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勃艮第,是葡萄酒友的精神故鄉。關于她,有太多美麗浪漫的傳說,而從這里獨有的一瓶酒、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身上,我們能更細致地感受到葡萄酒文化的精髓所在。
品嘗法國葡萄酒,最關鍵的一個詞匯就是“Terroir”,即風土條件,而最能體現Terroir的,非勃艮第(Bourgogne)莫屬。我今年4月在當地拜訪了多家酒莊,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酒農及莊主們對土地與歷史的極端尊重。跟波爾多的商業氣氛大相徑庭的是,這里更加“農民”,傳統、質樸、虔誠、內斂;這里的酒也更具個性,更加復雜,更加迷人,所以,許多酒友說,葡萄酒喝到最后,都只能回歸勃艮第。
勃艮第
勃艮第釀造葡萄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世紀,當然,大家必須知道的一點,就是在葡萄酒方面,歷史僅僅是歷史而已,跟現在葡萄酒的質量沒有太大的關系,比法國更早釀造葡萄酒的國家,如希臘、埃及乃至最早的格魯吉亞,葡萄酒的質量都是差強人意的。
真正奠定勃艮第葡萄酒根基的是中世紀西都教會的修士們,這些苦行者從11世紀開始就在勃艮第扎根,他們相信只有極好的土壤才能出產極好的葡萄酒,因此,為了尋找合適的葡萄種植園,他們經常用舌頭去品嘗泥土與碎石,并通過與大自然的直接交流,尋覓天國之路。正是有這樣的宗教狂熱與虔誠,他們的平均壽命不到28歲,卻培養出最好的葡萄品種,而釀造出來的葡萄酒也成了這個世界的極致。實際上,到了15世紀后,全歐洲都公認,最好的葡萄酒只能來自西都教會的修道院。
我休歇的酒店,也是中世紀的修道院改造的,外觀還是維持原有的樣子,只是里面添加十幾間客房而已。在群山之間,四周都是參天的古樹,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偉大與永恒,以及個人的渺小與短暫,而生命只有融入自然之中才能獲得意義,這就是勃艮第的精神:當有幸在合適的土地種植合適的葡萄時,他們會盡量減少人工的干預,順應其天性,以葡萄酒的方式,將大自然的恩賜充分地展示給品嘗者。
正是由于在葡萄與土地面前保持謙遜,他們所釀出來的葡萄酒才能保持原有的地區特性,故此,有經驗的品酒師在盲品中,就能夠準確地判斷出酒品具體來自哪個村落,甚至哪塊葡萄田。這在勃艮第是常態,而在其他產區卻只有極少數可以做到。
勃艮第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許多葡萄田被分割成許多小塊,分屬不同的園主所有,有的園主小到只擁有幾行葡萄樹,原因是在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期,原屬教會的葡萄園全被政府沒收,并分配給了當地的酒農。根據拿破侖的法律,地產的繼承權由兒女均分,這樣原來已經被均分給酒農的葡萄田又被下一代人再均分一次,于是幾代人之后,葡萄田的所有權就越分越小,出現了一個到處可見的單詞“Clos”,其原意是圍墻,實際上指的是一小塊一小塊被圍墻圈起來的小葡萄園。而每一個園主的經濟條件與個性喜好各不相同,釀造出來的葡萄酒當然也就風格不一了,這也是勃艮第葡萄酒婀娜多姿、氣象萬千的一個重要原因。
徜徉于勃艮第的田園風光里,丘陵與坡地為主的地形,盎然綠意中點綴著古舊的農舍,有恍如隔世之感,這里的美酒美食實在有太多的傳奇與經典,可以說是葡萄酒愛好者的天堂,而讀者不可不知道的,是一瓶酒,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
一瓶酒
如果問一位資深的葡萄酒愛好者:世界上最珍貴、最令人向往的葡萄酒是哪款?相信99%的回答是:羅曼尼·康帝(La Romanee-Conti)。
帕克說:這是百萬富翁的藏品,億萬富翁的飲品。這瓶酒,足以讓整個波爾多的名莊都俯首致敬,是真正的王者中的王者!
