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鵑走下長途大巴車,停車的地點是個廣場。售票員高喉粗嗓地喊叫,清流市到了,有下車的快下。她聽了一遍,不放心,緊問一句,是安徽的清流城嗎?售票員望望她,不耐煩地說,全中國能數出第二個清流城嗎?快下車吧!她拎起大一包小一包的東西走下了車。大巴車喇叭吼叫一聲,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是個過路車站。杜鵑把大小包裹碼摞一起,卡在褲襠下,這才抬頭環視一圈。廣場不小,有她家的上下兩塊沖田那么大。廣場上,有來往過路的客車,有停放的出租車,還有肩扛手推的游動商販:賣氣球的,賣油炸臭豆腐、雞蛋灌餅和烤山芋什么的。這些都和家鄉的小鎮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大小而以。有的叫法也有差別,比如說,山楂穿成串兒蘸上糖稀的,鄉下人叫糖球,城里人則稱糖葫蘆。乍一聽,她還懵懂了。當少男少女們嚷著“糖葫蘆”,吃得津津有味時,才知道那就是她平時愛吃的糖球。兩種叫法一碼事,不過,“糖葫蘆”比糖球文雅好聽。
廣場人群熙熙攘攘。賣氣球的小姑娘很有眼頭,見一位年輕媽媽用童車推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走過來,便迎上前。小女孩嚷著要買“美羊羊”的氣球,媽媽哄著,家里好幾個了,不買了,咱們去超市買好玩的玩具。小女孩不同意,家里的是小兔子和小花狗的,我就要“美羊羊”。眼下正在播放《美羊羊與灰太狼》的動畫片。媽媽哄了一會,最后還是買了一個,才將小女孩帶走。
杜鵑見景觸情。媽媽的模樣看起來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二十三四歲吧,孩子都幾歲了。自己過了年也到了這個年齡,八字還沒見一撇呢。自己急,其實婆婆還要急。
二十冒頭的姑娘在山里,屬于大齡青年。女孩子家十五六歲就開始尋親了。年齡小有個選頭,選上幾年,總能選上一門好婆家。年齡大了,留下的空間小,如不緊撈快抓,說不定就蔫黃了。大姑娘找個二婚頭,在他們村里也不乏其例。人沒人錢沒錢,禿頭爛蛋,一頭沒落到一頭。
她不怕,“籮窩子”親,出世不久就定下男人。不是父母老封建,而是她出世就沒見著父母的面。
她是個棄嬰,被狠心的父母遺棄。婆婆——說準確點是養母杜婆婆,一清早去屋后茅房,見草堆旁有團黑糊糊的東西,走近一看是個襁褓。孩子還沒睜眼,小臉血紅血紅的,是個剛生不久的女嬰,便抱回了家。杜婆婆常說她是個苦命的娃,命也生得強,要不是那天鬧肚子,準得被凍死。杜婆婆還罵她的父母也太狠心了,這么漂亮的女娃怎么就舍得丟棄呢?她估摸著一是嫌棄女娃,計劃生育,名額限制,誰家不想要個男娃呢,養兒防老傳宗接代。要么就是私生子。改革開放了,開放得現在女娃子都不知廉恥了。認識了才幾天,就脫褲子上床,還美其名曰:試婚?;橐鲞€能試嗎?女人最看重的是貞潔。杜婆婆說她從小真乖,打她抱回家,就沒哭過一聲。小嘴真會吃,奶粉米糊喂什么吃什么,小肚子總是吃得鼓鼓的。杜婆婆說,拾到她的時候是五月間,那年雨水充足,滿山遍野的山杜鵑開著紅花,就像紅色的海浪,煞是壯觀。她就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杜鵑。
杜婆婆有個兒子,名叫杜山娃,比杜鵑大兩歲。杜鵑叫他哥哥。山娃非常疼愛這個妹妹,有好吃的,總往她碗里揀。重活累活也不讓她干。杜婆婆時常開玩笑,丁點兒大的人就知道疼老婆了,明兒成家立業,還不把老娘給忘了。山娃反駁,她是妹妹,不是老婆,哥哥疼愛妹妹不對嗎?杜鵑不明情理地跟后起哄,什么叫老婆?山娃是我哥哥呀。杜婆婆笑了,一對傻娃子。杜鵑是我撿來的,撿來就是給咱山娃做老婆的。等你們長大了,媽就給你們成親拜堂,送進洞房在一塊兒睡覺,再給咱生個又白又胖的大孫子。杜鵑發問,我和哥哥現在不就睡在一起嗎?杜婆婆捂嘴笑得肚子痛。
隨著時間歲月的推移,杜鵑漸漸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明白男女間的情事,知道羞澀,和山娃保持一定距離。雖然沒有圓房,她已經把自己定格在兒媳婦的檔次中,盡心孝敬準婆婆,照顧未來的丈夫。十八歲那年杜婆婆要給他們圓房,山娃不同意。高中剛畢業,大學沒有錄取,山娃的鴻鵠之志遠大理想一夜破滅。他不甘心更不愿沉淪,當一輩子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立志一定要走出大山,到外面闖蕩一番,見識外面的世界。正好那年征兵,他報名參軍了,分配到清流市消防支隊當一名消防兵。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杜婆婆以為他要退伍。退伍了就好辦親事,她就能抱上小孫子了。誰知山娃表現好,部隊不讓回來,又留他再干三年。打信回來,說兵役改革了,有了志愿兵。還說他提拔當上了士官,每月拿工資,和城里的工作人員一樣,只不過他干的是消防兵工作。杜婆婆回話,咱不問你當不當官那檔事,咱只管你與杜鵑的婚事,明兒早點能給咱添個胖孫子就成。山娃仍是七個貍貓八個眼,不是工作繁忙,就是學習緊張,還有什么拉練比武,好像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
工作再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與結婚生子有什么關系?杜婆婆常在睡夢中大罵兒子。
杜鵑起先還幫著山娃說話。她這個約定俗成的丈夫,學習上進工作進步是好事。人就是要往高處走。當官了提干了,她不僅臉上有光,而且將來還能做隨軍家屬。這是山娃信上說的。在他們消防支隊,就有好幾位像他這樣的士官,干滿十五年就能帶家屬了,三十年就能領到退休工資。
她想進城,過城里人的生活。
但杜婆婆有句話打消了她這個念頭。乖娃子,甭聽他的鬼話。城里啥地方,花花綠綠的世界,漂亮妖艷的女人多著呢。貓兒哪有不沾腥的。你在家辛辛苦苦勞作,伺候著咱這個老媽,他說不定哪天被城里的騷女人給勾走了。媽是黃土涌到眉毛梢的人,腿一伸眼一閉就走了,可媽怎么對得起你呢。娃要多個心眼。
杜鵑感動地撲到婆婆的懷里嗚嗚哭起來。她這個養母兼婆婆待她太好了。
媽,咱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她說。
婆婆說,明天就去鎮上打結婚證,后天去清流市和山娃結婚,等懷上了娃再回來見媽。 杜鵑說,打結婚證要男女雙方到場的。
婆婆說,民政楊助理咱熟,咱家的事他最清楚。男方的媽去了還不成?婆婆還說,紅五月五月紅,五月暖風看美人。開耕播下一粒種,來年春頭得條龍。
杜鵑的臉刷地紅到耳根。
她懷揣著結婚證,被婆婆攆上了去清流市的大巴車。
二
杜鵑第一次走出大山,來到數百里外的清流市。
這座城市雖然不大,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足以讓她頭暈目眩。
上車之前她本想給山娃通個電話,讓他到車站來接,婆婆不允。說通電話了,山娃是不會答應你去的。一大堆的借口,會將她拒之門外。那時再強硬來了,反而不好,不如這樣不聲不響冒冒失失突然闖到,打他個措手不及,他想推也推脫不掉。
婆婆的話固然有道理,但她就沒替媳婦想想。初來乍到摸不著鍋灶,東南西北都迷糊了,去哪兒找消防支隊?
一輛出租車馳到她近前,窗口伸出個禿腦袋,大聲喊叫,大姐去哪兒?上車吧!
她問,去消防部隊多少車費?
禿腦袋想想說,是消防支隊吧?有計程表按里程收費。
她說,對對,是消防支隊。咬死價,兩塊錢行嗎?
