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為周佛海改詩

　　在圖書館地下書庫的舊書架上，見到薄薄一冊公安部檔案館編輯的《周佛海獄中日記：一九四七年一月——九月》，攜歸翻閱，本意在打發時間，不料一氣讀完，發現饒有趣味。蔡德金先生在序里說：“周佛海作為巨奸受到審判，并被判處死刑，是罪有應得。但他不僅拒不認罪，還在日記中以大量筆墨表白自己，竭力開脫賣國罪責，借以求得國民黨當局的赦免。”周佛海在汪偽高官中，最稱干才，辦事機敏，為人圓滑，尤善于審時度勢，看風使舵。落水前，擔任過蔣介石侍從室副主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等職，嫻熟于文字，卻絕非書呆子。蔡德金說，周佛海的獄中日記，因知“可以隨時被獄方檢查”，“所記內容則有明顯的、故意讓當局知悉的政治圖謀。如對其罪行的表白，對國民黨當政者的獻媚，以及為國民黨處理國內外局勢所做的種種謀劃與獻策等等”。但那些無意為文的文字，其中權謀心計，幽微曲折，縝密詭奇，在我讀來，如讀偵探間諜乃至探險小說，處處細節，只覺得匪夷所思，而又不得不佩服其機巧。
　　周佛海獄中經常作詩，日記所錄，就有六十首，加上未錄入的，共有九十首。六月四日的日記，記周作人為其改詩：
　　贈盧楚僧一絕云：風雨同舟憶昔年，群魚濡沫亦堪憐。羈居今日欣重聚，明月滿窗抵足眠。“群魚濡沫亦堪憐”句系作人宗兄所改，余原句為“艱危共濟滬江邊”。以詩而論，改句自較佳，但原句系紀實也。
　　詩的第一句既言“憶昔年”，下接“艱危共濟滬江邊”，順理成章。“濡沫堪憐”云云，是此時獄中情形，并非昔年。從邏輯上講，周作人所改，是沒有道理的。周佛海的原作，如找毛病，就是“艱危共濟”四字，與“風雨同舟”意思重復。七絕二十八個字，古人說字字等閑不得，一下子浪費四個字，實屬做詩的大忌。此外，“羈居今日欣重聚”，所謂“羈居”，不是古人常說的貧居、困居、被迫滯留，而是坐牢。那么，同落法網，獄中聚首，“欣”從何來？這話自然也可解作豁達之言，但終嫌輕佻。周作人要改，這里改一個字，豈不更好。
　　如上分析，不免村學究的迂腐。二周是何等樣人，會這樣咬文嚼字？周作人的厲害，功夫在詩外。滬江邊上的往事，此處重提，還說什么“艱危共濟”，這是待罪之人該說的話嗎？周作人一改，避開從前的作為，只說現狀可憐，自居弱者，不僅不觸禁忌，或者還能逗引當局的慈悲，網開一面也說不定。
　　周佛海的獄中詩，沒收入日記的，書中編為附錄。附錄有兩處，也涉及周作人改詩。其一，六月十六日，劉亞文畫梅為周佛海祝壽，贈詩曰：
　　知公具有調羹手，故寫梅花第一枝。
　　珍重蒼生霖雨意，中原久旱望云時。
　　周佛海步韻唱和：
　　佳篇讀罷幾尋思，慚愧曾棲百尺枝。
　　多謝劉郎珍重意，乘風正待掛帆時。
　　讀這些詩，我常感奇怪：周佛海為人謹慎，獄中操筆，字斟句酌，為何到寫詩的時候，完全不看形勢，不顧身份，發語之放縱，幾乎可用“狂悖”來形容。倘若趕上清朝的文字獄時代，有幾顆腦袋也搬家了。什么叫“乘風正待掛帆時”？說好聽點，是不甘寂寞，企圖東山再起。說不好聽點，不就是赤裸裸的“妄圖變天”，“夢想復辟”！
