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王朝到戰國時期,是我國由典型的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重要時期。在這一巨大的社會大變革中,工藝美術領域也隨之發生了比較明顯的變化:商代青銅器上那種猙獰的饕餮紋漸漸地退出歷史舞臺,而一種清新的表現現實生活題材的特別“務實”的裝飾紋樣悄悄地占據了主流空間,這種現象到了漢代則更為突出。筆者試從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入手,闡釋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
一提及商文化,我們馬上就會想起那些給人以無比歷史厚重感的青銅器,以及青銅器上那些面目猙獰的獸面紋樣。在這些獸面紋樣中,最流行、出現頻率最高的無非就是饕餮紋和夔紋,當然還有許多現實生活中能夠見到的具體的動物紋樣,如虎紋、鹿紋、象紋等。除了這些作為主紋的獸面紋以外,商代的青銅器上往往還會以云雷紋作為地紋加以陪襯。不管是獰厲的獸面紋,還是以陪襯作用出現的云雷紋,這些紋樣所透射出的歷史信息給我們營造出了一種無比統一的政治氛圍:那就是莊重、威嚴、渾厚、神秘,讓人一看便會產生畏懼心理的情境!從商文化以前的夏文化,以及夏文化再往前推的原始社會的彩陶文化發展到此時的青銅文化,一種很明顯的變化就是器物紋飾的美學風格由活潑愉快走向沉重神秘,這從出土的一些器物上很容易看出。
為什么在商代及西周早期,青銅器上會出現這么多面目猙獰的獸面紋以及神秘的云雷紋呢?這是與當時的政治經濟發展狀況分不開的。自黃帝以來,經過堯舜禹的二頭軍長制(軍事民主)到了夏代“傳子不傳賢”,中國古代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雖然仍在氏族共同體的社會結構基礎之上,但早期宗法制統治秩序(即等級制度)在逐漸形成和確立。公社成員逐漸成為各級氏族貴族的變相奴隸。“在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領域,以‘禮’為旗號,以祖先祭祀為核心,具有濃厚宗教性質的巫史文化開始了。它的特征是,原始的全民性的巫術禮儀變為部分統治者壟斷的社會統治法規,原始社會末期的專職巫師變為統治者階級的宗教政治宰輔。”(李澤厚,2001)其實上述變化就是由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的轉變。在這種轉變中,原始社會中那些專門從事宗教占卜活動的巫師們,搖身一變,被統治者賦予了新的使命,正如馬克思所說:“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真實地這樣想象:它是某種和現存實踐意識不同的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而能夠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國古代的這些“巫”、“尹”、“史”們是殷周統治者階級中的一批積極的“思想家”,他們專門負責編造一些“幻想”和“禎祥”,把階級的統治說成是上天的旨意,以維護統治階級的統治。因為由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的轉變,最大的變化就是階級的出現。一部分人成為了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統治者,而另一部分人則不甘心受統治。這樣身為統治者,為了讓被統治者心安理得地接受統治,就利用那些原本是原始社會的“精神領袖”編造一系列“真實的謊言”,來騙說被統治階級。所以,青銅器上出現那些猙獰的紋飾就不足為怪了。