禿腦袋白她一眼,你是鄉下人吧,起步價就是四塊。出租車一溜煙走了。
起步價四塊,她咂咂嘴,如果蒙她滿城轉兩圈,還不知要大幾十塊錢呢。她后悔不該聽婆婆的話,要是山娃知道了,騎自行車接她多好,既省錢又省事。好在她帶著他的手機號。她將包裹一步步挪到附近的售報亭,撥打手機號,回話:關機。她這才想起,山娃的手機吃晚飯后才開機,專用與家里人通話的。
天漸漸上了麻影。路燈亮了,霓虹燈閃爍,絢麗多彩。馬路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下班的人,都急急忙忙往家趕。
杜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
售報亭的大嬸勸慰,姑娘不要急,除了手機還有沒有別的聯絡方式?
她搖搖頭。
大嬸問,你要找的人住什么地方,在什么單位工作?
她答。在消防支隊當官。
大嬸笑了,這不就得了。消防支隊是救火的,撥打119免費電話。
大嬸代她打了。對方說119是指揮中心,找人請撥打消防支隊的電話。大嬸罵一句,脫褲子放屁找麻煩,一家子代說一聲不就得了。
大嬸又撥通消防支隊的電話。你們那兒有個叫杜山娃的官嗎?
對方答,沒有杜山娃的官,倒有杜山娃的兵。
大嬸說,有人找他,就在車站廣場的售報亭等著。
對方問,是他什么人?
大嬸望望她,意思自報門戶。她臉微微一紅,低垂下頭。大嬸自主當家,是杜山娃的媳婦。
對方說,杜山娃去省里集訓了,半個月才能回來。
大嬸火了,你是人還是蛋?這么墜。杜山娃不在,你不是人嗎?你來把她接到部隊不就得了。什么?你是總機。好,那就請你轉告部隊首長。
大嬸把電話掛了。這小子真壞,明知道這是付費電話,偏要耗這長時間。
杜鵑問,多少錢?
大嬸看看計時器,八毛。
杜鵑遞上一元硬幣,說大嬸不用找了。
大嬸說,待會兒我再撥個電話給你催催,姑娘先去吃飯吧。
杜鵑說,咱不餓,就在這里等著。
她轉到售報亭的背側。
出門前,婆婆還叮囑她一件事,說結婚生子那是做人上人的一相情愿,做媽的就想抱孫子。但是,你作為妻子要想得多些。去部隊要觀察山娃表現如何,人緣可好,領導是否喜歡?山娃說了,當兵十五年你就能隨軍了,是真是假……
養母兼婆婆待她可謂是心上肉,處處想著她維護她,就連自己百年之后的事都替她想了。
她家住在離鎮上幾里地的山沿口,當年分宅基地時,婆婆就看中這里。村里人不屑一顧,那是空曠荒蠻野獸出沒的地方。婆婆說,別人不要她要。她請村里人蓋起三間草屋,又圍起一個偌大的院子。那時“割資本主義尾巴”鬧得兇。她家窩在山坳里,單門獨院無人問津,成了世外桃源。雞鴨成群,豬羊滿圈。上面人來檢查,她就把家禽牲畜放進后山的叢林里,晚上再吆喚回來,躲過一次次浩劫。改革開放土地承包,門前的清水大塘,理所當然地歸她。塘口下的一沖水田,也毫無爭議地劃到她的門下。家后的偌大一片山林,在招標會上,婆婆開出大價,硬從村長的手里奪過來……俗話說:心強不如命強。命注八尺,爭不到一丈。這塊寶地眾目睽睽。農村開始搞小城鎮建設,土地流轉。村里鄉里領導找婆婆談話了,說要搞經濟開發,外地一家大公司,要在這里投資辦“農家樂”度假村。婆婆堅決不同意,并放出狠話,誰要拆咱的家,咱就與誰拼老命。
時隔不久,杜山娃打封信回家,說組織上找他談話了。搞小城鎮建設,是小家服從大家的事,節省土地發展經濟。自己是共產黨員,應該積極帶頭,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山娃最后懇求他媽,千萬不要在他前進的道路上設絆腳石。她見那幾天婆婆丟魂失魄,時常躲在屋后淌眼淚。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三年自然災害,那么大的一場天災人禍,她就因為守著私開的幾分土地,種些雜糧,全家人才保住了性命,一個沒被餓死。土地收回了,房屋拆遷了,都搬到小鎮上,住著兩層小樓靠什么生活,喝西北風?她不怕,敢和村里鎮里的干部對吵,一個死多活少的人,老命不值錢。現在山娃出面說話了,她不能不放軟。娃的前途很重要,當兵為什么?不就是想日后圖個政治進步,入黨提干,將來留在城里吃官飯嗎?
拆遷那天,推土機開到山沿口。婆婆不敢看,跑到后山的祖墳地痛哭一場。
婆婆對她說,老屋被拆了,土地被公家收回了,這個家也沒啥想頭了,你去城里找山娃把婚事辦了。要叫他在部隊里好好干,受幾年苦你也能隨軍了。到那時,做婆婆的死也閉眼了。
杜鵑心里也盤算過。山娃當兵六年了,再挨撐九年,他們也才三十冒頭。三十歲的女人什么事不能干,隨軍到城里,就是擺個地攤也能糊住嘴。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老人的話金貴。
杜鵑正在胡思亂想,售報亭大嬸喊叫,姑娘,消防支隊的車來接你了。
三
杜鵑被安排在消防支隊招待所。
“所長”是位四十開外的女人,好客健談。見面笑盈盈地自我介紹一番。這里的官兵都稱我慧姐,以后你也叫我慧姐吧。
杜鵑點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是杜山娃什么人?話剛說出口,慧姐又哈哈笑起來。瞧我這話問得,來這里探親的自然是媳婦嘍,明知故問。
杜鵑紅著臉說,咱來是和杜山娃結婚的。
慧姐哦一聲,是未過門的媳婦嘍。什么時候辦喜事?提前說一聲,慧姐給你們布置一間新房。漂漂亮亮的隆隆重重的,絕不比你們家鄉差。
杜鵑說,謝謝慧姐了。喜期的日子還要等山娃學習回來定。
慧姐說,支隊長說了,杜山娃去省城集訓十來天就回來,你安心住著不要急,明天有空我帶你到城里轉轉。
兩人說著話,有敲門聲。
又來哪位新客了,長著啥模樣的?隨著聲音落地,闖進一個年輕女人。
慧姐點著她的腦殼,你呀,瘋瘋傻傻的也不分場合。新來的陌生人也允許你這樣自來熟?
那女人笑說,來者都是自家人——軍屬?;劢悖艺f得不錯吧。
慧姐說,就你這張嘴,吵得我耳朵一刻不得安寧。好了,你們姊妹倆嘮嘮,我還要忙別的事呢。
慧姐走出門外,不放心又叮囑一句,周大雁別欺負小妹喲。
周大雁憨笑著說,哪能呢。你這招待所沒有旅館熱鬧,撂棍打不到人,找個說話的都沒有。好不容易盼來個說話的,俺能欺負人家嗎?
稱慧姐“所長”,是尊稱。其實,慧姐是個業余的。支隊在樓東處改造出三四個標準間,安排來部隊探親家屬住的。招待所以前歸后勤。后勤人少事多,歸而不管,全靠探親家屬自己料理。支隊官兵戲稱招待所是行政特區,高度自治?;劢闶请S軍家屬,看不下去,自告奮勇地來照應著招待所。來部隊探親的家屬都稱她慧所長或喊慧姐。
慧姐走后,周大雁把門關上,粗喉大嗓說,這陣子把俺急死了,空蕩蕩一層樓就住著俺一個人?;劢慵依锛彝饷χ?,有事還去后勤打雜,成天忙得屁顛屁顛的,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招待所來得就少了,哪有時間和俺耗閑。這些人也真是的,五月天氣不冷不熱的,正是配種下崽的好時光,不來部隊探親都窩在家里做啥呢?
杜鵑紅著臉說,雁姐,說話多難聽。
周大雁笑了。難(南)聽朝北聽,聽慣一個音。俺說的都是實話。大妹子,瞧你這身材,還沒下過崽吧?
杜鵑低著頭說,咱還沒結婚呢。
周大雁咯咯笑著,是來部隊結婚的,對吧?這幾天俺的眼皮老是跳,原來有喜酒喝了。老公叫啥名,在哪個中隊?
