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雖然離我們遠去,但由此引發的思考并沒有停止:他何以能成為國人敬仰、世人尊重的科學大師?我們應該向錢老學習什么?做了錢學森26年秘書和學術助手的涂元季,接受了記者的專訪。
興趣廣泛:前沿科學、文學藝術,連菜譜也買來看
問:錢學森去世以后,大家都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哪些因素成就了這樣一位科學大師?
涂元季答:這的確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話題。成就錢學森的因素有很多,我覺得首先一點就是:他有一個很懂現代教育的父親。雖然他父親叫他學理工,但同時又讓他學習很多文科的東西。比如,他讓北師大附中的校長林勵儒教他倫理學,讓高希舜教他繪畫。錢老本人也說:我不僅喜歡科學,我也喜歡藝術,包括藝術理論。他在上海交大的時候,就讀過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他說:我讀后很受啟迪,原來對藝術還可以用唯物主義的方法進行分類。
問:聽說錢老讀書的范圍非常廣,連菜譜也買來看?
答:我給他當了二十多年的秘書,可以說一句不夸張的話:恐怕很少有人比他買的書多。新華書店專門給他留一個格子,出了什么新書就給他留著,包括當時最尖端的外文科學書籍、雜志。新華書店的人都問:他一個人讀得了這么多?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在“加塞”?一次,看書店送來的書里還有一本菜譜,我還以為是廚師“搭車”買的,一問才知,原來這也是錢老的讀物。
錢老不是一個藏書家,而是一個看書家。他看書的效率也很高,哪些章節廢話多,哪些章節有內容,他一瀏覽就知道了,并且把精彩的章節推薦給我們。
問:錢老的導師馮·卡門對他影響很大,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
答:馮·卡門教授不僅知識淵博,還善于交際,家里經常高朋滿座,既有政府官員,也有好萊塢明星。錢老當時幫著招待客人,其社會活動能力、組織能力在這個過程中得到很大的鍛煉。錢老雖然很有學問,但不是書呆子。他回國后能夠把那么大一個龐雜的隊伍組織起來,能處理好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的關系,既能把事情完成,又可以把關系處理好,是非常不容易的。
馮·卡門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能言善辯,這對錢老影響也很大。聽過錢學森講課或學術報告的人都說:聽他講話是一種榮幸、一種享受,因為他每一次的講話總能夠給人新東西,總能夠給人啟迪。無論多么深奧的問題,他都能講得很生動淺顯,專家不覺得淺,外行不覺得深。
錢老從來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就,始終在不斷地學習、思考。他在美國的時候已經在力學、航空火箭方面處于世界一流,他的《工程控制論》一書出來后,馮·卡門看了以后說:我為你感到驕傲,你在學術上已經超過我了。但他并沒有滿足,回國以后在工程控制論的基礎上又進一步發展,搞系統工程;系統工程成熟了,他在晚年又開始開創基礎的理論系統學。
做事較真: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來不得一點含糊
問:您對錢老的嚴謹治學有什么切身感受?
答:應該說,錢學森從青少年時期就有實事求是的品德,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來不得一點含糊。所以大家不要以為科學精神、科學品德是虛的,沒有這些成就不了大師。
在上海交大的時候,一次水動力學考試,教授給錢學森判了滿分。但卷子發下來以后,他發現有一個小小的錯誤老師沒有注意,馬上舉手說:老師,我沒有全對,我這兒做錯了。教授后來給他扣了4分,并把卷子保留著,去世之前還說:我這兒還有一份錢學森的卷子。
問:我們在采訪錢老學生的時候,他們說:晚輩給他指出錯誤,他都會很虛心接受。
答:作為一個大科學家,錢老總是鼓勵年輕人要提出自己的見解,只要有一絲閃光點,不管他說的跟錢老的意見一致不一致,他都虛心接受。
上世紀60年代,那時候錢學森已經是世界級的力學大師,他的一篇論文中間有個小錯誤,被一個在新疆農場農業大學工作的人發現了,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錢學森寫了一封信。沒想到錢老收到信后非常重視,很快回信:看來你是一個很動腦筋的年輕人,我非常感謝你。凡是學術論文當中的錯誤都得及時公開指出,以免后來人引用耽誤事,所以我建議你把你的意見寫成一篇論文,投給“力學報”,在整個力學界公開這個錯誤。后來在錢老的推薦下,這篇論文公開發表了。
他經常說:我們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的就說還有待研究,絕不能含含糊糊,因為我們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要對讀者負責的。
問:許多人對目前國內的學術環境很不滿意,錢老怎么看這個問題?
答:錢老對“一團和氣”的學術空氣很不滿意。他批評說:大家當面都是你好我好,可是背后亂發議論,這不是搞學術的,不是發展科學的學風。
在學術上就應該公開爭論,但是許多人抹不開面子,甚至互相封鎖、互相保密,他說這些都阻礙了科學的發展。
問:錢老一生著作很少,這是什么原因?
答:錢老生前發表的著作、文章雖然很少,但都是他個人的真東西,他從不掠人之美。
錢老得知一位教授在搞模糊數學,覺得這是數學里面新的前沿,很有意義,就把他約到辦公室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之后指導寫論文。論文寫好后,這位教授說:您花了那么多心血,我建議這篇文章我們兩個署名。錢老回答說,科技論文的署名只能署干實活的。如果說我給你提過幾點建議,你覺得合適、接受了,最多在論文的結語提一句就行了。這是世界學術論文的慣例,我們必須堅持。
潔身自好:辦不了的事情決不勉強,辦得了的事情決不放棄
問:您在錢老身邊工作了這么多年,對您影響最深的是什么?