這是在吹毛求疵的極端苛求下,釀造出來的極品。其每年的產量約為6000瓶,最低的年份是1945年,產量只有600瓶,而為了保證質量,在1946-1951年的6年間,竟然停止出品。相比之下,波爾多五大名莊之首拉菲莊正牌酒的年產量為30多萬瓶,是其50倍以上。雖然同樣采用的是高密度種植、低產量的方式,羅曼尼·康帝酒園每公頃種1萬株葡萄,而產量只有2500升,折算起來就是每3株葡萄才出產1瓶750毫升(標準)的葡萄酒。
羅曼尼·康帝酒園只有1.805公頃,位于勃艮第的夜丘(Cote de Nuits)產區的沃恩·羅曼尼村(Vosne Romanee)。這個小村原名是沃恩,為了提高知名度,后來將羅曼尼也并列作為村名。
酒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紀的圣維旺·德·維吉(Saint Vivant de Vergy)修道院,真正的佳釀當然也是源于西都會的修士。在公元12世紀,該修道院以接受捐獻或購買的方式,將包括羅曼尼在內的許多葡萄園納入囊中,并逐漸建立起讓世人敬服的聲譽,而其中羅曼尼酒園的價格已經是其他頂級酒園的6-7倍。
羅曼尼·康帝酒園名字的來歷更是一段傳奇。1760年,擁有酒園的克倫堡家族衰落,被迫出售名下的財產,包括當時也被公認為勃艮第第一的羅曼尼酒園,競標的是當時法王跟前炙手可熱的兩位人物:路易十五國王的堂弟、波旁王朝的親王路易·弗朗索瓦·波旁(Louis Francois de Bourbon),也稱康帝親王(Prince de Conti),以及法王最寵愛的情婦,全巴黎最紅的交際花龐巴杜夫人(Mme de Pompadour)。雙方互不相讓,而朝野也迅速分成兩派,搖旗吶喊,火上添油,兩人勢成騎虎,不惜反目成仇,最后親王以高于其他頂級酒園10倍以上的價格投得,并隨即將其名字改為羅曼尼·康帝酒園,一直延續至今。
龐巴杜夫人視之為奇恥大辱,終身不再飲用勃艮第的葡萄酒。
法國大革命后,該酒園也不能幸免地被充公,之后幾經轉手,現在由迪沃·布洛謝家族(Duvault Blochet,1869年入主)與樂花家族(Leroy,1942年入主)共同所有。
羅曼尼·康帝酒園于1936年9月11日被法國官方定為列級莊(Grand Cru),其葡萄酒采用100%的黑比諾(Pinot Noir)釀造,并力求將其優點發揮到極致,相關的描述與贊譽之詞,古往今來比比皆是,最有代表性的,我引用兩則。
酒園總管奧貝·維蘭(Aubert de Villaine):“帶有即將凋零之玫瑰花的幽香,令人忘卻時間的概念,是上帝返回天堂時的人間遺珠”。
出品世界上最昂貴甜酒的伊甘莊(Chateau d' Yquem)的老莊主亞歷山大伯爵說:“在我家里,只能輕聲而富有敬意地談論羅曼尼·康帝這款夢幻之酒。”
一個女人
說到羅曼尼·康帝,資深的葡萄酒愛好者自然就會想到一個女人:有“鐵娘子”稱號的拉魯女士(Lalou Bize-Leroy)。
亨利·樂花(Henri Leroy)在1924年購進康帝園50%的股份,1954年將產權轉給兩個女兒Pauline(保琳)和Marcelle(馬莎),后者即大名鼎鼎的拉魯女士。此女次年即掌管羅曼尼·康帝酒園,性格強悍,極難相處,終生不育,以葡萄為兒女,廣為流傳的評價是: “人性中應該有的優點,她全沒有;人性中不應該有的缺點,她幾乎全有。”
而她在釀酒上對于品質不計成本的極端追求,以及在經營方面的獨斷專行,使其他股東難以容忍,終于,她的親姐姐聯合另一位股東布洛謝家族將她驅逐出管理層,這也是酒屆飯后的談資:康帝園政變。
受此刺激,拉魯女士處處以康帝為對手,她所釀造的以樂花(Leroy)為品牌的系列葡萄酒更變本加厲地追求完美,堅持采用飽受爭議的自然動力種植法(Biodynamic),請看她的描述:“葡萄生長的季節,我就徹夜睡在葡萄園里,傾聽她們生長的節奏,和她們交流。我不會對葡萄樹進行剪枝的,剪枝就仿佛砍掉人的手腳一樣,她們會疼。月亮和12星座是我的導師,月亮經過特定的星座,葡萄園就要開始特定的工作。”
