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玻璃睡美人
賀萍半躺在沙發上,隨手開啟了放在茶幾上的筆記本,桌面上菊花盛開。茶幾上還放著一個文件袋,里邊的內容牽扯到一起無血的命案,一張寫著“我殺了我”的字條上,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和署名,經過鑒定,字條上的筆跡系死者所為,那死者被定為自殺似無可爭議了吧?
夜一點點深入,潮涼之氣也漸漸變濃烈了。賀萍從文件袋里拿出那張字條依然看不出什么破綻,拿起鼠標,點擊桌面,打開了一個視頻文件,畫面上的時間和賀萍擁有的是無意的巧合——午夜時分,才下過一場透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縷陰冷的光線刀子一樣穿插在一條窄且彎曲的小胡同里,水泥地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地積滿了雨水,光線冷蛇一樣毒吻著這個暗陰的夜晚……毛猴在大學里學的是攝影,每次發案抓拍的一些場景在別人看來都是多余,賀萍卻覺得毛猴拍攝的畫面里蘊藏著刑偵理論破解不透的玄機。CPU還在繼續視頻的進度,搖曳在小胡同里的光線突然變得煞白,猶如鬼魅幽靈牽引著賀萍走進一個凄婉的是非之地。
賀萍隨手抱起一個沙發靠墊,盤腿在沙發上,追隨著那縷光線離開了那條小胡同,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棟舊樓,堆放在樓前的雜物不是很規整,樓道門是敞開的,樓道和樓梯把手上覆滿了塵土……這是一個鄰近火車站的開放式小區,住著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也是被市局打入黑名單的是非之地。腳步聲……此時此刻樓道里響著壓抑著激動的腳步聲,包裹在周身的是一股陰森之氣,借著飄舞在樓道里的夜光,你可以看到一張冷艷的臉,涂抹在兩片厚嘴唇上的鮮艷唇膏卻變得一片暗黑,那雙始終緊攥著的手一旦走到402房門前,又變成了一雙撕裂你的利爪……這是毛猴的想象,賀萍不止一次生出疑惑,為什么把兇手定為女性?可賀萍只能把疑惑揣在心里,毛猴的想象只是缺乏依據而已,也就是說,2010年4月27日午夜時分,這棟樓里很可能出現過一個冷艷女人。
賀萍端起茶幾上高腳杯想喝一口水,雙眼卻不肯離開電腦屏幕,畫面展示給她的是一幅凄婉的美人圖——一居室里的所有家居用品沒有絲毫的紊亂,女孩子居住的房子里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味道,甚至連放置著幾盆花草的陽臺都無比潔凈……可毛猴必須用鏡頭捕捉應該保留的場景,那就是死亡現場。臥室不大,一張席夢思床上掛著霧紗一樣的粉紅色窗幔,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枕套是手工品,上邊攤散著烏黑的長發,鵝蛋臉上有一顆若隱若現的美人痣似乎在毛猴的鏡頭里蟲子一樣蠕動,涂抹得鮮艷無比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在夢中喃喃囈語之后還興致未盡;長長的眼睫毛是那雙飽含媚氣的雙眼的陪襯,也是父母賦予這個小女人的點睛之筆,還有仿佛還在微微翹動的小鼻子……畫面倏然顫動了一下是毛猴造成的,他不止一次在賀萍面前表白,DV那個場景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幅玻璃般的睡美人圖……是嗎?賀萍問完自己后一次次打開這段視頻,小女人平躺在床上安詳自如,像一朵花,哪怕多看一眼都怕碎了,也難怪被毛猴稱作玻璃睡美人……可她為什么要留下一張“我殺了我”的字條呢?
毛猴和賀萍相差八歲,勉強稱為80后,倆人有一個共同的嗜好或缺點,都是不愛穿警服的警察。那起命案發生后,賀萍和毛猴做了一系列調查,死者叫肖曉,受雇于本市一家房地產公司,是一個工作在office大樓里的普通員工,家住本市西部山區,樸實、善良,人稱“山菊花”,少言寡語,沒情史和作風問題,也沒仇人。死者生前喝過一杯溶解了氰化鉀的水,經過化驗的殘液更是不能推翻的證據……最終結論應該是自殺。
手機響了,賀萍從包里拿出手機,毛猴告訴她明天晚上有一個酒會,希望能和她一起參加……賀萍說,我不想和一群毛猴混。
“辦生日酒會的人叫鐘芳,是一個游走于商界的頂級白領,喜歡維多利的秘密,也鐘愛王羲之的書法;能烹飪一手傳統的美味佳肴,也能調制非常醇正的雞尾酒……很有意思吧妹妹?”
“呸……可我不認識她呀?”
“我和鐘芳也只是一面之緣,傳說有時候更具有魅力。我的身份是一個無所事事的Giants childe(豪門公子),混跡在那些還沒斷奶的90后堆里,你也知道我喜歡做隱形偵探。一個鐵桿粉絲拉著我要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盛情難卻,可我又怕被那個小乖乖女俘虜了,不就辜負了你……是不是我的小姐妹妹大姐媽?”
賀萍又“呸”了一聲掛了手機,電腦屏幕上的畫面不知什么時候被她點死了,可玻璃睡美人還躺在霧紗一樣的窗幔里,難道把肖曉變成睡美人的真是一個冷艷的女人?
二、條幅上的魔法
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之前,賀萍從網上調出了她的基本資料,也沒什么奇特的,不過是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大學生,過早地拋棄了社會主義陽光,率先進入私企領域,一步步走過來博得自身的一席之地而已。
毛猴打扮得非常紳士,拉著賀萍上了紅得很熱烈的蘭博基尼,駛向燈火璀璨的光陽大道后才掏出兩張照片,一張是鐘芳的,另一張是玻璃睡美人肖曉。賀萍拿過那兩張照片有些奇怪地看著毛猴說,最好求你那個老總爸,掏錢為你在張藝謀的門下謀個職位,攝影好,幫老謀子編故事更好!
你沒發現鐘芳和肖曉的面容有某些相似之處嗎?
沒看出來……我只是隱隱感覺到這個叫鐘芳的女人不尋常。
你現在的表情像我媽,思維卻又像我奶奶……偵破一起案件,想象有時候凌駕于現實之上,卻會撬動你的僵硬思維,將兩個看似毫無瓜葛的事情緊緊地粘在一起,你很可能會看到一線走向勝利的曙光。
刑警隊不是夢工廠……可肖曉的案子發生后,我們就有一個共識,肖曉自殺缺乏的是根本性的理由。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小女子,對這個世界抱有的希望和熱情遠遠小于她受到挫折后帶給她的痛苦,何況,自殺是需要勇氣的,除了證明自身價值的存在,更多的是與這個世界無奈的訣別……可這兩種可能在肖曉身上存在的可信度幾乎是零。肖曉是一個初中沒讀完的鄉村女子,“我殺了我”里蘊涵著很深的哲學意味,她用什么理由結束自己的生命,料她都不可能用這樣的話作為遺言。
字跡……別忘了字跡……毛猴緊急打轉方向盤,繞開一輛不是很理智的大奔,長出了一口氣才說,那張的字條上的筆跡出自肖曉之手早就有了定論,肖曉自殺也有了一系列的科學鑒定……似乎留給我們楔入的縫隙很少吧?