杜鵑答了。
周大雁說,媽呀,杜山娃俺太熟悉了,和俺老公崔傳根一個班的。臨去省城前,還到招待所和咱耗閑呢。說俺老公有本事,和他一樣大的年齡就有老婆和娃了。硬纏著要俺給他尋一個。
杜鵑知道是逗趣,笑說,那是和你鬧著玩的 ,咱不是來了?
周大雁一本正經。他說得很認真,不像是鬧著玩的。大妹子,俺們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這年月對男人要多留個心眼?;ɑㄊ澜?,這啥時節,滿街大姑娘小媳婦就敞脊背露大腿了,白生生的誰見了不熱眼,就連俺都想上前摸一把,別說那些血氣方剛的老爺們了。大妹子,世道變了,貓不想沾腥,可腥送到了嘴邊。
杜鵑笑笑,咱家山娃不是那號人,咱倆從小就在一塊長大,他是啥樣人咱還能不知道?
她說出自己的身份。婆婆如何收養了她,山娃如何像哥哥一樣愛護她,懂事了婆婆挑明關系,山娃依然像哥哥一樣處處想著她……
沒等說完,周大雁大呼小叫起來。越說麻煩越大了,你和山娃中間早壘起一道坎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坎。
杜鵑問,什么坎?
周大雁說,兄妹情結的坎。
杜鵑不明白。
周大雁挪挪屁股靠近前,神秘地說,兄妹情結還不明白,山娃待你好是兄妹情分,哥哥照顧妹妹天經地義。
杜鵑恍然大悟,這么說,他從來沒把咱當媳婦?
周大雁詭譎地笑笑,當媳婦了你能這么安穩,白天不進你房,夜里也鉆進你的被窩,攪得你徹夜不眠,早就大的喊小的叫了。
杜鵑緘默。
周大雁粗粗拉拉,話卻說得在理。杜鵑想想也是。
從小兩人蓋著一床被,睡在一張床。長大了,知道男女情事,就分成兩個房。山娃成天繃著臉,像個大哥哥樣從不與她嬉鬧,丁是丁卯是卯。有事情,站在門外喊。有幾次杜鵑沖他叫,喊什么,不能進房說嘛。山娃依然站在門外,事情說完了就走。參軍了,臨走前,杜鵑約他到后山沿說說話。山娃像吃槍藥似的,有話在家里說,鬼鬼祟祟地到山沿做什么。參軍三年,探親一次。頭一個探親假,婆婆要把親事辦了,山娃堅決不肯。婆婆說,你要替鵑兒想想。女孩子家等不得,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待在家里,媳婦不像媳婦,女兒不是女兒,像啥話呢。山娃回答,杜鵑不是一直在家嗎?是你收養的親閨女,是咱的親妹妹。
最使杜鵑心寒的,探親假期臨近了,在臨走的那天晚上,她主動進了他的房,坐在他的床邊,想和他聊聊家常,聽聽部隊里的一些新鮮事。山娃卻說,時辰不早了,都早睡吧,明天咱還要趕早車。杜鵑說,聽外人敘閑當兵的很苦,吃飯睡覺都是按時按點,沒有一點自由。如果受不了,就打報告回家吧。在農村也有不少人家發了財的。你不比別人笨,參軍三年見多識廣,就在咱家周圍打打主意,也能發財的。山娃硬邦邦地說,部隊受苦,不還有那么多當兵的。人家能干下來,咱也能干下來。外人的閑話不要聽,咱的事咱會有主張的。她還有好多的話要說,都被山娃打斷了。好了,睡覺吧。咱在外,家里的事都靠你照應了。硬把她哄走。那時節,有地縫都能鉆進去。這回揣著結婚證來部隊,山娃會順風順水地同意嗎?她不曉得。
杜鵑的心情一下跌落,沉重郁悶。
慧姐進來一眼看出。大雁你欺負小妹了?
周大雁笑說,怎么會呢?俺姊妹倆嘮得貼心呢。
慧姐說,小妹眼角掛淚花了。
周大雁這才注意到。大妹子,咱是直腸子人,有嘴無心,哪句話說得不好,你扇俺的嘴巴。
杜鵑說,咱是沙眼,有時不知不覺就流淚了。
慧姐說,沒事就好,部隊就是軍屬的家,有不順心的事告訴慧姐,慧姐替你做主。
隔壁的孩子哭了。周大雁說,俺也待不小工夫了,娃醒了俺走了。臨走說個秘密,慧姐是王支隊長的夫人,隨軍家屬。
四
杜鵑似睡非睡迷迷瞪瞪一夜,周大雁昨天那番話,就像重錘敲打著她的心鼓,攪得她不是心思,直到天大亮了,頭還昏昏沉沉的。
慧姐送來了早飯,要帶她去城里看看,或者到風景區玩玩。杜鵑推脫,你們都忙,不用麻煩了。
慧姐說,你是部隊的家屬,到部隊就是客人。首長交待了,要安排周到。杜山娃要不了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杜鵑很感動,說這里吃好住好還有慧姐照顧好,要是急了就到附近轉轉。
慧姐說,這樣也好,等杜山娃回來了,多給他幾天假,讓你們好好玩玩。小兩口玩耍比我這個老太婆帶著你玩有意思。
杜鵑說,慧姐也開玩笑了。
杜鵑在房間里看了一會電視,覺得發困,便帶上門準備到附近轉轉。
招待所就設在支隊大院里。操場上消防隊員們正在跌打滾爬地訓練。有的攀騰,有的飛躍,有的在練跑速度,有的在練習消防器材。一個個汗流浹背。杜鵑聯想,咱家山娃平時也是這個樣子吧,干哪一行都辛苦。山娃剛參軍那幾個月,每次打信回來,都叫苦連天。說訓練如何如何苦累。一天訓練下來,骨頭都散了架。杜鵑心疼,但回信仍說他沒出息。部隊上又不是你一個人,別人能干下來,你就不能裝孬種。媽說了,當初也是你哭著鬧著要參軍,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如果真嫌苦了就回來。從那以后,山娃打信回來,再不敢提苦累二字。杜鵑親臨現場,親眼目睹,才知當兵訓練的那份辛苦。
杜鵑看了一會兒,繞到街上。城市到底是城市,路面寬敞。機動車道,自行車道和人行道分開,中間還有隔離帶,上街走路放心。小鎮就不同了,一條窄窄的街道,人車擁擠。特別是到了逢集,攤販擠占了半個路面。汽車來了,喇叭喊得震天響,鬧鬧嘈嘈的人群就是不讓。汽車往前硬闖了,打架罵仗的事時常發生。
城市的商店也多,道路兩旁一家挨著一家,有小門臉,也有大商場,商品應有盡有,琳瑯滿目。杜鵑轉了幾家,想起要給周大雁的孩子買樣東西,但又不知道是男是女。玩具不好買了,就買些吃的吧。她到超市看看,最后選了孩子愛吃的幾樣食品。
逛街耗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
她回到招待所,慧姐已經把飯菜都送到房間了。
杜鵑不好意思說,慧姐,以后不用麻煩了,咱自己會去食堂的。
慧姐說,你不是剛來嘛,新來乍到摸不著鍋灶。再說杜山娃集訓在外,咱可不能冷落你這位準軍屬喲。慧姐又問,去街上轉轉了?
杜鵑說,就在附近隨便走走。
慧姐說,還可以吧?這幾年城里變化大著呢。改革開放,招商引資,需要環境。環境好了,客商才愿意來這里投資。
杜鵑說,咱鄉下也是一樣,到處搞開發招商,咱家的土地也被開發掉了。幾間老屋拆除,置換到小鎮上,添了幾萬塊錢,換了一幢兩層小樓,不比你們招待所差,和城里的住房一模一樣。
慧姐問,面積有多少?
杜鵑說,大概有兩百多平方吧。
慧姐咂咂嘴。不得了,翻跟頭都寬余了。
杜鵑說,房寬心不寬。老屋雖然破舊,那是塊寶地,養豬養雞種菜園子,只要身子勤快,遍地出黃金。
慧姐說,這倒也是,農村不像城里,買棵蔥都要花錢。農村錢經花。
慧姐陪著她說會兒話。
周大雁端著臉盆去水池邊洗衣服,打門前經過,也沒招呼一聲。等衣服洗好回來了,依然沒有說話。這不是她的性格。杜鵑主動上門了。
周大雁見杜鵑帶來禮物,客氣一番。直性子人,心里就是擱不住話。昨天俺話說多了,夜里老公回來把俺數落一頓。周大雁委屈地說。
杜鵑說,女人們嘮家常,有什么不對呢?