其實,饕餮紋和夔紋都是那些“巫”“尹”、“史”們“真實地想象”出的“某種東西”。《呂氏春秋·先識覽》說,“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從古史記載來看,對于饕餮“吃人”這一基本內涵可以確定。正是由于饕餮具有了“吃人”的殘忍本性,它被飾在青銅器上,一方面對被統治階級起一種警示和震懾的作用,另一方面對統治階級也起到保護的作用。至于夔,《山海經·大荒東經》里是這樣記載的:“東海中有流坡山……其上有獸,壯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可見夔具有超強的威力。將這樣一種幻想出來的怪獸飾以青銅器上,它的作用和意義與饕餮紋是相同的。比較常見的紋樣還有常作為地紋出現的云雷紋以及虎、鹿、熊、象等動物紋樣,還有鳥紋。這些紋樣形象與饕餮紋和夔紋不同的是在現實中都能見到。在當時,由于科學技術的滯后,人們對于一些自然現象還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認為云和雷是一種威力無比的神,對之產生一種敬畏。在日常的打獵中,人們時常有被一些兇猛的動物吃掉或致傷的危險,因此對那些動物也產生一種心理上的畏懼。于是,統治階級也把這樣的一類令人們心生畏懼的現實形象用于器物上,其用意和使用饕餮紋和夔紋是一樣的,也是起到一種警示的作用。
西周中期至晚期這段時間,是設計思想由全力維護奴隸主統治到比較務實的過渡時期。在這個時期,主要流行秩序感很強的竊曲紋、重環紋和垂鱗紋等,裝飾方式為二方連續。這種紋樣相對于商代主要流行的饕餮紋來講,給人一種更加理性的感覺,感情色彩弱化了。設計格調先是由威嚴、神秘變得比較理性,然后才由威嚴神秘感較弱的理性感向生活趣味濃烈的務實設計思想轉變。周朝一建國,在經濟上實行分封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天子把全國的土地分封給下一級的諸侯,然后各個諸侯帶著周天子的旨意到達自己的封地,再把他所分到的土地繼續往下分,就這樣一級一級地分封下去。這種在經濟上嚴格的等級制度就決定了在政治上森嚴的等級制度,這種統治等級基本上呈現一個正三角形,這種非常秩序和理性的政治結構在《周禮》中體現得特別明顯。這種階梯式、秩序感、理性化的社會結構對當時人們的思維習慣應該會有一定的影響,這種影響反映在工藝美術領域、尤其是青銅器上,便是那種感情色彩濃郁的饕餮紋的減少,像竊曲紋、重環紋、垂鱗紋等這一類非常秩序理性化的紋飾增多。
郭沫若先生在《青銅時代》一書中,將殷商的青銅器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期為“濫觴期”,第二期為“勃古期”,第三期為“開放期”,第四期為“新式期”。其中,“開放期”大致是從西周中晚期到春秋早期。在這個時期,郭沫若先生說:“開放期的器物……形制率較前期簡便。有紋繢者,刻鏤漸浮淺,多粗花。前期盛極一時之雷紋,幾至絕跡。饕餮失其權威,多縮小而降低于附庸地位(如鼎簋等之足)。夔龍夔鳳等,化為變相夔紋、盤夔紋……大抵本期之器已脫去神話傳統之束縛。”(楊宗榮,1957)由此可以看出,這個時期是青銅器在造型和紋樣裝飾上發生巨大轉變的一個時期。其具體的表現可分為三個方面:⑴在造型風格上,不管是祭祀用的禮器,還是日常生活用具都由原來的渾厚、威嚴、規整向簡樸、活潑、輕巧轉變;⑵這個時期,出現了更加實用的新器具品種,例如:用作食器的簋、盨和用作水器的盤、匜等;⑶器物上的動物紋飾圖案雖仍常見,但是已經失去了神話傳統的束縛,而變得趨于程式化,或者稱之為理性化,不再具有商朝晚期至周初的那種神奇的力量。到了東周時代,特別是戰國時期,隨著周王室的日益衰微和各諸侯國的逐漸強大,以前被周天子宣揚用來維護統治的“神”的威嚴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整個社會呈現出的是一派真實、熱鬧、生機勃發的人間生活畫卷。換句話說,一種以“人”自身為關注對象、更加務實的世俗化思想逐漸完善并占據了主流。這種思想在社會上的醞釀就使得現實生活和人間趣味越來越多地走進了青銅器的裝飾領域,并且使得器物造型更加趨于輕靈、奇巧,在生活中更加實用。
這種更加務實的設計思想,以及裝飾格調真正地走向人間現實生活的情態在這個時期如此活躍,當然,這是與當時思想觀念的解放和宗教束縛的解體是分不開的。這種宗教束縛的解除實際上也就是周天子對世宣揚的神權統治地位的崩潰。春秋時期政治上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奴隸主階級國家政權的權力下移,即由西周時期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發展到春秋時期的“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以至于“陪臣執國命”。周代賴以生存的政治基礎是一套嚴格的宗法制度。所謂宗法制度,簡單地說就是在統治階級內部,由正妻所生的嫡長子繼承父親的王位而被立為大宗,其他的兒子則另立門戶被立為小宗,大宗統小宗,小宗尊崇大宗。