邏輯推理和儀器鑒定一樣,有時候也會出現偏差,更重要的是,作案者策劃得天衣無縫,實施的過程也縝密無疏……說實話,我決定跟著你參加一個陌生人的生日酒會,仿佛受了某種冥冥之中的力量的驅使,你和我是不是也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你是一棵生在珠穆朗瑪峰上的珍珠草,需要我給你一點陽光了。
毛猴輕松地笑著加快了車速。賀萍呸了一聲不再言語,毛猴有時候喜歡在她面前表現得很有城府的樣子,也常常給她一點驚喜,卻說不清那個陌生的鐘芳會帶給她什么。
鐘芳的別墅在東郊,別墅區后邊是一座不高的山,卻留下了古今名流的墨寶和足跡,自然有些名氣。別墅區里就是沒有花草綠地,一群姹紫嫣紅的小女子也令鐘芳的別墅熠熠生輝。賀萍和毛猴是按照約定時間來的,毛猴看見他的粉絲拋棄了賀萍,賀萍站在裝扮得頗具后現代風格的客廳里一時有些茫然。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子端著兩杯酒走了過來,遞給賀萍一杯酒,和賀萍一樣臉上的表情都不是很豐富,卻不失端莊和禮節。女子穿著晚裝,戴著水鉆耳環,胸前有一枚造型獨特的水鉆胸針……相比之下,賀萍的裝扮就有些遜色了,可她有一個預感,這個女子就是今天酒會的主人。
賀萍的猜測是正確的,可沒等她說話,毛猴的粉絲拉著他跑過來,站在鐘芳面前就有些喧賓奪主了。
鐘芳姨,這是毛猴,我的夢中情人,這位是……
她是姐,有時候是媽,只有她高興了才把我當成小乖乖……我父親的白領、一個很有品位的80后剩女。
毛猴迫不及待地拉著賀萍神采飛揚地說笑,賀萍揚起手拍在毛猴的頭上,鐘芳笑著舉起了酒杯和賀萍的杯子碰在一起,說,認識你們很高興,我們會成為永遠的朋友。
鐘芳轉身走了,賀萍的后背突然感到寒噤噤的,眼睛……鐘芳那雙犀利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猶如兩把緊逼你后背的刀。毛猴的粉絲很霸道地拉著他躲到一邊說說笑笑,賀萍卻還在觀察端著酒杯與別人交談的鐘芳,也一遍遍地回味剛才她看自己的眼神——驚訝后的冷里摻雜著一種說不清的滋味。賀萍試圖走近鐘芳,令她震驚的是,鐘芳看哪一個女人的眼神竟都是出奇地相似!
鐘芳的生日酒會場地不是很大,排場還可以,高山流水般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小女子們鳥兒一樣與男士們翩翩起舞了。賀萍又想起毛猴虛構的那個女人——行走在積滿雨水的小胡同里,一張冷艷的臉,涂抹在兩片厚嘴唇上的鮮艷唇膏卻變得一片暗黑,她那雙始終緊攥著的手一旦走到402房前,又變成了一雙撕裂你的利爪……難道那個女人會是鐘芳?理由呢?難道僅憑著鐘芳有兩片艷麗也性感的嘴唇嗎?
賀萍想和毛猴說點什么了,回頭發現又沒了他們的蹤影,正在心里抱怨,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過來招呼賀萍。賀萍對她有些印象,和毛猴一進來就確定了她的身份,至少是鐘芳的保姆,她的裝扮很平常,且一直在客廳里忙前忙后。果然不出賀萍的預料,那個女人不只是保姆,還是鐘芳的表姐,丈夫死于一場車禍,兒子上大學了,一個人在鄉下住著也憋悶就來照顧鐘芳姐妹倆的生活……兩個人的交談還算順暢。
怎么沒看見鐘芳的妹妹?
你和鐘芳是朋友,有些話也不藏著掖著了,你看鐘芳的心情不是很好,原說不辦生日酒會了,可一些朋友又不能不交往,畢竟天天在外邊行走,可妹妹一直是她的牽掛,原說讓她讀完書找個安穩的職業,妹妹偏不聽姐姐的話,高中沒讀完就不去學校了。春天的時候,姐妹倆爭執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妹妹就走了,直到現在還沒音信。鐘芳早就沒了父母,就這么一個小妹妹,唉……
表姐看見鐘芳向她走了過來,沖賀萍笑笑就走了。毛猴端著小盤蹦到賀萍面前,另一只手拿著叉子插出一段烤小青蛙腿塞到賀萍的嘴里,說他好不容易把那塊年糕甩掉了,可鐘芳還準備了夜宴,等他吃完了這盤東西就撤。
賀萍不想理會毛猴,演戲一樣和幾個年輕的女子閑聊了幾句,看時候不早了,毛猴很在意地拉著她向鐘芳告別。離開別墅,毛猴迫不及待地又拉著賀萍回到蘭博基尼上,逃也似的離開別墅區,到了東風大街上猛然剎住車,掏出手機,說,你看——
毛猴用手機拍攝的是鐘芳的書房,書房里充滿了古典意味,甚至連條案和書架都是古香古色的……毛猴從賀萍手里奪過手機,說,這還不算什么,你看著掛在墻上的條幅,上邊是劉禹錫的《陋室銘》,我特地特寫了幾個字,整幅字剛柔相濟又嬌媚百生,關鍵是能從這幅字里找到柳公權,也能看到王羲之和顏真卿,可字的精髓要從晉代衛夫人身上去找,宛然若樹,穆若清風……放在鐘芳身上也很適合,將這些人的字糅合在一起就是鐘芳的風格……你別那么看著我好吧?藝術創造都是從模仿開始的,知道嗎?
難道“我殺了我”的字條出自鐘芳之手?
不敢妄言,我之所以帶你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不是如別人所言,我們是一群party animals(派對動物),是我第一次見到鐘芳后就有了聯想,卻不是沒有根據的,一是我決定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前就知道她有一個妹妹離家出走了,再是我看見過鐘芳當眾潑墨,那雙擒筆的白皙小手略施魔法便生百媚,將她和那個玻璃睡美人,以及出走的妹妹聯系在一起,我的推理與現實正在一步步吻合。
這……我們會不會為鐘芳留下破綻?
破綻?你是不是擔心我們的身份?鐘情于我的粉絲對我言聽計從,何況我和鐘芳的確只有一面之緣,鐘芳今天邀請的都是一些來往密切的商界朋友。我那個粉絲的父親曾和鐘芳一起共事,彼此有利益糾纏才有了來往,可她和鐘芳的交往不是很多,父親去了香港不能分身,今天她是代替父親去的,也就是說,今天真正認識我的只有一大一小兩個女人,何況除了我事先的交待,那個小女人是我永遠的妹妹……放心吧我的大姐媽。
燈越亮,夜越深,賀萍不想說話了,可她不得不承認毛猴不是猴兒,是精!
三、白首雙星
手機歡叫,毛猴似有所悟,懶洋洋地打開了手機,聽到鐵桿粉絲的聲音有些震驚了。粉絲說毛猴離開后不久,她去了衛生間,恰巧遇到迎面走過去的鐘芳,鐘芳也是一臉酒紅,看到她后很驚訝地啊了一聲,繼而摟住她,先是大哭著喊妹妹,慢慢地用一雙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幸好鐘芳的表姐聽她的哭叫……你說為什么那么恐怖?毛猴只能解釋鐘芳是思念妹妹心切、醉酒所致……難道真的那么簡單嗎?