答:跟著錢老這二十多年,我感觸最深的,應該是怎么做人。錢老不僅在做學問上為我們樹立了榜樣,在做人上也是典范。
有一件事大家可能想不到:錢老的衣服一直是自己洗的,從不麻煩別人,直到他臥病在床、不能行動之后。
還有一件事我至今難忘:錢老晚年很少到外地去,唯一的一次,是他當科協主席的時候,與朱光亞、吳階平等人到黑龍江鏡泊湖消夏。當時賓館的條件比較差,沒有蚊香,但蚊子非常多,我被咬得沒睡好。第二天我問錢老:您晚上是怎么睡的?錢老回答說:我是南方人,不怕蚊子咬——蚊照咬、我照睡。他說著還挽起袖子給我看,胳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紅點。
問:錢老在生活上這么自立、簡樸,的確超出我們的想象。
答:錢老在生活上很隨意,但在原則問題上很較真,不怕得罪人。
錢老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哪怕是一點點小事情。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天他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篇關于繳納個人所得稅的文章,馬上給我寫了一個條:涂元季同志,我已經看到《人民日報》刊登了繳納個人所得稅的消息,按照這個規定我是要繳稅的。請你盡快幫我問清楚。我問了一下有關部門,他們說:現在這個問題還在討論階段,請轉告錢老,讓他老人家不要著急,等具體辦法下來后我們馬上告訴他。
大事上更是如此。就拿第二代戰略導彈的接班人問題說吧,當時第一代戰略導彈的總設計師都是與錢老同輩的老科學家,誰來擔當二代戰略導彈的接班人?答案其實好多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沒人敢公開提出來。在原航天部黨委會上,錢老說:我認為,第二代的戰略導彈要由年輕人來擔當重任,總設計師由他們來當吧。
他說完后,大家馬上熱烈鼓掌,都說“同意”。要知道,說“同意”容易,但誰第一個發表意見可是得罪人的事。要不是錢老第一個提議,誰敢出這個頭?
問:聽說錢老晚年給自己定了幾條規矩,如不接受吃請、不參加任何開幕式,不為他人寫序,不題詞。
答:這是錢老抵制學術乃至社會上的不正之風的唯一辦法。錢老退休之后,無職無權,面對不正之風,他說: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潔身自好,不沾一點點污泥。
就拿成果鑒定會說吧,錢老認為:我不能說這些成果都是不好的,但是我知道鑒定會有很多文章,我區別不清,唯一的做法就是回避。但“回避”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比方說有一位領導同志的孩子主持了一個項目,說這個項目是按照錢老的倡導來做的,希望他能參加鑒定會。錢老很鄭重地回了一封信,說:雖然這件事情是我倡導的,但我只是知道宏觀上的大方向,具體細節我并不懂,因此我不宜參加你們的鑒定會。
上世紀80年代初,老百姓的日子還不怎么富裕,錢老對借開會之名搞大吃大喝的事很反感,在北京開會絕不住會,飯也回家吃。群眾對有些官員借出國考察之機游玩有意見,錢老說:我不出國,哪兒也不去。
問:在做人方面,還有哪些是您印象深刻的?
答:錢老經常說:要審時度勢,辦不了的事情你不要勉強,辦得了的事情你要下定決心,堅持不懈,毫不放松。比如,東風二號第一次發射出問題后,讓錢老負責故障分析。他就把控制系統的人員組織起來,說:每個星期四下午我來聽你們匯報,我們要在控制問題上殺出一條血路來!此后,甭管有什么事情,每個星期四他都按點就去,后來終于把控制系統的問題解決了。
錢老去世后,加州理工學院的同學也在紀念他,其中錢老的好友馬博先生說:他最佩服錢學森的,就是他的毅力,他認準一件事情一干到底,決不半途而廢。
人才培養:共同尋找“錢學森之問”的答案
問:錢老在晚年思考最多的問題是什么?
答:人才培養問題是錢老晚年一直思考和憂慮的。他多次說過:我覺得我們國家這些年科學技術有很大的發展,成績也不少,但是就我個人的看法,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還沒有培養出世界一流的、站在最前沿的大師級人物。
問:安徽高校的11位教授聯名給新任教育部部長及全國教育界發出一封公開信:讓我們直面“錢學森之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很難培養出杰出人才?
答:我跟了錢老這么多年,我感覺他對我們國家的教育事業一直有不同的思考。解放后我們照搬前蘇聯模式,對大學的學科設置、課程安排進行了大調整,產生了許多弊端。錢老回國后不久就注意到這一現象,說:怎么我們大學的樣子都變了?清華、上海交大不像原來了,專業分得很細,培養出來的都是“專家”。要知道在美國“專家”是個貶義詞,如果他們說到誰是“專家”,意思就是說他就懂那么一點點,而且有點死心眼。
后來,在錢老和其他科技界前輩的極力倡導下,由中國科學院辦了中國科技大學,實際上就是按照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模式辦的。
問:您認為“錢學森之問”應該如何破解?
答: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很好的答案。我覺得錢老生前關于加州理工學院的談話給我們某些啟發:在加州理工學院,教授、系主任的權力大得很,上什么課、課怎么講,全是他們說了算,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從來不插手這些事。
總之,我希望大家都來探討這個問題,找出答案,使我們的教育逐步改革,能夠走到錢老所希望的那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