比如嫡長子的父親是天子,那么他長大之后就會被立為天子,而他的兄弟們則是被立為比天子低一級的諸侯。如果他的父親是諸侯,那么他長大之后就會被立為諸侯,而他的兄弟們則被立為比諸侯再低一級的大夫。這種制度實際上是以血緣的親疏為準則,確定貴族間政治地位和財產的分配,防止爭奪,以鞏固奴隸制的統治。這種制度在西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的確起到了鞏固政權的作用,但是進入春秋時代情況發生了變化。在以前的時候,大宗之所以能夠統小宗,小宗之所以能夠服從于大宗的地位,主要是權力和財產的差別。隨著鐵器與牛耕的使用,農業發展迅速,同時鐵器的使用又使手工業進步很快,農業和手工業的迅速發展又促進了商業的發達……就這樣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財富和勢力開始顛倒過來,原先沒有繼承天子之位的諸侯們通過自己的勵精圖治,實力大增。經濟上強大了,就勢必會在政治上有所需求。于是就出現了周鄭交質,齊楚窺鼎的那種“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了。在這種天子卑微的局面下,天子極力宣揚的天道觀念也因之而動搖。《左傳》昭十八年傳記子產之言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左傳》桓六年傳,記季梁對隨侯之言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民和而神降之福。”由此看來,春秋時期,“天道觀”已逐漸轉向“人道觀”了。“人道觀”的泛行必然是與以前那種神秘威嚴的氛圍格調是不相協調的!與之相協調的只能是人情味濃郁的現實生活的情態。所以在這個時期,裝飾格調變得清新活潑起來,設計思想也變得比較務實了。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輕松活潑、時刻散發著濃郁生活氣息的社會工藝之風就更加強烈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生產力進一步發展,各個諸侯國的實力進一步增強,可以說周天子的存在只能是形同虛設了。諸子百家相互奔走,思想空前活躍,樸素唯物論的誕生,頻繁發生的戰爭,都使得人們把眼光投在了自己身上,對現實生活的思考空前多了起來。我們知道,一提戰國時代,它留給我們的第一印象便是動蕩不安,繁鬧熱烈,整個時期是現實當中的“人”在上演著一段轟轟烈烈的人間現實的歷史,以前那種“神”統治下的威嚴恐懼躲進了歷史的角落。
在這樣一種社會氛圍中,出現全身都飾有采桑、宴樂、戰爭、狩獵等現實生活題材的銅壺或其他物品,我們就能夠非常容易地理解了。當然,在有些物品上,偶爾還會出現一些龍、鳳,以及饕餮紋,但它們已經完全失去其主宰人們、支配命運的歷史威力了。最多只具有某種輕淡的神怪意味供人們把玩欣賞罷了。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那種經濟基礎已經不復存在,失去了社會氛圍的籠罩,它們的作用也只能走另一條路了。
我們可以看出,從商代到戰國時期,裝飾格調的變化是異常明顯的,從那種饕餮紋的威嚴神秘到戰爭采桑漁獵紋的質樸清新,這種變化從本質上看是一種由神權統治到人文主義的換化,由森嚴的政治統治向真誠的普通生活轉化。當然這種嬗變最根本的原因是生產力的發展,生產力是一切社會變革的最終推動力。各個諸侯國在實力大增甚至超過王室的時候,他們就會索要一定的政治權力,以滿足與其強大的經濟實力相適應的政治地位的欲望,所以戰爭不可避免。戰爭能摧毀一切,在人們不斷地對社會現象思考的過程中,社會的統治思想也悄悄地改變了,那就是從對神的敬畏演化為對人的關注。青銅器上裝飾紋樣的變化正是這種思想轉變的最好的證實。同時這種思想的變化也帶來了設計思想上的一次重大變化,那就是由重視物品的象征性的精神功能變為注重日常生活中的實用功能。這種變化可以從這一時期大量出現的一般生活用器,如壺、盤、鑒、匜、敦等,以及器物上出現的更加方便、實用的各式套環、提梁、提鏈上尋出證據。這種更加務實的設計思想到了漢代就越發突出了。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人文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