賀萍聽完毛猴的復述,眉頭突然緊蹙,毛猴看到寫著“前方施工,請繞行”的牌子,緊急減慢了車速,不聲不響地打轉方向盤拐進一條小街。小街上的燈光不是很豐裕,又不是直溜溜的,毛猴呱唧著眼打動著方向盤,忽視了一條橫穿過來的狗,蘭博基尼怪叫著停在了街中央,可跟著毛猴蹦下車的賀萍看到不是狗,是一個拾荒的老頭兒。
老頭兒趴在地上搶一樣聚斂散落在地上的易拉罐和可樂瓶子,毛猴忙把老頭兒扶起來,老頭兒卻推開毛猴又撿起被甩到一邊的拖鞋套在了腳上。毛猴借著車燈看見老頭兒的腳上流了血,要帶他去醫院。老頭兒將裝垃圾的蛇皮袋放在肩上,說,不怪你們,是剛才我不小心,一腳踩在了釘子上,那根釘子偏又是釘在木板子上的……毛猴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賀萍也堅持把老頭兒送到醫院,老頭兒突然盯著賀萍說,閨女兒,你是警察?
賀萍和毛猴都愣住了,老頭兒嘆了口氣,說,前些時候,你們去我們家……我是肖曉的爸爸,你們忘了?
毛猴和賀萍的心思一樣,遭遇肖曉的父親似乎有點天意的味道。肖曉出事兒后,父母從老家趕來一直住在城里,他們和賀萍一樣也懷疑女兒的死不是自殺,卻又說不出一二三來,在郊區租了兩間房子,老家的田地讓侄兒們代他們收拾,租賃的小院子里堆滿了撿來的垃圾,巴望著能得到一個好的結果,又不好天天去討擾警察……賀萍和毛猴把肖曉的父親送回家,肖曉的母親坐在院子里分揀垃圾,院里的燈不是很亮,卻照出了兩個老人滿頭雪白的頭發。
肖曉的父親要把賀萍和毛猴請到屋里去坐,好像有好多話要說。肖曉的母親默默地去屋里拿著兩張照片走了出來,一張是肖曉的,另一張是一個和毛猴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賀萍突然覺得,肖曉的故事遠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肖曉的父母交叉述說的故事在賀萍聽來有點離奇,卻也不是沒有道理。肖曉本來就是她父母收養的一個孩子,老來養女,嬌慣閨女就是自然了。說起來,肖曉應該算作乖乖女,離開父母來到城里打工,有事總是回家和父母商量,閨女不是親生,脾性卻和養母出奇地相似——不善言語,心里卻有數。肖曉的母親老早就擔心閨女心里藏著故事,想不到厄運果然找上了門。要是沒有肖曉的同學,老兩口就讓那個謎團死在心里,覺得住在城里也沒有什么盼頭了,過幾天打算回老家,可肖曉的同學前天去老家看肖曉,今天侄子把她帶到了城里。同學知道肖曉自殺后有些驚訝,也道出了一個令他們驚訝的秘密——
肖曉和一個男人來往非常密切,至于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家住哪里,眼下又在哪里,肖曉的同學就說不清,可她的手機里存著那個男人的照片,是和肖曉在一起的……那天,肖曉的同學從深圳回來恰巧在一家小酒館里遇到了和那個男人吃飯的肖曉,在此之前,肖曉從來沒透露過她談感情的事情。肖曉的同學本來想和肖曉開個玩笑,偷拍完了當下沒驚動他們,等倆人見了面她才逼問肖曉,肖曉只說是一般的朋友,再說,倆人處對象,年齡也不般配是不是?
肖家父親原想明天去局里找賀萍,不想竟遇到了……賀萍不想多話,拿著那張從手機上移出來的照片想,至少肖曉自殺的結論不那么牢固了,可被她拿在手里的照片無疑又是一根掉在大海里的針。
第二天,賀萍拉著毛猴來局里匯報了情況,刑警隊劉隊長手里正壓著幾個案子,就將肖曉的案子交給她和毛猴。賀萍不得不穿上警服和毛猴到處奔走,從網上調出來的照片和他們手里的照片比較,竟有十幾個相似的面孔,職業從私企部門經理到政府官員,還有從事家政和餐飲業的……賀萍聽從了毛猴的建議,將目標鎖定那些從事家政和餐飲業的男人,最終確定為兩個人,一個在一家小家政公司里搞維修,叫周信;一個在一家酒樓當大廚,竟和周信同歲,理由是他們老家和肖曉的老家相距很近,都是單身,可是由于肖曉對自己的情事守口如瓶,她的同事也不能為賀萍提供一點有價值的線索。賀萍不想打草驚蛇,暗中監視的結果也不理想,兩個人除了工作都是很本分地生活著。毛猴卻說,有正反也有陰陽,天有黑白,人也有兩面……賀萍聽著毛猴像說夢話,丟開毛猴步行著回了家。
家對于賀萍來說,是一個排他性的獨立空間或組織,父母遠在另一座城市,連同事們都很少踏進她的家門,至于毛猴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賀萍回到家,脫去警服,沖進衛生間,將自己沖洗得芳香四溢了,再穿上一套很隨意的衣服,半躺在沙發上,一杯冰水消除不了心中的疑慮和焦躁,筆記本上播放的視頻不過是一次次重復……賀萍突然坐了起來,今天晚上毛猴表現得很怪異,往常毛猴總是把她送到家門前,在樓道里站好久才離開,可今天毛猴看著棄他而去的賀萍竟那么坦然。
石英鐘上的指針指向十二點的時候,門鈴響了。通過可視門鈴,賀萍看到了毛猴那張有些激動的臉,毛猴一再申明,賀萍必須讓他進來,還不住地揚起手里的手機,說他得到的信息是一條能讓他們走出謎局的關鍵通道……賀萍第一次寬容地請進了毛猴,毛猴迫不及待地把手機連接在筆記本上,賀萍看到的照片不是很清晰,卻是很震撼的……
這是我跟蹤鐘芳到東風路上后無意看到的,一個男人從家政公司里出來上了鐘芳的銀灰色法拉利后,我又跟蹤到了錦繡園小區。那天,我請你去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在肖曉的這篇文章里絕對不是閑筆,肖曉的死與鐘芳有著不可小視的瓜葛,還有我們從肖曉父母手里得到的那張照片,恰巧形成了一個很牢固也很危險的三角關系。我剛拍的照片上的場景和人物是巧合也不是巧合,你看——從法拉利里走出來的這個男人就是我們跟蹤的人,也就是在家政公司里搞維修的周信。鐘芳除了擁有一套別墅,在市區里有一套高層住宅也合乎情理,周信和鐘芳是情人關系有些牽強,說他是吃軟飯的倒還說得過去。依據我們對鐘芳的了解,那是一個對婚姻和感情持懷疑態度的女人,與周信廝混不過是對生活空虛的一種填充,或者是出于對某種失去的懷念或悼念。周信是一個典型的打工族,家在鄉村,一直單身,與鐘芳廝混除了利益上的誘惑,更多的是徘徊在一個很危險的十字路口上,這就牽扯到了他與肖曉的關系。
你是說,周信與鐘芳有曖昧之情,準備拋棄肖曉,肖曉不依,他才動了殺機?
還沒那么簡單吧?不過,我們現在可以在鐘芳、周信和肖曉之間做一個超常鏈接了,不,還有一個人,就是鐘芳失蹤的妹妹……肖曉的案子變得越發迷離了。
要說肖曉的案子是一篇文章,她父母那頭白發才是真正的弦外之音,白首雙星……白首……好一個我殺了我!
什么意思大姐?
肖曉的父母是很多人的榜樣,是鐘芳的也可能是周信的,卻不屬于肖曉,屬于誰呢?
我……把你這頭未來的白發送給我吧?