周大雁說,也怪俺嘴快,俺把你和杜山娃的關系給老公說了。老公怨俺不該在你面前說兄妹情的事,這不是在挑撥你倆之間的關系嗎?
杜鵑說,大雁姐,你是好心為咱著想。經你一提醒,咱也尋思了,越想越是這么回事。大雁姐,你是過來人,還要請你給咱指教指教。
兩頂高帽子一戴,周大雁直腸子的性格掩飾不住了。奶奶個熊,俺會聽他的,叫俺不說話就不說了?誰叫俺倆都是女人呢。
杜鵑說,大雁姐你要教教咱,這兄妹情如何才能變成夫妻情?
周大雁說,昨晚俺也替你尋思了半夜。這情分都是培養出來的。俺是先戀愛后結婚,大妹子你可倒過來了,先結婚后戀愛。就打現在開始,前一段算是兄妹情分。結婚了才算是夫妻情。說著,周大雁湊近杜鵑的耳根。大妹子,做那事兒你要主動些,男人嘗到了甜頭才會如狼似虎,那時你想躲都躲不掉。
杜鵑說,大雁姐,你說明白些,是哪事兒?
周大雁說,你是假懂,還是裝糊涂?俺姊妹倆交心,是掏心窩子的。男女之間還有啥事,你見過豬配窩嗎?話說回來,人又不是畜生,你先要貼近他,拿話挑逗他,躺他懷里撫摸他……
杜鵑臉紅得像紅綢布,半晌才說,咱做不出來。
周大雁說,你屬被動型的,兩口子還分什么害羞。你不主動,這兄妹情的坎,就難以逾越。即使睡在一個被窩筒里,也是屁股對屁股。夫妻情分就靠那事兒維系,不做那事兒就生分了。結過婚又怎樣,不照樣離婚。
杜鵑低著頭不言語。
周大雁說,俺們鄉下的姑娘就是老實,城里的女人可風騷呢,十七八歲就知道勾引男人了。那些有錢的老板和貪官包小,不全怪他們。歌舞廳桑拿浴里,小姐們穿著三點式,扎堆圍著挑逗,是男人哪有不動心的。睡一晚上,就訛詐人家說懷孕了,想甩都甩不掉。再說了,那些小姐也有床上的功夫,會把有錢的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野花比家花香。
杜鵑冷不防回一句,大雁姐,就當你看過似的,那么清楚。
周大雁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俺要管住老公,就得留心這檔子事。周大雁壓低聲音說,部隊規定家屬一年探親一次,俺一年來兩次,夏頭不冷不熱來一次,秋尾不熱不冷再來一次。為什么?還是不放心嘛。
杜鵑說,部隊哪像地方上,管束得緊。
周大雁說,管束再緊,老貓也有打盹時。星期天休息,就不許他們上街玩耍?
杜鵑說,情分上的事你能管得了?管了初一,也顧不到十五。你這來回跑著,家里農活不耽誤了。
周大雁說,家里幾畝旱地早流轉了,俺當地主吃租子,每畝地一年五百塊。一年能得個幾千,夠俺娘倆花銷的。到部隊吃住不花錢,還能看管老公,一舉兩得多好。大妹子,明兒結婚有娃了,俺倆結伴常來,也有個說話的。
杜鵑說,咱沒有那些閑空,現在沒田沒地了,到鎮上也不能吃閑飯。喂養不了小牲畜,也要找事做做。
周大雁笑罵,呆女人,腦袋瓜子一點不活絡,太實心了,難怪杜山娃不喜歡你呢。
杜鵑說,這不是來向大雁姐請教了。
周大雁說,鄉下沒土地了,女人要靠男人養活。先這么來回跑混著,夠十五年了就能隨軍,跟著男人當軍太太。
杜鵑搖頭,說女人怎么啦,女人也有兩只手,能跑能動的,就是到工地上拎泥碗子,一天也掙上四五十塊錢。
周大雁被駁面子,心里沒好氣。說大妹子,吃燈草放起輕巧屁了,現在光身一人說這樣話,明兒拖兒帶女了,看你還能耍起來。
杜鵑心想,周大雁表面看著心直口快炮筒子,肚里卻裝著花花腸,比咱有心機多了。她的小九九打得不錯,往后還真的要向她學著點。不過,有些話杜鵑不贊同。女人也是人,有胳膊有腿的,為什么非要男人養活?在鄉下,杜鵑做農活一點不比山娃差。男人做的農活,她照樣能干。耕田插秧農間管理,她樣樣抓起放下。小四輪子開得比男人們還穩當。婆婆說她投生錯了,要不是跑得快把那丁點肉跑丟了,準是個調皮男娃。杜鵑不服氣,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照樣能干,無非力氣差把勁。
初中畢業,杜鵑就不愿念書了,她說一家供兩娃上學,媽媽太苦了。婆婆說,要輟學也該是山娃呀,大小伙子身強力壯的。杜鵑說,哥哥讀書比咱強,在班里數一數二的。咱這腦袋瓜子不是讀書的料,再念幾年也是枉然。杜鵑在家里做農活,養家禽是把好手,事事都做得頭頭是道,不要婆婆操一點心。學校放假了,山娃要到田里做活,杜鵑不讓?,F在農活好做了,耕田了有耕田隊,收割了有收割機,花幾個錢一個電話隨喊隨到,省心呢。哥,好好念書將來進城了,靠你掙大錢。
周大雁問,杜山娃每月打錢回家嗎?
杜鵑答,打錢的,有時大幾百,有時小千把呢。
周大雁說,你家山娃真會省,哪像俺家那口子“月光族”,俺要不是“擠油渣”,一分錢都不打給俺娘倆。
杜鵑問,那他錢用到哪兒了?
周大雁說,我估摸著打給他老娘了。
杜鵑說,你和婆婆分開住的?
周大雁笑了。說大妹子,你看俺這火暴脾氣,能和誰在一起過,除了老公沒第二個主,他還要事事讓著俺呢。
說笑了一會兒,周大雁說,今天話又說多了,老公回來又要數落俺了。
杜鵑說,大雁姐對咱真心好,咱不會對別人說的。
周大雁在杜鵑漂亮臉蛋上拍拍,呆妹子,要把老公看管好,俺們女人后半生,要靠老公養活著。
五
杜山娃省城集訓回來,見著杜鵑第一句話就說,你來部隊咋不提前說一聲?
杜鵑說,咱想打電話告訴你,媽不同意。說給你通話了,你會推三卸四地阻止咱來。媽說了,就這樣不言不語突然趕來,讓你措手不及。媽說了,結婚證帶著,就在部隊結婚,等肚里有娃了才準回去。
杜山娃聽了頭腦嗡地發漲。媽老了糊涂,你也不長腦子。部隊里咋能結婚呢?這是大事情,你應該提前與我商議。
杜鵑委屈。媽說一套,你說又一套,咱該聽誰的?她把結婚證從包里拿出,塞進杜山娃的手里。證和人都在這里,你看著咋辦吧。叫咱回去容易,得先和媽說一聲。
杜山娃一屁股坐在床沿邊,長嘆一聲。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難為咱嗎?
杜鵑說,是難為你,還是難為咱,你得說清楚。
沉默一會兒,杜鵑說,慧姐告訴咱了,來部隊結婚的以前也有過,貼上喜字,買上幾斤喜糖,熱鬧勁不比鄉下差。再說了,也節省開銷。鄉下辦喜事,人來客往,上排場的,殺一頭兩百斤重的豬還不夠呢。
周大雁來了,進門就嚷起。山娃兄弟,新娘子床歸嫂子鋪了,誰也甭想搶去。嫂子父母健在,兄妹齊全,下的還是虎崽。像俺這樣十全十美的喜嬤嬤,打燈籠也難找。
慧姐也來了。說王支開會去了,要我代表他先來向你們祝賀。洞房我安排人給你們布置,喜宴食堂為你們定做。你的任務是帶著杜鵑妹子,去街上挑幾套新衣服。結婚照是少不了的。
杜山娃說,慧姐,結婚事不忙著操辦。杜鵑來得突然,咱們的條件還不成熟呢。
慧姐說,結婚證領了,人也來了,還有啥條件不成熟的?
