前后有反復,與被害人的陳述并不一致。在無其他證據佐證的情況下。檢察機關以被害人的陳述作為認定涉案金額的唯一證據,明顯存在不當。首先,被告人的供述不能用做證明自己有罪的證據,何況本案被告人朱某對涉案金額的陳述前后有反復;其次,在沒有其他事實或證據證明的情況下,僅有被害人陳述作為認為依據,證據明顯不足。本案由二審法院發回重審后,檢察機關做了補充調查,提取了相關證據,原審法院在此基礎上重新認定了涉案金額,無疑是正確的。
(二)入戶搶劫中“戶”與“臨時住所”的正確界定
在搶劫罪的處罰中,“人戶搶劫”是法定的加重情節之一。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規定,認定“人戶搶劫”時,應當注意以下三個問題:一是“戶”的范圍?!皯簟痹谶@里是指住所,其特征表現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前者為功能特征,后者為場所特征。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確實具有上述兩個特征的,也可以認定為“戶”。二是“入戶”目的的非法性。進入他人住所須以實施搶劫等犯罪為目的。搶劫行為雖然發生在戶內,但行為人不以實施搶劫等犯罪為目的進入他人住所,而是在戶內臨時起意實施搶劫的,不屬于“入戶搶劫”。三是暴力或者暴力脅迫行為必須發生在戶內。入戶實施盜竊被發現,行為人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如果暴力或者暴力脅迫行為發生在戶內,可以認定為“人戶搶劫”;如果發生在戶外.不能認定為“入戶搶劫”。
不可否認,本案中被告人朱某進入被害人李某住所目的的非法性,朱某進入李某住所就是以實施搶劫等犯罪為目的,而且使用暴力也在被害人的住所內部。但是,本案中李某經營的茶攤是否屬于“戶”的范圍則需做進一步探討?!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對“戶”賦予了兩個典型的特征:一是:“家庭生活”:二是:“與外界相對隔離”。而本案中被告人李某的茶攤屬于開放式經營,僅僅供被害人李某居住,但是不具備“家庭生活”的特征。辯護人了解得知:(1)被害人是離異的單身母親,她和獨自撫養的女兒(唯一的家庭成員)更多的時候居住在城市另一處的樓房中,其女兒從未在茶攤中居住過。茶攤中相對隔離的小房間僅僅是被害人一人在每年的3月份到11月份(茶攤經營期)居住,從不生火做飯,而是從外邊小攤買飯吃;(2)被害人的衣物等基本的生活用品并不存放在茶攤,需要時被害人回家去取;(3)這個相對隔離的小房間并不只供被害人一人居住,她的母親、妹妹甚至為其打工的雇員均可以居住。以上幾點見足以說明被害人李某的茶攤不具有“家庭生活”的特征。家庭應當是特定關系的人員共同居住、生活的場所,這種特定關系的人員就是家庭關系,家庭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的一個重要關系,也是一種基本的社會倫理關系。如果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里人人都可以居住.那就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戶”,更應當認定為“臨時搭建”的住所。而《意見》明確規定: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確實具有上述兩個特征的(即“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也可以認定為“戶”。本案被告人李某的茶攤顯然不具備這兩個特征,所以,一審人民法院判決認定被告人“入戶搶劫”是錯誤的,被告人朱某的行為應認定為普通搶劫。
(三)關于未成年人犯罪的處罰與預防
由于未成年人具有身心發育不成熟,人生觀、世界觀尚未定型,具有很強的可塑性。因此,對未成年人犯罪實行預防和教育為主,是我國的針對未成年人犯罪的一貫方針。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8條規定: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規定:對未成年罪犯適用刑罰,應當充分考慮是否有利于未成年罪犯的教育和矯正。對未成年罪犯量刑應當依照《刑法》第61條的規定,并充分考慮未成年人實施犯罪行為的動機和目的、犯罪時的年齡、是否初次犯罪、犯罪后的悔罪表現、個人成長經歷和一貫表現等因素。對符合管制、緩刑、單處罰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適用條件的未成年罪犯,應當依法適用管制、緩刑、單處罰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梢?,對未成年人犯的刑事處罰的立法精神是最大限度的降低對未成年犯限制人身自由的程度,這是我國對未成年人犯審判的一項重要原則。本案被告人朱某出生于1990年3月22日,案發時剛滿16歲,屬于未成年人;案發后被告人的父親積極進行了退賠;被告人朱某為初犯,認罪態度極好:揭發了自己熟悉的其他兩人的犯罪事實。朱某在校期間表現良好,在初二年級時其父外出打工,母親的管教方法簡單粗暴,朱某不堪忍受才開始輟學外出打零工養活自己,其犯罪具有一定的家庭原因和社會因素。因此,對本案被告人從輕或減輕處罰符合法律規定和立法精神。
本案是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較為典型和具有代表性的一個:案件性質嚴重;監護人外出打工;家庭教育手段簡單粗暴;被告人厭倦學習。在我國18周歲以下的青少年占我國總人口的1/3以上。青少年的健康成長關系著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需要國家予以特殊關注。據統計,我國18歲以下未成年人犯罪占青少年犯罪的比例則超過30%,且呈現低齡化、團伙化、智能化等特點。未成年人的可塑性極強,對未成年人的犯罪,應以預防教育為主。犯罪預防可以分為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對犯罪人的懲罰是特殊預防,這是通過對犯罪人的消滅或矯正來實現的,這是針對已然的犯罪。過多地懲罰是一種典型的報應主義,與預防主義是相違背的,與刑罰的目的背道而馳。青少年犯罪應當立足于預防,動員全社會力量齊抓共管,政府有關部門、社會團體、學校和家庭等方面力量共同參與,嚴格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有關規定,實行綜合治理。
(四)法官如何面對“嚴謹的法律”與“多變的社會生活”
法律職業的根本價值取向是公正,法律職業的這一本質屬性決定了整個法律職業共同體都必須以追求和實現公正作為共同的、根本的使命。司法的性質是判斷,司法權的性質是判斷權。法官審判活動就是一種判斷活動,它意味著法官依據特定的事實、證據及既定的法律規則,通過一定的程序去辨別是非、真假、曲直并做出正確的裁斷。換言之,法官所追求的公正,是靠著正確實施法律的專業活動得以實現的。法官維護法律和秩序不是抽象的。而是通過具體的執業行為體現出來的。因此,忠誠于法律,忠實地理解和實施法律,就成為所有法官都應遵循的基本職業準則。
法律規定的含義往往是嚴謹和富有具體含義的,它是在一定的生活條件下立法者對社會情況認識的反應。但是,在物質生活極度豐富,而且新生事物不斷涌現的當今社會,難免會出現新型的、難以定性的特殊事件和特殊場景,因為,任何一種犯罪都是由具體的一個或者多個人完成,這些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都會導致一個具體案件中的某些情節和法律規定的某一構成要件之間出現差距。與法律的嚴謹性相對應,現實生活總是復雜多變的,本案中被告人朱某的搶劫行為并不完全符合搶劫罪法定的典型要件,面對這種嚴謹的法律規定與多變的社會生活之間的差距,法官要堅持公正的價值趨向,準確理解法律的精神,維護法律的尊嚴,維護訴訟當事人的合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