送你一個字——呸。
賀萍伸出一根手指頭戳在毛猴的額頭上,眼前閃動的還是肖曉父母那頭雪白的頭發。
四、會飛的魚
賀萍必須推翻原有的思路,重新設立一個新的坐標系,在這個新的坐標系里,肖曉之死依然是中心點,可周信的出現,鐘芳不得不暫時退居幕后。毛猴一再追問賀萍,白首雙星是鐘芳的榜樣或夢想,那她置肖曉于死地不更合乎情理了嗎?賀萍覺得自己的推斷還比較模糊,或干脆就是臆想,繼續讓毛猴監視鐘芳。周信浮出水面后,賀萍依舊不想打草驚蛇,求助于區派出所的民警兄弟們,以例行公事為由,去周信所在家政公司做了一些基本的調查。賀萍拿到周信的身份資料復印件后,決定親自去一趟周信的老家。
賀萍在一個雨天走進了周信的老家——一個被一條公路劈成兩半的小山村,村里的人大多數靠開山碎石掙錢,像周信那樣出去討生活的人不是很多,倒是有不少外省人去山上掙錢……最令賀萍感慨的是周信的家。跟隨賀萍的鄉派出所民警很熟悉周信的情況,把她帶到周家門前,說,你看著這鐵門還沒裝幾天,房子也是去年蓋的,卻很少住過人。我每次來這里,都是鐵將軍把門。周信在外邊掙了錢回家蓋房,收拾得光光亮亮的,被村人稱作冷宮,可誰也沒見過冷宮里住過娘娘、嬪妃什么的,倒是有人見他領回一個小女子,可他們只住了一夜就走了,像過家家。
賀萍好像明白了什么,透過鐵門不寬的門縫,看見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彩石鋪成的甬道,房前花草繁盛,一棵遮天蔽日的杏樹果子沒了,葉子卻是旺綠的,樹下是石桌、石椅,倒是一個享受清凈的好地方,只是缺少人氣,甬道兩邊布滿了青苔……據賀萍了解,周信能詩能畫,是個文縐縐的人,和這樣的宅院也匹配。
回到鄉派出所,毛猴打進了她的手機。毛猴一直跟蹤鐘芳,鐘芳從自家別墅里出來,去公司,離開公司也是很正常的業務纏身……種種跡象表明,鐘芳是一個安分守己的高級都市白領……那毛猴的跟蹤不變得毫無意義了嗎?毛猴喜歡在賀萍面前賣關子,等賀萍急了罵他幾聲討厭才說,可毛猴這次跟蹤出現了不難解釋的陰差陽錯,也是毛猴一直想破解的疑團。賀萍離開市區后不久,毛猴跟蹤著鐘芳去了公司,大約半個小時候,鐘芳又離開公司,獨自去了一家俱樂部。一個都市白領為了緩解壓力,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坐沒什么可饒舌的,可毛猴明明看見鐘芳去了俱樂部的茶道區,他看的卻是一個和鐘芳非常相似的小女人,除了年齡,少有的是女人的成熟之氣,換句話說,毛猴見到的那個小女子比起鐘芳也只是年齡上的差異,像兩個容量有別、樣式相同的茶杯……賀萍不認為毛猴看走了眼,是鐘芳的確有一個妹妹離家出走了,叮囑毛猴繼續跟蹤,也許肖曉的案子很快就會露出真相。
坐著出租車行在回市區的路上,的哥一直播放搖滾版的革命歌曲。賀萍聽到有人激情昂揚地唱說魚兒離不開水后咧開嘴笑了,周信也是一條魚,可那條魚會飛。
現在,賀萍必須把重點放在周信身上,回到市區再和毛猴聯系,毛猴很自信地說他跟蹤鐘芳自然也牽扯到周信,他們也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兩只螞蚱……還有那個像鐘芳的小女人,他一直跟蹤她到鐘芳的別墅,卻只在別墅區外邊站了片刻,就坐著一個男人開來的奔馳走了。那個小女人肯定是鐘芳出走的妹妹,毛猴很理智地告訴賀萍,肖曉的死牽扯到周信,鐘芳很可能是始作俑者,她妹妹是不是導火線有待于進一步調查……賀萍不想和毛猴過多地討論結果,她必須做一個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行走。
午夜時分,賀萍穿著黑色旗袍、戴著墨鏡,手包里裝著手槍和手銬,高跟鞋踩壓在柏油路上發出咔咔的脆響,不像偵探,倒像解放初期活動在上海灘的女間諜……時間,賀萍非常在意時間,走在狹窄的小胡同里,雨住了留在地面上的積水反射出來的光也是慘白的,一切都與毛猴攝錄的場景是無縫的吻合。
肖曉居住的這棟樓里出了命案,好多房子都空了,年輕一些的人住在里面也恐懼彌散在整棟樓里的陰森之氣,一頭扎進去連大氣都不敢喘。賀萍壓著腳走在覆滿塵埃的樓道里,還是發出了令人揪心的聲音。到了肖曉的房門前,賀萍回頭看了一眼,又想起了毛猴虛構的那個女人……可那個午夜幽靈為什么必須是女人呢?
賀萍從手包里掏出房門鑰匙,打開門走出去聞到的是一股潮霉之氣,格局和家具的擺放基本上是肖曉生前的樣子。賀萍知道她跑到這里得不到任何具有物質意義上的證據,氣味,除了彌散在她周身的潮霉之氣,連肖曉曾使用過的化妝品的味道都沒有一絲痕跡了。賀萍很疲憊地軟在了沙發上,掂著手中的鑰匙想,這該是她最后一次到這里來了,房主不是富貴階層,靠一點房租增加一點收入不可能長久地讓房子閑置,何況肖曉交足了一年的房租也快到了期限。賀萍又在肖曉的臥室里轉了一圈準備離開,樓道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賀萍很鎮靜地跑到房門前,拉開一道門縫,借著夜光看到一個細高挑的女人走了上來,身上穿的也是旗袍、戴著墨鏡,也像她一樣壓著步子走路,可賀萍發現樓道里的女人走走停停的樣子,心里倏然生發了許多疑慮,卻必須請君入甕。賀萍回身輕輕地關閉房門,藏身在衛生間里。
賀萍拉開一道門縫,不可能為自己制造太寬闊的空間,可打開房門走進來的女人始終在她的視野里。女人在小廳里站了片刻就去了臥室,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又走出來去了陽臺,好像在尋找什么……賀萍把裝槍的手包貼在胸前,雙眼緊緊地追隨著好像很失望的女人,就在賀萍準備出擊的時候,揚起的手不小心碰倒一瓶洗發液,女人似乎比賀萍機警,拉開房門影子一樣消失了。
賀萍緊追不舍,目標扎進彎曲的小胡同眨眼就不見了,卻并非一無所獲。賀萍從積水里拿起一個女式假發套,長出了一口氣,說,那條魚果真會飛!
五、影子情人
魚會不會飛的問題,賀萍找了一個合適的時間和毛猴充分地交換了意見,所謂充分地交換意見,不過是賀萍認真地聽毛猴說話,她的一顰一笑就是對毛猴的肯定或否定。毛猴每次與賀萍結束這樣的“交談”后,總喜歡說他們心有靈犀,賀萍轉移視線也是對毛猴下了逐客令,這次卻例外。毛猴把賀萍所說的白首雙星和周信聯系在一起,如果周信就是制造這起無血命案的兇手,那鐘芳呢?鐘芳拉上周信只不過是一種填充或尋找,肖曉才是周信可能彼此白首的合適人選,可他們畢竟存有“代溝”才走向分裂。
那周信為什么要去肖曉的住所,也就是案發現場?這是有違常理的事情,除非弱智或在利令智昏的狀態下才做出來的。
周信是在找一件十分重要東西,那件東西很可能與肖曉的死有關。
未必,假如周信真的去尋找什么,尋找一件具有精神意義的物品是說得通的,也可能什么都不找,只是對逝去的悼念……也就是說,周信和肖曉過的是一種非常隱秘的非正常的同居生活。據法醫的鑒定結果,肖曉不是處女,而據我們掌握的材料,肖曉除了周信之外,與其他男子沒有情感上的交往……可最終的癥結是,周信為什么要結束肖曉的生命?