杜山娃慍怒。媽事先沒和咱說一聲,自作主張打了結婚證,就叫人來了,咱思想一點兒沒有準備。
周大雁插話,一個屋檐下,生活二十多年。到年齡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水到渠成的事,還有啥思想準備的?
慧姐說,有啥難處只管和慧姐說。
慧姐把杜山娃叫到辦公室,給他倒杯水。說吧,有啥難處?
杜山娃雙手抱著頭,憋氣不吭聲。他肚里話,說不出口。自打杜鵑抱回家,他就一直把她當做妹妹。懂事了,盡管媽常拿他倆開玩笑,他始終不認可。妹妹就是妹妹,怎么可以隨便更換呢?而且這種兄妹情,二十多年凝結鞏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突然之間要摧毀打破它,使兩人變換了角色,由兄妹變成夫妻,他實在接受不了。
慧姐看出他的心思,耐心勸慰。人的感情,是會轉變的。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基礎牢固,慧姐打心里羨慕你們呢?,F在的年輕人,三天認識,兩個星期戀愛,一個月結婚,半年沒到就拜拜了。他們拿愛情和婚姻當兒戲,太不珍惜自己了……慧姐知道你心里有障礙,去醫院看看心理醫生……王支善于做思想工作,要不叫他來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山娃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生米煮成熟飯,杜山娃想打退堂鼓,也來不及了。
雖然在部隊,婚事辦得一點不比鄉下遜色。
結婚那天晚上,除去上崗值班的外,支隊官兵在會議廳歡聚一堂。業余文藝隊安排節目,唱歌跳舞上下互動,歡聲笑語情緒盎然。
杜鵑說,這樣既喜慶熱鬧,又文明高雅。鄉下從來沒見過。
鄉下喜事,除了喝酒打鬧,就是作弄新娘子。
她給人家做過伴娘,親眼目睹新娘子在進門的那天遭的罪。
新娘子半夜起來,梳洗打扮,穿好嫁妝,吃下幾個糖水荷包蛋,安穩地坐在床上,就不許動了,靜等著婆家的車輛來接人。男方來接人了,女方又不準,關起大門鎖上房門。直到鬧得打起來,男方硬把新娘子搶走。到了男方家,那些遠親近鄰不分老少,都拿新娘子取鬧,甚至做起惡作劇,一直鬧到半夜才罷休。新娘子還不能翻臉,只能認作吃了啞巴虧??妥吡耍履镒右惶焖埼催M,已經累得半死。那時,她就想自己有一天做新娘子了,這一天怎么能熬過去。沒想到在部隊結婚了。部隊文明婚禮,大家在一起唱歌跳舞,既節省開銷又隆重開心,就像開聯歡晚會似的,精神一點不緊張。謝天謝地,老天爺饒過她這一遭。
第二天,杜鵑把房門打開,周大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邊,問昨晚咋樣。
杜鵑臉一下紅到脖頸。
周大雁笑了,看你喜色那事兒一定做了,非常滿意唄。
杜鵑說,什么那事兒?山娃昨晚酒喝多了,在椅子上靠了一夜。
周大雁說,你是死人呀,不能把他挪到床上??!
杜鵑說,咱要扶他上床他不依,說動不得,一動就要吐,咱只能拿件衣服給他蓋上。
周大雁哦一聲,沉思片刻安慰。大妹子,急性子吃不了熱稀飯。你們雖然有了形式,還沒有內容。山娃心里的結打成死扣,只能慢慢才能松動解開。
杜鵑說,他就是塊鐵板,咱也會把它焐熱熔化。
周大雁笑說,大妹子有這種想法就對了。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要靠水滋潤著。
一連幾天,周大雁都來追問杜鵑,杜鵑回答,千篇一律地搖頭。
周大雁說,問題嚴重了,人就怕心病,病入人心,神仙難診。
她和慧姐說了。
慧姐也為難,說婚前已經和杜山娃聊了,才勉強把婚事辦了。別的事都好說,兩口子的感情問題,組織上也不好出面。再說,杜山娃二十多年來,一直把杜鵑當做妹妹看待。強扭的瓜不甜。雖然湊合著拉到一塊兒,心中這個結,仍然解不開。解鈴還須系鈴人。別人只能敲敲邊鼓,千萬不能插手過問。弄巧成拙,反而壞了事。
周大雁是直性子人,她看不得杜鵑受委屈,常過來勸慰。
杜鵑倒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自從被杜婆婆抱回家,懂事了,她就把自己當做杜家的兒媳婦,杜山娃就是她的男人。至于何時圓房,那是杜家的事。婆婆叫她到部隊成親,她揣著結婚證來了。喜事辦了,進了洞房,杜山娃不愿上床,那是他的事。她早把自己看做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鬼了。只是婆婆這道關不好過,肚里裝不上娃,就不準回家。細想想,周大雁的話也有道理,急性子吃不了熱稀飯,男人還要靠女人慢慢滋潤著。一切都要順其自然。想開了,杜鵑的心情隨之開朗。
人是要生活的。杜鵑覺得鄉下待不長了。婆婆一去世,自己不會在鄉下,守著那一幢空房子,進城隨軍是長久之策。現在閑得發慌,不如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轉轉,熟悉熟悉情況。將來進城了,就在農貿市場里做個小買賣,怎么混一天也能掙上幾十塊錢,糊口不成問題的。
城里的農貿市場就是大。不像鎮上就那么兩排大棚,逢集的時候才擁進人,避集的時候,只有三五個賣菜的車子,停靠在大棚的路邊。到了近晌午,賣菜的就拉著車子,沿街叫賣了。城里農貿市場幾進幾出,都在樓房里,分肉類區、家禽區、水產區、干貨區、蔬菜區和糧油區。井然有序,價格還都是統一的。在管理處門前,還放著一臺電子秤,專門給客戶校秤的。各個賣區,有搭蓋玻璃鋼天棚的通道連貫,暢通無阻。杜鵑在農貿市場轉了一圈,整整花了兩小時,她琢磨著將來在這里能做些什么。賣肉類她不行。那些拿著大砍刀的老娘們,嘴一張,手一雙,割下來的肉擺放得整整齊齊,讓人看得舒服??蛻舸蛎媲耙贿^,甜蜜蜜的聲音就留住了客。瞧這五花肉,有肥有瘦,肥瘦均勻。你是包餃子,還是紅燒的?如果不中意,我再給你割一塊。瘦多肥少的,包你滿意。再挑剔的客戶也不好意思挪攤了。這樣的生意她做不來,嘴皮子功夫就差一碼。賣蔬菜還是可以的,大路菜守死攤。想買的,你不吆喝他也來買,不想買的,拉住他手也不會買。賺的就是蹲攤辛苦錢。她和一位賣菜的大嫂攀談了,大嫂告訴她,多的也賺不到,小本生意,一天三四十元錢不成問題。杜鵑心里有數了。城里的肉菜,不比鄉下貴多少,每月有一千多塊錢的收入,一家生活綽綽有余。
六
杜山娃今天還是老時間回來,不同的是兩手空空,沒有打來飯菜,也許忘記了帶餐具。杜鵑依然正常地端來洗臉水,放到他的面前,再去拿起存放的搪瓷碗,準備去食堂打飯。
山娃說,不用去了,我們到街上吃吧。
杜鵑說,飯店很貴,不必要去浪費?