拉魯現在已經年屆古稀,體質也每況愈下,然而還是堅持親自下地,堅持親自指導釀酒。去年她曾病倒入院,由于她的作品可能因此成為絕響,竟引發一陣搶購潮,直到后來她平安出院才告平靜。
我曾在博客中,描述過2004年份的一款樂花紅酒,抄錄如下:Leroy的第一感的氣味,我的品酒筆記里寫的是“動物糞便”,乍聽用詞不雅,實際上糞便不一定是臭的,或者難聞的。小時候,春天農民翻土施肥,經常會用豬屎,站在田野上,一陣風吹來,那份氣息非常特別,而Leroy給我的第一感,就是這種氣息,不是很濃郁,可是清晰而持久,讓我感覺時光也依稀倒流了30幾年;跟著逐步呈現的是熟透的黑櫻桃、泥土、荔枝、玫瑰花、烤焦糖、肉桂和甘草的香氣,剛入口有點辛辣,單寧也有點粗糙,中等酸度,然而,隨著時間的推延,在一個小時之后,成熟的果味漸漸打開,酒體也飽滿起來,平衡感相當出色,而貫穿始終的,是施了肥的田野的味道,回味也很討好。
《法國葡萄酒評論》的編輯邁克·比丹寫道:“拉魯為我們解釋了葡萄酒在‘很好’與‘偉大’之間這個狹小的區別。”而拉魯釀造的葡萄酒更是“無與倫比的勃艮第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技術的典范”。葡萄酒評論家扎克斯·普薩說:“我們好比置身于由葡萄及其語言構成的盧浮宮里。”
在國內,知道拉魯的人不多,更沒有人炒作她的出品,故此,價格尚算合理,如果有機會,建議讀者可以收藏品賞。
一個男人
《神之水滴》可以說是歷史上最成功也最有影響力的關于葡萄酒的漫畫,現在還在連載中,但是已經被改編成電視劇了。在漫畫中獲得美譽的葡萄酒,市場上價格飆升,比如勒龐莊2003年份,原來也就是200多港元的紅酒,電視劇播出后,價格馬上翻了近3倍。這兩年亞洲市場舉足輕重,在許多酒展上,只要上榜的酒莊,都會向買家展示相關的漫畫。
在漫畫的第一集就有這樣的故事:侍酒師紫野原雅不小心打爛了一瓶酒,集團董事長大為震怒,不僅立馬要她收拾包袱走人,而且餐廳經理也負管理不周之責,一并辭退。為什么呢?很簡單,因為那是一瓶勃艮第酒神的作品。
亨利·賈伊(Henri Jayer)是勃艮第首屈一指的釀酒大師,被尊稱為“葡萄種植之父”、“勃艮第酒神”,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亨利的父親在一戰時就開始經營葡萄園,他在葡萄園中長大,終生也沒有離開過。從第戎大學釀酒系畢業后不久,他于1945年與諾洛·卡繆茲(Noirot Camuzet) 家族簽訂土地租用合同,負責包括羅曼尼村在內的幾個葡萄園的管理和釀酒,條件是葡萄園一半產量的酒以他的名字命名,一直延續到1987年。這期間,他所實踐的技術革新幾乎逐漸成為世界上所有種植及釀造黑比諾的酒莊的學習榜樣,包括低溫壓榨和低溫浸皮,讓果實中更多的色素和香味進入酒中,從而使風味更加濃郁豐富。
亨利還相信,種植是葡萄酒品質的關鍵,他堅持親自前往葡萄園監控葡萄的生產狀況。在勃艮第,我見過的許多莊主事事親力親為,包括下地干農活,手上布滿老繭與裂痕,令人衷心感嘆:那才真正是勞動人民的雙手,而這一切的楷模,就是亨利!
到上世紀80年代末,他的聲譽也達到巔峰,所釀造的葡萄酒雖然價格過千美元,依然遠遠供不應求,并非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神之水滴》開篇就有這樣的故事,打破的那瓶酒是1999年的Cros Parantoux,年產只有700瓶,實際上在整個東京竟然找不到第二瓶,難怪董事長要大動肝火了。
亨利在1994年退休,將產業交給侄兒艾曼紐·胡格(Emmanuel Rouget)管理,此后酒園的出品再也沒有署他的名字,其出品遂成絕唱。傳說1997年,胡格因病不能理事,亨利私下復出幫其釀造當年的葡萄酒,雖然此事一直未經證實,但是,1997年份已經換上Emmanuel Rouget名號的葡萄酒,也是一瓶難求。
2006年,亨利病逝,享年8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