很簡單,肖曉因質樸才單純,因單純才專一,當她發現自己依靠的男人與別的女人有染,自然心懷不滿,周信又是一個活得很謹慎的人,矛盾激化,導致悲劇發生也就是自然了。
那肖曉也有可能自殺,我們的努力不成了泡影?
可“我殺了我”這句話背后不可能沒有玄機吧我的大姐偵探?
探案邏輯一時有些紊亂,結論卻是幾選一的甄別。賀萍讓毛猴繼續監視鐘芳,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周信業余時間里的行蹤。周信所在的那家家政公司不大,員工也不是很多,業務卻蠻好的,一些和周信一起工作的也大多是從鄉村來城里打工的男人,住在家政公司里,唯獨周信在外面租賃著房子。賀萍原打算會會周信,經理卻說周信昨天請假回了老家。
這次調查周信,賀萍不穿警服、不開警車,卻必須亮出身份驚擾家政公司經理。經理對周信的評價很高,只是說他性格有些孤僻,不善言語,也不喜歡和同事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鬧鬧的,完成工作后就離開公司,至于在哪兒租賃著房子就說不大清楚了。賀萍決定再玩一次大海撈針,經理突然喊住了轉身要離開的賀萍,說,周信和一個新來的員工關系很好,那個小伙子是河南人,長得白白凈凈的,說話也柔聲柔氣的,常跟著周信去干活兒,說不定他知道周信的行蹤。
經理給賀萍介紹的那個小伙子也姓周,叫周歌。賀萍晚上駕著毛猴的蘭博基尼拉上周歌去尋找周信,她堅信周信決不會在老家待很長時間。毛猴返回來的信息卻不是很樂觀,鐘芳一直老老實實地工作、生活著,他決定守株待兔。毛猴喜歡開著私家車上班想當私家大偵探不過是無聊的惡搞,可他這些日子連車都不要了是不想把目標弄得太大。周歌還算實誠,說周信喜舞文弄墨,他也寫過幾首現代詩,和周信有一些共同語言,他們有時候在小酒館里坐坐,說的也是些和老百姓過日子不相關的話。周歌知道周信在郊區租著房子,卻從來沒去過,周信好像也非常忌諱說他住在哪兒。周歌天天跟著周信干活兒,周信是師傅也是爹……賀萍百分百信周歌,卻必須從他提供的零碎細節中拼湊周信住地的路線圖,到了西郊臨近化纖集團的時候,周歌突然說,我師傅好像說,有一次他喝了酒晚上回家,騎著自行車闖了紅燈不說,還偏偏撞在了交警身上……他說的那個十字路口好像就是前邊那個。
晚上?交警?前邊有一個十字路口,監控設備都是自動的,沒有值班的交警呀?賀萍減慢了車速,到了十字路口向西拐下來上了寶懷路。寶懷路直通郊縣,左右是郊區,路兩邊高樓林立,順著一條條小水泥路走到大樓背后還能看到一片片青磚瓦舍,也就是現在的圍城兒村。住在村里的人早先種菜,地一天天少了,菜農們也慢慢地搬來出來,留下的房子還是祖產,出租給外地人……賀萍忽然覺得離她追逐的目標越來越近了,打轉方向盤,將車開到一座大廈前停了下來,和周歌走下車,往南一拐,順著一條小街走來還是大海撈針。
周歌膽戰心驚又不能要逃避,緊跟在賀萍身后,賀萍知道這種盲目尋找的結果,卻難驅除存于心中的那點僥幸。到了小街的中部,周歌突然拉住了賀萍的手,說,你看——
賀萍回過頭來發現一個人走了過來,忙拉著周歌躲在一條胡同里,走過來的人像賊又不像賊,借著夜光賀萍確定是一個女人后,手機響了。賀萍忙著從兜里掏出手機,毛猴壓著聲音說,鐘芳走進了圍城兒村……我與她距離不過百米,報告你的位置——
賀萍掛了手機,那個女人也走了過來,一頭扎進了一條向西的小胡同里。要是走進去的那個女人真的是鐘芳的話,她為什么一身鄉村大嫂的打扮?毛猴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又撥通了賀萍的手機,兩個人確定方位也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賀萍準備拉著周歌迅速追蹤目標了,毛猴真的像猴兒一樣蹦了過來,三個人不用多言,留下來的諸多疑團也許在瞬間就能破譯。
女人走的卻不是很坦然,到了一戶院門前收住腳,左右看了好久才從兜里掏出手機。毛猴要跑過去,賀萍拉住了馬猴。不大工夫,院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像接頭的地下黨一樣把女人迎進去,回身把院門關上了。毛猴又有些按捺不住,周歌卻還縮在一棵樹后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貓。賀萍把“別動”倆字送給周歌后,拉著毛猴來到院門前。院門不是十分嚴謹,毛猴把眼貼在門縫上,里邊的內容也一目了然了。
燈在女人走進去后亮了,工夫不大又滅了。毛猴拉住賀萍的手悄聲地說,鐘芳不會在這里待很長時間,和她與周信在錦繡園小區幽會一樣,里邊的內容還重要嗎?
你確定里邊住著的就是周信?
據我了解,鐘芳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很正派的女人,她不想對外暴露一點關乎自身作風的隱私,包括今天,我相信她一定是在車上換的衣服,她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的停車場……
屋里的燈又亮了,前后也就半個多少時的時間。屋門響了,毛猴拉著賀萍躲避到暗處,一身鄉村大嫂打扮的鐘芳走了出來。毛猴要追過去,賀萍卻拽住毛猴,等鐘芳走出院門,周信又關閉了院門,才拉著毛猴翻過不高的院墻。
周信似早有防備,賀萍和毛猴的雙腳剛剛落地,周信站在了他們面前,說他知道他們是警察,賀萍毫不留情地剝奪了毛猴的話語權。
算你理智!剛走的那個人是不是鐘芳?
對,你不是全程跟蹤嗎?
情人?
是,也是影子。
那肖曉也是你的影子?
警察也不能這么武斷吧?
你真的很適合當偽娘!
我會配合你們的調查,可我沒有殺人。
是我殺了我對吧?
也許真是我殺了我。
六、似乎與鐘小妹無關
賀萍請周信來花枝俏茶樓喝茶毛猴并不感到驚訝,對她的這種詢問方式也非常理解,只是他看到周信那么精通茶藝,一時有點喘不勻氣了。花枝俏是一家商務茶樓,典雅、古樸、莊重的氛圍里會聚的是一些商界精英,鐵觀音是茶樓的招牌。毛猴為了向賀萍獻媚常約好了來這里喝茶,賀萍又往往捷足先登。來茶樓的路上,賀萍對毛猴說,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人……毛猴笑了笑說,一個女人嗎?難道周信心里除了鐘芳和肖曉,還會有另外一個女人?