山娃說,你來這么多天了,我一直沒時間陪你,今天是周末,應該去看看夜市。明天我再陪你到風景區玩玩。
顯然山娃的態度溫和多了,不像她剛來那幾天,如欠他賬似的,臉繃得能整出水。飯菜打回放到桌上,就說你先吃吧,我有事還要到隊里,說完便匆匆離去。熄燈鈴響了,杜山娃才回來。進房便和衣倒床呼呼睡著。一連幾天如此,杜鵑起了疑心。加班的事,哪單位都有。但天天加班,就不能不遭懷疑了。
家丑不可外揚。周大雁每次關心,她都是笑笑,笑而不答。是與否,真與假,讓對方去猜測吧。男人的臉面最重要,她只能維護不能損傷。直到一天,周大雁偷偷告訴她,崔傳根時??匆姸派酵?,晚上,不是在健身房,就是在閱覽室耗著。每次都是熄燈鈴響了好一會兒,才最后一個走出。她才明白,山娃像躲瘟神似的避著她。當時,她似萬箭穿心,眼淚忍不住刷地流了出來。周大雁不知所措,一時想不起適當的話語安慰,抱著杜鵑失聲陪哭。
事后,杜鵑前思后慮,自覺得婆婆事情做得過分,自己也不長心眼,跟著推波助瀾,才把山娃逼到絕境,不堪重負。感情的事不能強求,她這樣做,就等于拿刀威逼。在領導戰友多方壓力下,山娃不得不屈服投降,他們勉強結婚了。婚后的生活如何?形同虛設。
杜鵑對山娃的親情和愛情,情深義重。她看不得哥哥加丈夫的山娃半點委屈,更不愿讓他忍受痛苦和悲傷。她后悔莫及,后悔不該聽從婆婆的話,更懊惱自己,懷揣非法領來的結婚證,冒冒失失闖來逼婚。如果當初一切都聽山娃的話,也不至于將他弄得像現在這樣,魂不守舍神魂顛倒。這樣痛苦的生活,她不愿再堅守下去。她準備打道回府。哪怕挨婆婆一頓臭罵,她也心甘情愿。
就在她下定決心,想用婉轉的口氣,與山娃商議的時候,山娃的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但邀她去街上吃飯,還打算帶她去風景區游玩。杜鵑非常感動。她真想撲上前親他一口,但她有心無膽。心地善良生性溫柔的她,天生是個被動型的女人。
你呆望著我干嗎?山娃說。逛街了,還不換衣服打扮?
山娃已經換上了便裝。那是一件寬大的黑青色的休閑裝,和里面的白襯衫搭配,強烈反差黑白分明。再配上一條紅色的領帶,比電影上的男明星,還要帥氣十分。你真漂亮!她鼓足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山娃不自然地笑笑。這套衣服壓了好幾年了,難得今天陪你上街才穿上。
杜鵑將結婚時買的新娘裝穿好,對著鏡子梳梳頭。
山娃說,臉上再上點淡妝。
杜鵑說,咱使不慣。
山娃說,商場里都是白熾燈,女人不化妝,燈光打在臉上難看。
杜鵑說,咱不會使,你教教咱。
山娃說,那就搽點增白霜吧。
城市和鄉鎮不一樣。夜晚了燈火輝煌,大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反而比白天熱鬧。尤其是步行街,許多是夫妻倆帶著孩子全家出動,毫無目的地散步。見著路邊的食攤,買些給孩子吃,自己也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是一種享受和快樂。杜鵑看不慣,孩子小吃零食罷了,大人嘴也這么饞,得要多少錢花銷?
他們來到一家小餐館前,山娃說我們進去吃飯吧。
餐館門臉不大,裝潢考究,兩扇玻璃門上,張貼著“品嘗南北菜,笑迎天下客”的對聯,被聚光燈打照得特別醒目。
杜鵑說,這里的吃食一定很貴,還是找家地攤,下碗面條就行了。
山娃說,你難得來趟城市,虧待了你,我心里過意不去。
杜鵑笑說,咱和你都結婚了,你還說這樣話。
山娃說,這里有道拿手菜,保證你喜歡吃。山娃硬把杜鵑拉進去。
門廳里擺著兩排長條桌,山娃來到里拐處坐下。服務員遞上菜譜。不一會兒菜送上來,是一盤糖醋松鼠鱖魚。魚做得有功夫。魚身劃成鱗狀,經油炸放開,如同開裂的松樹球一般,上面再澆上濃厚的鹵汁,香脆可口。
杜鵑說,好吃錢也貴吧?
山娃說,十八塊錢一盤。
杜鵑說,我的天啦,撐上一只老母雞了。
山娃說,人家賺的是功夫錢。咱們鄉下做鱖魚,只知道紅燒或是清蒸,就不會烹炸。
杜鵑突然問,你們經常到這樣的餐館吃喝嗎?
山娃笑笑反問,不能來嗎?
杜鵑說,部隊里有食堂,飯菜做得也不錯,干嗎要出去浪費?
山娃說,入鄉隨俗到城市了,也想嘗試新鮮。不過,不是經常的,而是節假日,幾個戰友偶爾上街打打牙祭。松鼠鱖魚吃了,回味無窮,至今難以忘懷,所以就帶你來品賞。
服務員又送上幾個菜。山娃要了一瓶啤酒,自己倒上一杯,給杜鵑也倒上半杯。
杜鵑說,咱不會喝酒,你見過咱啥時端過杯的?
山娃說,婚禮那天戰友們嬉鬧,你一大杯喝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咱就知道你能盛酒。
杜鵑說,那是逼的,不喝不成。為了不使你戰友掃興,拼命也要喝下。
山娃說,今天你再拼次命吧。
杜鵑微紅著臉說,山娃哥咱聽你的。
吃過飯,山娃要帶杜鵑去卡拉OK唱歌,說她嗓音好,在鄉下唱山歌誰也比不過她?,F在到室內又有音響伴奏,一定是天籟之音。
杜鵑睜大眼睛直愣愣望著他。那種場合你也去過?聽說歌舞廳里亂七八糟的,什么骯臟事都有。
山娃說,以前我也聽這么說。后來一個來自城市的戰友,邀我去玩了一次。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是個正正規規的經營場所,明明白白的消費。當然,也不排除外面傳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身正不怕影子歪。
杜鵑白他一眼,說得輕巧。老話有一句: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那種場合咱不去,也不準你以后去。
山娃說,鄉下人和城里人,就是有差別。
杜鵑不愿拌嘴,更不愿惹山娃生氣。便說,咱們去附近的公園走走吧,有凳子也能坐坐歇歇腳。
南湖公園坐落市中心。
偌大的湖面平靜如鏡,倒影點點湖光山色。沿湖彎曲的石板路上,擁擠著鍛煉身體的市民,一撥兒一撥兒奔走。樹叢幽靜的小徑,則是一對對談情說愛的情侶天地,他們相擁相抱旁若無人。
山娃和杜鵑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著。小徑旁有不少長椅,但都被情侶們占領。沿湖一圈也沒尋到一地坐處。到了拐彎地,有一對情侶離開了,山娃和杜鵑坐上。
散步也累腳的。杜鵑不知是穿不慣皮鞋,還是這幾天城里養懶,感到腿肚發脹,腳板心生疼。她脫下皮鞋使勁揉揉,自言自語。人真是發賤,在家做活越忙越有勁。到城里養幾天了,渾身骨頭就像散架似的,動一動就發疼。
山娃隨口答話,這叫閑懶。什么事兒都是習慣。
一對少男少女走過來。男的硬擠到椅子上,女的一屁股坐到男的懷里,兩人抱起親吻。
杜鵑看不下去,起身就走。這些城里人當著別人面就親嘴,也不知道羞恥。
山娃說,改革開放了,城里人思想觀念更新快?,F在的年輕人,追求時髦講究時尚。年輕人有句流行語:唱歌跳舞卡拉OK,吃喝歡樂玩通夜,中國人喜歡過洋節,圣誕節超出過大年……
杜鵑說,這種地方也不準你來,不學,看都會看壞了。
山娃順勢拉起杜鵑的手,杜鵑像觸電似的猛地甩開。這么多人看著,多難為情。
山娃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一路默默無聲……
七
杜鵑像匯報情況似的,把昨晚逛夜市的經過,如實告訴了周大雁。周大雁用手指點著杜鵑的額門,你呀,真是個呆女人,山娃是在向你示愛。
杜鵑說,什么叫示愛?在眾人面前,男女拉著手不丟人嗎?
周大雁說,杜山娃處在妹妹和妻子之間,非常矛盾。他請你上街吃飯,那是他自己覺得這些天,對不起千里迢迢來看望的妹妹,應該陪你去街上玩玩。但他看到一對對帥男靚女卿卿我我,才想起身旁的這位也是伴侶,并且你的長相一點不遜色于她們,出自下意識,不由自主拉起你的手。正確的做法,你應該跟風而上,撲到他的懷里,擁抱他親吻他,用你的行動證實,你不是他的妹妹,而是實實在在毫不虛假的妻子。甚至可以把他拉到避靜無人的地方,與他調情……
大雁姐,你是在說色情故事了。杜鵑紅著臉說。兩口子在被窩里做的事,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現?打死咱也做不出。
周大雁說,俺替你急??!特地去醫院請教心理醫生了。醫生以為俺有心理障礙,就說這番話的。叫俺一定要主動,只要越過這道坎,一切都正常了。
杜鵑低頭不語。
周大雁捺不住性子,鄉下姑娘老實得發拙。大妹子,知道什么叫“坎”嗎?坎就是做愛,做了一次一切迎刃而解。兄妹情就順當地轉換成夫妻情了。
杜鵑說,這些咱都明白,可就是做不來……停頓一會兒。杜鵑說,咱想好了,這事兒不能勉強。咱錯過了一次,不能再錯二次。明兒咱就準備回去了。婚事已經辦過,咱在家等著山娃探親回來。他愿意進咱的房就進,不愿進咱的房也不拉著他,一切聽天由命。
杜鵑眼睛濕潤了。周大雁一聲接著一聲嘆氣。
周大雁早早等在招待所的大門前,見杜山娃下班回來迎上去,把他拉到樓道里。
山娃,嫂子問你一句,你要掏心窩子說實話。你愛不愛杜鵑?
山娃不打頓地說,咱怎能不愛她呢?
周大雁緊問,你是以哥哥愛妹妹呢,還是丈夫愛妻子?
山娃緘默。他知道杜鵑把房內事都如實告訴周大雁了。
周大雁說,杜鵑妹子老實,你不能這樣欺負她。
山娃委屈。我沒欺負她呀!
周大雁說,你不愿和她睡覺,這還不叫欺負呀!女人最大傷心,就怕丈夫冷落。
山娃眼睛泛紅,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對杜鵑二十多年一直以兄妹相待。突然變成夫妻,這個彎子太突然了,咱一時難以接受。
周大雁說,杜鵑準備明天回去了。
山娃驚訝。回去?她怎沒與我商議商議?
周大雁拖腔拉調,你傷透她的心了……
周大雁的話震動杜山娃的心鼓,他三步兩步跑進房間。杜鵑正在收拾包裹。
你要回去了?他問。
她答,待這兒沒有多少事,咱想媽了。媽身體不好,需要人在身邊照顧。
山娃一下把杜鵑抱到懷里。妹妹,哥對不起你。
杜鵑哭了。哥甭說了,都是咱的不對,咱不該聽了媽的話,背著你打了結婚證,又沒同你打聲招呼,就來部隊了。這樣不冷不熱耗著,還不如回家照顧著媽呢。
山娃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杜鵑說,哥別多想了,就當妹妹來城里玩一趟。該玩的玩了,該吃的也吃了,有啥對不起咱的。
山娃說,呆妹子盡說些孩子話。你來部隊結婚只住了幾天,回去咋與媽和鄉鄰們說?
杜鵑說,咱借口在部隊過不慣提前回來的,過一陣子,山娃哥就回來探親了。
山娃說,部隊領導和戰友,還有慧姐周大雁怎樣看咱呢,一定會說咱欺負了你。
杜鵑說,咱與慧姐和王支隊長說清楚,是咱自愿要求回去的。
山娃哭笑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你能解釋得清楚嗎?
杜鵑說,咋辦?一切都依你的。
山娃說,你允哥一段時間好嗎……
警報突然響起。
山娃說,有情況。拔腿跑出招待所。
八
周大雁過來說,亞龍商廈失火了?;饎莺軆疵?,不僅消防車全部出動,還調來周邊的消防隊支援。
杜鵑說,危險嗎?
周大雁說,水火無情。
杜鵑心里泛起嘀咕,坐立不安。大雁姐,亞龍商廈離這兒遠嗎?
周大雁回答,聽值班的老丁說,大概有四五里地吧。
杜鵑說,咱想去看看。
周大雁說,你不放心山娃吧?杜鵑點點頭。周大雁說俺陪你去看看。
打車只需要十多分鐘,老遠就看見東南方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杜鵑說,咋燒得這么兇呢?
周大雁說,老丁告訴俺,亞龍商廈不同于普通樓房,里面銷售的都是易燃易爆的家用電器。一旦著火,光靠水槍很難撲滅,要用化學滅火劑近距離噴灑,非常危險的。
離亞龍商廈二里地,司機叫他們下車。道路已經封閉,禁止車輛通行。杜鵑打開車門,就感到一股熱浪沖過來,火勢真猛呀。高處圍滿群眾,一個個伸長脖子向火災處張望。
杜鵑拉著周大雁的手,撥開人群往里鉆。到了最后一道防線,有公安人員把守,不準再往里進了。一陣陣熱浪灼燙面頰,一聲聲爆炸聲震耳欲聾。爆炸物隨著氣浪四處飄散。不一會兒,杜鵑的頭頂就飄落厚厚一層。人群擋住她的目光,她又拉起周大雁的手,鉆到一處高坡,直到能看到火災區。說確切點能清楚看到消防車,看到消防官兵們拿著水龍頭噴射水柱。消防兵穿著清一色的防護服,分不清楚哪一位是她的山娃哥。離這么遠都感到灼人,山娃他們近在咫尺還不烤焦了。
杜鵑的手越攥越緊,直到周大雁叫出聲來。大妹子,別緊張,他們都是老兵了,不會有大危險的。
杜鵑說,咱害怕。這么大的火,咱還是第一次看到。
周大雁笑笑,生姜老的辣,不然怎么需要志愿兵呢。他們都干五六年了,非常有經驗。既要撲滅火災,也要保護好自己。
商廈先在四樓起火,后來蔓延到五樓六樓的窗戶冒煙,而且還躥出火苗?;饎菰綗酵恕?br/> 杜鵑的眼前停放著數十輛小汽車。周大雁說,那是市領導組成的前線指揮部。并且指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軍人,說那就是消防支隊的王支隊長,慧姐的老公。
杜鵑說,你咋看得那么清楚?
周大雁說,王支有特征,一米九的身材比別人高半個頭。慧姐說他在軍校是籃球的中鋒。當初看中他就是這副大塊頭,他往哪里一站,就是一座鐵塔。
王支隊長頭戴著安全帽,手里拿著半導體高音喇叭,不時地呼喊。調動消防車進出,指揮水槍噴射的角度,命令消防車靠近,靠近,再靠近一點。喊聲嘶啞了,另一位軍人接替……
天色上麻影了。
火勢絲毫沒有減退。從窗口冒出一股股濃煙,熏黑了半邊天。這時有人喊叫,樓頂上還有人沒下來。王支隊長接過高音喇叭:搶救隊請注意,樓里還有人沒出來,火速組織人員進去搶救。
不多會兒,有人影攀墻而上到了六樓,從側面的窗戶翻進去。一個、兩個、三個……杜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周大雁也緊張起來,不敢再看下去。這么大的火,這么大的煙,從樓頂上進去不等于跳火坑嘛。這幾個消防隊員中,有可能杜山娃崔傳根在內。周大雁不敢往下想了。她和杜鵑緊緊抱著,互相勉勵。不礙事,他們都是干了多年的老消防了,很有一套自我防范措施,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十分鐘之后,升降車開來了,兩個消防隊員救出一個人。不多會兒,又救出一人……杜鵑和周大雁長長松口氣。周大雁標榜自己,俺說的唄,他們那些老消防,個個身懷絕技,不會傷著自己的。
杜鵑搭訕,這就好,這就好。
救人的行動沒有結束,消防隊員又一次沖進去。顯然樓頂還有人沒出來……
周大雁說,咱們回去吧,待這兒也沒多大作用。俺心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她害怕得渾身發抖。
杜鵑說,咱右眼皮咋跳得這么厲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埋。還能要出大事嗎?
周大雁打斷她話頭,別胡扯巴拉的,老消防個個身懷絕技,有絕技的人,怎么會出事呢? 杜鵑繃緊了心,咱眼皮咋一個勁地蹦跳呢?
杜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兒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在火龍里救人,誰敢保險不出事呢?再說軍人寧愿犧牲自己,也要保全群眾利益。杜鵑說,咱們到前面看清楚些。
兩人抱成團,使勁往人縫里鉆擠,突然有人抓住她倆的衣服。周大雁想發火罵人,扭頭一看是慧姐。驚訝說,咋的是你呀!
慧姐說,咋能就不會是我呢?