賀萍把和周信會面的地點選在茶樓二層一個臨街的包間,天氣漸漸轉涼,秋的氣味也越來越濃郁了。周信很守規則先到一步,反客為主地請賀萍和毛猴坐下,把伺候他們喝茶的小姐打發走了,一邊為賀萍和毛猴泡茶,一邊說茶,從茶的成色和味道到水溫……直到在毛猴和賀萍面前放上了兩杯味道醇香的鐵觀音,還意猶未盡,要不是毛猴攔住周信,周信一定會帶著他們走進大觀園,去櫳翠庵喝妙玉用陳年雪水泡的茶。接來下的問話,賀萍胸有成竹,筆錄的任務自然屬于毛猴。
我們今天談話目的只有一個,讓包裹事實真相的迷霧散去,留給世間一點公道。
兩位警官,我今天這么爽快地答應你們,就是想幫你們梳理一下肖曉案的紊亂關系。先說我與肖曉吧?我和肖曉應該是兩個時代的人,她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出現女兒對父親的依賴,可肖曉又是一個極其復雜的人,在我與她的交往中她會在不同的場合變換不同的角色……當然,這還不足以說明什么,女人和男人有時候都會扮演不同的角色,可她有一個不變的法則——以質樸、單純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這是我和肖曉有了那么一段美好時光的核心因素。
也就是說,肖曉是你的一個影子,遇到一個很契合的場合,你們相識并不一定相知后,在非常正的情況下過著夫妻、兄妹或父女般的生活,可你一直希望有一個淳樸、美麗的女子走進你在鄉村為她建構的宮殿對嗎?
我承認你言之有理,可你所言與你今天想知道的相去甚遠。作為偵探,難免會囿于推理的定式中,根據已知判斷未知。豈不知,你們所需要的依據還沒在你們的已知中,就是幾乎婦孺皆知的福爾摩斯……
周先生,依據你提供給我們的已知,肖曉與你生活了一段時間后出現了失望、甚至絕望,或失望、甚至絕望的是你,才導致肖曉自殺或他殺對吧?
別激動賀警官,說肖曉自殺、他殺都行,肖曉的情緒一直是很低落的,我與她遭遇也不算偶然,由于我的工作性質必須走遍千家萬戶,肖曉居住的是一棟很舊的樓,出現問題的概率較之于新樓肯定是高的。我不是情場的高手,與肖曉的交往也一直處于一種平和的心態,男女交往大多是彼此欣賞,何況肖曉當初一個人來到這座偌大的城市,一個不諳世事的鄉村女孩渴望的就是依靠,且精神的大于物質的,可她必須融進外邊的大千世界,回到憋屈的出租屋里,又不能徹底釋放自己的情緒,也需要凌駕于生活之上或之外的趣味,我恰恰能滿足她……眼下,像這種病人很多吧?這是肖曉自殺的緣由。他殺呢?兇手就是這個物欲橫流的花花世界,肖曉本是一朵盛開在山間的野菊花,被浸染在了樓外的大染缸里,她掙扎、呼叫、憤怒,最終抵御不住誘惑后的沮喪、甚至絕望,無力抗爭,很被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才有了你們看到的那張字條——我殺了我……可你相信我的推理嗎?
你的問題恰是我們正在破解的,可我們是在偵破案件,不是搞藝術創作,肖曉是自殺還是他殺是本案的焦點,可我們需要有力的證據?,F在,我們還不能徹底消除你身上的嫌疑,可還有一個人不能不提,那就是鐘芳。
這是我今天必須要說的。我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好文學,要是喜歡的話,至少你,賀警官應該記得一個叫張抗抗的作家,她寫過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說叫《北極光》,一個在當時完全能過上上等生活的小女子,竟愛上了一個水暖工,不像韓式新潮愛情故事,至少在八○、七○,尤其是六○后那一代人印象是深刻的,記憶也是美好的,就像好多人談起《廬山戀》。
周先生,你為什么總是把生活和藝術扯到一起呢?
藝術本來就是生活,生活也是藝術……鐘芳是一個典型的六○后,外表充滿現代女性氣質,內心或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是令人戰栗的古典美。我和鐘芳在不經意的狀態演繹的是二十一世紀的《北極光》,可我們在彼此欣賞的過程中找不到《北極光》里的純潔或有點革命青春味道的高尚,卻是一種互補,一種虛擬或夢幻,我和鐘芳在一起的時候,能感受到彼此的沉默是對失去的一種悼念!
你也是鐘芳的影子,或者說,肖曉也一直把你當做影子對吧?
不完全正確……哎,你們跟蹤鐘芳去出租屋的那天晚上,鐘芳去見我大有訣別的意思,急匆匆的樣子不難看出壓抑在內心的恐懼,難道你們不覺得鐘芳有問題嗎?
當然……可你午夜時分穿女裝去肖曉的住所意欲何為?需要出示證據嗎?
不……不,賀警官,我扮女裝是為了避嫌疑,去肖曉的住所是為了悼念,還有……還有我也一直在想肖曉留下的那張字條。我坦言,自己是一個對感情不專的男人,我幾乎同時在肖曉和鐘芳中間穿梭著……矛盾吧?我也覺得矛盾,那天晚上我不過把假象做了一次偽真實的演繹,卻不想被你打攪了……還有,我在肖曉的案子未破解之前,依然保持著與鐘芳的來往也只有一個目的——解開肖曉的死亡之謎,肖曉也的確是一個值得懷念的人。
賀萍掏出三張照片排放在了周信面前。
這是鐘芳你不會陌生,第二張是肖曉你更熟悉,第三張照片上的人你認識嗎周先生?
她是鐘芳的妹妹,叫鐘小妹……鐘芳和我提及過她,可肖曉的死似乎與鐘小妹無關吧?
也許有,也許沒有,不過,偶然遭遇偶然就是必然!請你繼續協助我們調查好嗎?
周信在毛猴的筆錄上簽了字后,很禮儀地告辭了。
毛猴躥起來問賀萍,你相信他嗎?
賀萍說,我至少相信他在我們面前的坦然。
七、追 艷
華燈初上,到處都是燈紅酒綠的,盛世太平,卻難驅除壓抑在人們內心的焦躁……賀萍駕著毛猴的蘭博基尼潛伏在鐘芳的別墅附近,機警地注視著目標的一舉一動,心里卻一直用四條曲線連接一個點,猶如蚯蚓一樣的曲線就是穿插迷宮的小徑。好在賀萍慢慢明晰了方向,被她甩掉的一個個疑點成就的是一盞指引著她往前走的燈。
從賀萍和毛猴參加鐘芳的生日酒會之后,鐘小妹這個角色就進入賀萍的視線,劉隊早在暗中協助賀萍開展了工作,對鐘芳的社會關系做了深入探究,最終把目標鎖定省城,一個名叫若葉的小女子浮出水面,其身材特征與鐘小妹很是吻合。毛猴棄車而逃(賀萍戲言)連夜趕赴省城是他和賀萍詢問周信的第二天,省局聯系劉隊,那個叫若葉的女子喜歡去一個叫福安俱樂部的地方,年紀不大,每次都是令人咂舌的消費,看樣子像一個頂級都市白領……劉隊讓毛猴去省城任務有三,一是若葉是不是鐘小妹?二是她為何出走?再是她和肖曉案有什么瓜葛……賀萍和劉隊都相信毛猴一定會干得很出色,在這座城市里毛猴追逐賀萍,除賀萍之外的好多女孩卻都是毛猴的粉絲。
鐘芳的別墅所處的區域本來就很偏僻,來往的多是從高速公路上下來進入市區的大小車輛。賀萍把車停在離別墅區二百米的地方,燈光也不是很充裕,一些不大的酒館、商店在晚上十一點以后就打烊了,那條通往別墅區的小徑是目標出入的必經之路?,F在是晚上九點三十四分,賀萍見一輛銀灰色法拉利f430駛進別墅后,早就與毛猴配合的別墅區保安聯系賀萍,鐘芳回到了自己的別墅……鐘芳似乎非常遵守時間,賀萍天天守在這里,必須不時轉移地點,距離卻必須保持二百米之內。
手機響了,賀萍打開手機聽到毛猴的聲音緊繃著的心倏然放松了。毛猴問賀萍想不想品一杯普洱,賀萍笑而不語。毛猴好像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流水般的音樂就顯得愈加悅耳了。毛猴說他在省城福安俱樂部見到鐘小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與鐘小妹第一次照面是在賀萍熟悉的那家俱樂部里,不過,鐘小妹不像別的女孩子喜歡泡吧,是在茶道區,喜歡喝茶和書法都有一點點古典美的味道,這一點似乎緣于某種熏染或遺傳,姐妹倆有共同的嗜好也不奇怪吧?
賀萍有點煩,催促毛猴直奔主題。毛猴說他和鐘小妹,也就是現在化名若葉的小女人有了一次遭遇,她是和一個中年男子同時出現的,暫時不想驚擾她。不過,她是這家俱樂部的高級會員,大多時候一個人出現,會盡快弄清她的底細。來省城之前,毛猴又進入鐘芳的別墅,在她的書房里偷拍了她們姐妹倆不同時期的照片,一切很快會真相大白。
別墅區的保安又打進了賀萍的手機,和前幾次一樣,戴著墨鏡、一身黑衣的鐘芳離不開的是那輛銀灰色法拉利。前幾次,賀萍跟蹤鐘芳到過很多地方,看樣子像是很難控制地尋找什么。賀萍猜測鐘芳的行為背景是極其糟糕的,難道她一次次午夜出動只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妹妹嗎?
賀萍一路追蹤,鐘芳似乎與她拼耐力,一直帶著賀萍兜圈子。臨近凌晨一點的時候,鐘芳把她的法拉利停在了西郊天絨紡織集團公司門前。天絨集團前身是國營第二紡織廠,被人習慣稱為二紡,沒改制前就用著大批的農村工人,好多在這座城市里扎了根的女人早年大多在二紡干過臨時工?,F在,天絨集團依舊使用著很多從農村招來的臨時工,都是一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有幾次,賀萍發現鐘芳把車停在一邊,想她是不是要在從公司里涌出來的小姑娘里尋找一點什么的時候,鐘芳卻又發動車拐向一條小街,在一家小酒館門前停了下來。
天絨集團的員工公寓就在這條街上,賀萍發現鐘芳走下了車,她也看見一個小姑娘走進鄰著小酒館的小商店。小姑娘也是十八九歲的樣子,腦后梳著一根辮子,可能工作的時候必須憋屈在工作帽里,被解放后無比舒暢卻又伸不直其娟秀的辮身……小姑娘很孤獨,從商店里拎著一個裝著洗浴品的塑料袋走出來,和幾個路過的女工招呼了幾聲,自己往公寓里走了……不該發生什么故事吧?賀萍又看了一眼站在法拉利前的鐘芳突然想到了肖曉,可肖曉或鐘芳與那個走進公寓的小姑娘有什么關系呢?
接下來賀萍必須把車開到一個隱蔽處,跳下車戴上墨鏡緊緊地跟蹤鐘芳。小街上靜了,一陣夜風刮進來吹動著小街上不多的燈光,鐘芳仿佛回家一樣也走近公寓大門前。賀萍與鐘芳的距離保持在五十米左右,小胡同兩邊不粗的松樹卻是很好的遮擋物。鐘芳突然回過頭來,賀萍急忙把身子掩在一棵小松樹后面,鐘芳卻收住了腳,仰起頭看著公寓樓里一個個閃著燈光的窗戶,伸出舌尖舔著殷紅的嘴唇,目光里閃動的肯定是令賀萍難猜測的幽情……結束了嗎?
賀萍先一步退回車里,看見鐘芳駕車離開的影子還在想,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這么憂傷與殘酷?那肖曉呢?鐘小妹呢?賀萍干脆把車開進小街,把車停在那家小商店門前,打聽剛才買洗浴品的小姑娘。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嫂,心直口快,很直接地告訴賀萍,那個小姑娘叫美惠,好多人都喜歡喊美惠子,跟日本丫頭似的,美惠是個靦腆型的人,越那么喊她越說不上話來,臉紅得像從染缸里撈出來的布……大嫂說完后很在意地看了賀萍一眼,說,怎么你也打聽美惠?前陣子,就有一個人,和你的個頭、長相,就是歲數比你稍長一些,更重要的是行動做派……哎——你們這些城市妹子都是這么個樣……賀萍咧開嘴笑了笑沒有說話,離開小商店走進了公寓,向守門的保安亮出身份。保安問賀萍那么一個老實的鄉村丫頭能有什么事兒?賀萍不能細說,知道美惠住在公寓樓的407室后就離開了。
再回到車上,賀萍拿起手機聯系毛猴,毛猴很神秘地告訴賀萍,她在俱樂部里沒等到鐘小妹,卻在一片公寓式住宅樓前發現了她的行蹤。據住宅樓里的保安透露,化名若葉的鐘小妹就住在這里,可他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時間與她當面接觸,萬一鐘小妹是和姐姐為了一些平常的糾紛離家出走呢?那不傷害了一朵美麗的鮮花嗎?賀萍不能不在意毛猴惜香憐玉,也貿然地斷言,鐘小妹只是一服藥的藥引子,那服藥卻是致命的毒藥!
八、雨中的女孩走過來
美惠安靜地坐在賀萍面前,一只手插進齊耳短發里,有一綹頭發不安分地遮住了半張滿含羞澀的臉,一雙大眼睛里放射出的目光蜿蜒地落到賀萍臉上,猶如兩條遇到烈火的絲線。一棵遮天的紫荊槐樹梢擴延到了四樓的窗前,一只棲身在樹梢上的知了冷不丁嚎一嗓子,整個公寓里安靜得令賀萍的心倏然抖動了一下,接下來她必須告訴美惠將面臨什么。
毛猴還在省城,與化名若葉的鐘小妹幾次遭遇卻按兵不動,賀萍用惜香憐玉解釋毛猴的行為不過是搞笑而已。毛猴的葫蘆里肯定裝著的也是一味藥,賀萍相信有省局的協助一定會徹破迷津。鐘芳似乎還在天天尋找什么,可賀萍跟蹤的她的終極地總是這套員工公寓。據公寓的保安說,鐘芳白天曾化裝成鄉村大嫂模樣以找人為借口進入公寓,她登記的身份是農民,還有身份證……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鐘芳找的究竟是誰呢?保安說她每次都詳細說出要找的人的相貌特征、衣著打扮,可他把鐘芳每次描述的形象和走進來的女孩子們對比又沒有什么差別,那人是不是有病?賀萍問保安鐘芳是不是打聽過美惠,保安很鄭重地想了想說,好像沒有……不過,我看她每次都很在意美惠,有一次她好像和美惠搭過訕。
再一天,那個保安打進賀萍的手機,說美惠昨天下了夜班回到宿舍又惶惶地走了下來,她說宿舍里進去了人。保安問她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美惠說沒有,沒有還有什么慌張的呀?聯系到那個身份有些模糊的鄉村大嫂,他覺得事情又沒那么簡單……現在,賀萍和美惠面對面地坐著,她希望美惠能深入地說點什么,美惠的話卻很吝嗇。
宿舍原是三個人住著,一個應聘到一家公司,另一個回鄉下嫁人,三張床空著兩張,一張小辦公桌放在窗前,上邊擺放著化妝品、餐具什么的,雜卻不亂,一個高筒杯戳在當中,有一點殘余也清潔得可以。床上鋪著方格子床單,枕巾上一定遺留著女孩的青絲,除了化妝品的芳香,還有女孩特有的體香,遺落在床上的時尚雜志和插著耳麥的手機,一定是女孩心緒煩躁時的隨手遺棄,要是房子里不發生恐怖細節,這樣的氛圍很適合為作新詩強說愁的女孩……又是一個肖曉!
害怕嗎美惠?
美惠咧開嘴笑笑才搖了搖頭。
我是姐姐好嗎?