杜鵑說,慧姐,你的臉色好難看。
慧姐笑說,是嗎?也許是太緊張的緣故。慧姐臉色蒼白,說話帶著顫音。這種場合,老王不讓我來,我不聽他那一套。隨軍家屬守在眼皮下,怎能不為他們擔驚受怕。在家里能坐住嗎?
杜鵑握住慧姐的手,安慰慧姐,王支是指揮員,不會有危險的。 周大雁白她一眼。不會說話就少說一句。
杜鵑自知口笨齒拙,說得不中聽,忙要解釋。
慧姐擺擺手,我就喜歡聽老實人說直爽話。慧姐說,老王這幾天高血壓病犯了,高壓升到一百七八。吃藥不頂用,正準備住院呢。
周大雁說,高血壓就怕這樣緊張危險場面。
慧姐說,我看老王不停地吃降壓藥,可能要出問題。
杜鵑說,有啥好辦法嗎?
慧姐說,火場就是消防兵的戰場,臨危畏懼那是逃兵的氣質。有口氣都要堅守陣地。聽天由命吧。
火龍終于控制住了。
這時又有人喊,樓頂上還有人。
杜鵑隨著喊聲望去,樓頂的護欄旁果然有個人影。火光映照看得清清楚楚,他在招手向下面求救。
升降車已經不能靠到近前。只見兩名消防隊員,身形敏捷攀墻而上。站在百米之外都感到熱浪一陣陣灼臉,攀墻行走可想有多么危險。圍觀的群眾都為這兩名戰士捏把汗。
杜鵑和周大雁抱緊不敢往上看,這兩名戰士或許就是杜山娃和崔傳根。
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女的喊,上去了上去了,兩名消防員上到樓頂了。男的贊嘆,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就憑著一根鉤桿攀墻上樓,傳說中的武俠劍客也不如他們。
杜鵑抬頭瞥視一眼,兩名消防戰士果然上了樓頂。俗話,上山容易下山難。上了樓頂不等于勝利,相反迎來的是更大的危險。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走著。兩名消防兵在濃煙滾滾的樓頂,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險。
王支隊長高聲呼喊,水槍支援,噴射樓頂。瞬間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慧姐抱住杜鵑和周大雁嗚嗚哭起,她們是軍人的家屬,不論是杜山娃、崔傳根還是其他戰士,他們都是親人。她們希望一個都不要負傷,都能平安無事地回來。
十多分鐘過去了,樓頂仍不見人影。王支隊長爬到一輛車頂上,向前方發出命令,各組注意,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人救出來。又有幾個人影攀墻上了樓頂。樓頂上有人影晃動。
只見王支隊長從口袋里掏出藥瓶,又吞下一把降壓藥。再一次舉起高音喇叭喊叫,北邊擺好防護墊,救援人員從北面下安全……連喊幾遍,聲音突然停住,王支隊長搖搖晃晃歪倒在車頂上。
有人喊,王支暈倒了,王支暈倒了!慧姐最先跑到跟前。
120救護車開過來,醫生和護士將王支隊長抬到車上。慧姐也隨車而去。
不多時間,又有兩輛救護車開到北面。杜鵑和周大雁趕到那里,救護車開走了。有人說,兩名消防隊員重傷被送到醫院。
九
意料不到的事情終于發生,兩名重傷員正是杜山娃和崔傳根。他們最先進入頂樓,由于濃煙彌漫,一時難以找到被圍困的人。他們明知危險,還要堅持不停地搜索。軍人的職責他們不僅牢牢記住,而且已經融化到血液中。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寧愿犧牲自己,也要把受難的群眾救出。杜山娃和崔傳根分頭尋找。等找到那名受困的昏迷男子,兩人感到呼吸困難,已經站立不起。兩人使出渾身力氣爬行著拖拉,好不容易拖到窗前,兩人都昏迷過去。后面的救援趕到,才將他們救出。崔傳根重傷,杜山娃由于窒息時間過長,不幸遇難。
杜鵑聽到噩耗,頓時昏迷過去。等她醒來,看到自己躺在醫院里,慧姐和周大雁坐在旁邊 ,還有幾位部隊首長。
慧姐說,你昏迷一天一夜終于醒了。
杜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咱要山娃哥,咱要山娃哥……
慧姐說,哭,哭吧,大聲地哭!痛苦憋在心里容易生病。周大雁拿著毛巾不停地為她擦眼淚。
杜鵑神情恍惚絮絮叨叨,山娃怎么會死呢?他那么有本事,十幾丈高的大樹爬上爬下如走平地。六層高的樓房,他從哪兒也能逃走。你們一定是騙咱的,逗咱玩的,咱要見山娃哥……山娃哥,咱不會再難為你了。咱一切聽你的,明天就回家伺候媽了……
醫生給她打了鎮靜藥,杜鵑又昏昏迷迷睡著了。
杜鵑再次醒來,情緒低沉。殘酷的現實,她不能不面對正視。
慧姐勸慰,人死了不能復活,活著的人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杜鵑說,咱回去咋向媽說呢?
慧姐說,部隊首長已經去你們家了,老太太的工作有組織上做。
周大雁插話,大妹子太可惜了,你要與山娃同床了,肚里懷上崽,現在也好說了。杜山娃有后,你也能領到一筆撫恤金。
慧姐瞪了周大雁一眼,說這些話干啥?杜鵑妹子還沒從痛苦中走出來。
雖然批評周大雁,可周大雁說得都是實情話?;劢惴浅M?。杜鵑是杜山娃合法妻子,但兩人沒有一兒半女,因此得不到組織上的照顧和優撫。杜鵑將來怎么生活呢?
杜鵑說,這些天咱也想開了,一切都是命。山娃哥命中注定,就活到這個歲數。咱也沒生隨軍享福的命。山娃哥走了,咱也該回去了。從今以后,咱不會再來部隊了……不,瞧咱這腦筋壞透了,盡說些錯話。部隊咱還是要來的,來看看慧姐和大雁姐,你們都是隨軍家屬,也是咱婆家的親戚……
沒等杜鵑話說完,慧姐和周大雁抱頭大哭。
兩位姐姐怎么啦,是咱的話說錯了,刺痛你們的心?杜鵑莫名其妙。
兩人哭了一會兒,慧姐說,你走后,我和周大雁也待不長了。
杜鵑緊張說,怎么啦,話說清楚些,咱聽不懂。
周大雁說崔傳根負重傷,一條腿被火燒殘,肌肉壞死,醫生說要截肢。一個殘疾人待在部隊做啥?等傷養好,俺帶著他也回家了。王支隊長他……
慧姐接過話頭說,老王還沒醒過來。醫生說即使命保住,可能成植物人,除非出現奇跡。
杜鵑到隔壁的病房,看了崔傳根和王支隊長。忍不住又抹起眼淚說,咱們姐妹,咋就這樣命苦呢?
慧姐說,咱們嫁給軍人那天起,就應該有這個思想準備。軍人嘛,流血犧牲在所難免。 周大雁說,干部家屬就是比戰士家屬思想境界高。
杜鵑說,慧姐,咱有件事想請你務必幫忙。
慧姐說,你只管說吧,慧姐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杜鵑說,你與醫院熟悉,咱想抱養個娃。一來為山娃哥傳宗接代,二來咱到老了也有個依靠。
病房里沉默,沉悶得讓人窒息。
慧姐說,你打算一輩子不嫁人了?
周大雁嚷起,大妹子,你不能感情用事,凡事要往長遠想。收養的娃,部隊是不認賬的。你一個弱女子帶這娃怎么生活?等一陣痛苦過去了,你一個年輕女人總歸要嫁人的……
杜鵑說,咱這條命是杜家給的,山娃哥待咱比親妹妹還親。咱打懂事起就發誓,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鬼,從沒打算離開過杜家。
慧姐和周大雁從平靜隨和卻擲地有聲的語氣中,能看出眼前這位還沉浸在痛苦中、柔弱質樸的妹子,是個剛強、堅韌、倔犟、有個性的女人。
杜山娃的后事處理清了。
部隊安排了專車。
杜鵑一手捧著杜山娃的骨灰,一手抱著娃,向送行的慧姐和周大雁說,明年杜鵑花開的時候,咱會帶著娃來看望兩位姐姐的……
三個女人眼紅紅的,可是誰也沒有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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