美惠哎了一聲。
你確定房子里真的進來過人嗎?
美惠仰起頭又點了點頭。
動過你的東西嗎?
美惠起身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邊不過是女孩貼或寫的一些花花綠綠的圖文,卻殘缺了一頁。賀萍從美惠手里拿過筆記本翻看著說,我不離開這里,你盡管安心地去上班,一切照舊好嗎?
有幾天,除了保安和美惠知道賀萍潛伏在公寓里,賀萍幾乎在這座城市消失了。美惠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回到宿舍和賀萍一起吃飯、聊天,慢慢地安定了下來。保安很配合地與賀萍一直保持手機聯系,但凡有陌生人出現就會驚動賀萍。賀萍猜測,目標出現在宿舍里的時間該是午夜十二點之前,也就是美惠和那些下夜班的女孩們回公寓之前。這樣的預定難于幸與不幸來衡定,事情似乎是按照某人預定的軌跡發展著,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應驗所有的猜測呢?
走廊里響起很壓抑的腳步聲是這天晚上的十一點十四分,半躺在床上的賀萍借著窗外的月光翻開一本服裝雜志。手機震動后,賀萍聽保安說,有一個黑衣人影從墻那邊飄了進來……賀萍有言在先,不許保安驚動,隨即起身下床,忙則不亂地整理好美惠的床鋪,撩開床幃子屈在了床下。
門鎖嘎吱吱響了幾聲,房門被人推開了,一個戴著墨鏡、一身黑衣的女人走了進來,賀萍用小拇指撩開床幃,窗外的月光投射到那個女人臉上映照的是凄婉的蒼白,涂抹了淡紫色唇膏的嘴唇緊緊地閉著,通身透出的卻是一股股裹挾著陰柔的陰森之氣……這就是鐘芳?
賀萍屏住呼吸,注視著走在桌前的鐘芳。鐘芳好像很熟悉這里的環境,站在窗前,環顧著四周,把拎來的手包放在桌子上才坐了下來。美惠平時飲水的高筒杯子放在桌角上,鐘芳從手包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在手上,拿過杯子看了看,又從手包里拿出一包藥放在里邊,卻沒急著往里倒水……賀萍沒動,鐘芳從手包里拿出紙和筆,很自如寫了一行字就勢塞到床單下才站起身來(警方也是在肖曉的床單下發現的那張字條)。賀萍猜測鐘芳還不會立即離開,果然她從床上拿起那本服裝雜志,搖了搖頭又扔在了床上。賀萍聽到鐘芳重重地嘆了口氣后,看見她用一只戴手套的手擦拭著眼睛……她為什么哭呢?
鐘芳在高筒杯里倒了水很平靜地走了,賀萍從床下出來,拿出那張寫著“我殺了我”的字條很苦地笑著說,果然是臨摹的高手!隨即將字條裝進兜,把那杯放了藥的水裝進塑料袋、從床下拿出裝著槍和手銬的手包也離開了。
保安說那個黑衣人影又越墻逃走了,賀萍點了點頭,把裝水杯的塑料袋交給保安,讓他立即送到市局。保安和同伴交待了幾句拎著塑料袋走了,賀萍掏出手機撥通了劉隊的電話。賀萍走在街上,恰巧是紡織女工們下夜班的時間,劉隊帶著幾個兄弟也開著車趕了過來。
到了鐘芳居住的別墅區前,賀萍請求單獨去會鐘芳。劉隊囑咐賀萍小心,把車退到了隱蔽處。賀萍走進鐘芳的別墅后,鐘芳好像剛回來,身上的衣服卻是一套韓式休閑裝。賀萍猜測鐘芳在車上換了衣服,妝是來不及卸的。鐘芳的表姐為賀萍打開門有些驚訝,鐘芳卻很平靜,直視著賀萍說,去我的書房吧?
這的確是一套彌散著古典韻味的書房,坐在條案后邊的鐘芳很鎮定地拿起毛筆,在一張宣紙上寫下“我殺了我”后,說,你是不是一直在破解這幾個字?
賀萍的注意力原在墻上條幅上,隱藏在條幅里的魔法在鐘芳寫完那幾個字后也倏然被破譯了。
所有的驚險都被你瞬間消解了,可遺落在故事背后的卻是令人費解的謎……我現在想知道,為什么鐘小姐?
有時候,我也很難解釋自己,一些心理醫生用很權威的理論解釋我的行為,可我從來不相信他們,他們的任務是將人的心理或行為矯正成一條直線,可能嗎?好了,你一直想聽我說故事,說起來我的故事也算不得故事,就像我去看心理醫生時遇到好多像我一樣的人一樣,天天發生在都市里的似乎只是一個故事,人們聽乏了故事就不再是故事。
難道你重復同一個故事,也是你剛才說的那個緣由?
我有一個妹妹叫鐘小妹,她到我身邊的時候才十二歲,她在我眼里是妹妹也是女兒,有時候又是朋友,我希望她永遠長不大,可她還是一天天長大了,開始違背我的意志,離開我走進好多人演繹的同一個故事里,我沒刻意阻攔她是我太自信了。鐘小妹失蹤前,她從我的手包里拿走了一份公司很重要的秘密文件,那是我作為公司的副總裁和總裁兩個人制定的關乎公司命運的文件。文件失盜后,公司投入了巨額資金并運行了第一步,也就是說,是不是找回那份文件都無法挽回巨大的經濟損失,更糟糕的是,省城一家公司很快走到了我們前邊,我們首尾難顧,公司面臨著破產的危機,我也因此受到懲罰,所能做的只是在無力回天的處境下挽回敗局……我天天都在做……卻難以上青天呀!
你確定是鐘小妹拿走了那份文件嗎?
她是除了總裁和我之外唯一能看到那份文件的人……她離家出走后,我才了解到,早有省城那家公司的人利誘她,可我多次去省城都沒能發現她的蹤跡……我殺的確實是我。
那肖曉和美惠為什么會受到牽連?
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鐘小妹,也看到了我……我幾乎天天午夜時分瘋狂地行走大街小巷,看到的不只是同一個故事,還有故事里的人,她們是鐘小妹也是肖曉或美惠……還需要我解釋嗎?
還有周信……可你和周信行走在兩條平行線上懂嗎?
周信是影子,肖曉、美惠和鐘小妹也是影子,我……我殺的是影子,可我永遠也殺不了我!
我不想與你探討誰殺了誰的問題,鑰匙……鑰匙很重要,你是特工?
我們祖上就是鎖匠,萬能鑰匙老早就被傳得神乎其神,其原理很簡單,我不過做了一件對自己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
戴著手銬走在賀萍前邊的鐘芳與守候在別墅門前的劉隊遭遇,肖曉的案子該畫上圓滿的句號了,賀萍卻突然想自己走走。賀萍目送著拉著鐘芳的警車離去后,獨自走在午夜的大街上,腦子里也變得一片空白,卻不能不接聽毛猴的手機。毛猴說他在省局,經過艱苦努力,他終于獲取了有力的證據,鐘小妹與人密謀竊取他人的商業情報,后果自有定論,不過,和他坐在一起的鐘小妹的確是一朵嬌艷的花朵!
都市的夜永遠是亮的,被七彩光浸染了的燈光美麗也清純。賀萍倏然收住了腳,一時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置身在夢幻之中,可從前邊走過來的肖曉、美惠,還有鐘小妹臉上蕩漾著的甜美笑容那么真實,走在最前邊的鐘芳就是賀萍十足的幻化——穿著紅格子小褂、梳著兩根小橛橛辮,蕩漾在臉上的笑容里充溢的一定是奧琪增白粉蜜特有的芳香……那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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