　　不僅此處，周佛海日記中的其他詩作，類似的話頭一再出現，而在監獄里同聲相應的那些前下屬、前同僚們，吹捧起這位汪偽政府的臺柱子，更是肆無忌憚的肉麻。周佛海死刑獲減免，同囚的大小漢奸紛紛賦詩填詞相贈。伍澄宇（曾任汪偽法制專門委員會委員及立法院委員）詞云：“今往矣，休回首，天心意做人間美。佳音傳喜。待他日東山，鳳凰高舉，上擊千里。”彭戎軒的詩說得更狂妄：“百歲功名才及半，中原風雨要人收。”彭羲明用詞略為委婉，意思卻完全一樣：“四方多難蒼生淚，好挺仔肩一擔收。”金鑒的《瑞鶴仙》詞比周佛海為“東南板壁，擎天一柱”，說他“支撐危局，六載艱辛，無人知曉”，將政府懲治漢奸的行動罵作“青蠅擾”、“三字獄”，結尾，仍是“喚起東山”那一套。周佛海讀罷伍和二彭的詩詞之后，不禁意氣風發地寫道：“茍能恢復自由，誓必于余生中竭盡心力對國家人民為芻蕘之貢獻，以為朋儕爭一口氣，揚一揚眉也。”顯然，從共產黨早期領導人到國民政府要員，到附逆為漢奸，又與戴笠保持聯系，為自己留后路，“兩頭利益好均沾”，周佛海對于自己再一次的急流轉舵，化險為夷，信心滿滿。可惜天不假年。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周佛海記下自己的豪言，十個月后的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他便病情急劇惡化，瘐死獄中。重作“萬家佛老”的“壯志”，到底黃粱一夢。
　　答謝劉亞文畫梅的七絕，經周作人修改，變成現在的樣子：
　　佳篇讀罷幾尋思，慚愧江頭空折枝。
　　多謝劉郎珍重意，梅花欲種待明時。
　　曾棲百尺高枝的夸耀，一變而為空折枝的謙和；不甘人下的桀驁，一變而為安時處順的隱忍。不再鋒芒盡出地準備揚帆遠航，而是安于做個與世無爭的閑人。種梅花倒也罷了，“待明時”云云，不顯山不露水地拍了“今上”一個大馬屁，實是高明之極。人多說魯迅的犀利有紹興師爺之風，那是皮相之見。要說犀利，說他受了些《朱子語類》的影響，豈不更妥切。倒是知堂的在枯淡和溫文爾雅的外衣之下，趨利避害，舉重若輕，精明之處，最得師爺刀筆的精髓。
　　第三首經“作人宗兄”斧削易句的詩，是作于六月十九日的《獄中初夏》：
　　韶光容易又槐風，閑里生涯亦太匆。
　　因惜寸陰思運甓，偶紓積悶但書空。
　　雨晴不定天難測，冷暖無常世亦同。
　　鶯老燕忙長日永，重門嚴鎖似深宮。
　　周佛海的詩走的基本是唐詩的路子，正而不奇。他略有才氣，功底差些。像“長日永”這樣的句子，就犯了最幼稚的毛病：語義重復。但通首詩格調閑雅，出語有度，相當精圓。運甓用陶侃的典故，書空用殷浩的典故。陶侃的壯志，在“致力中原”；殷浩的牢騷，是因為“被廢在信安”。如果不知背景，說是一個閑居在家、壯心不已的古代官僚所作，也沒有破綻。這首詩不涉敏感，周作人用不著像對待前兩首那樣，趕緊替周佛海消“毒”滅“火”。我們且看他的修改，究竟改了什么：
　　轉瞬槐風又楝風，韶光來去太匆匆。
　　無常晴雨農時失，隔夜炎涼常味同。
　　運甓何心期致用，問天有意但書空。
　　燕忙鶯老渾閑事，深巷沉沉似禁中。
　　這首七律基本上是全部改寫了，然而改字不改意，顯示了周作人在詩詞上的造詣。周作人的舊詩通俗平淡，一如其文，在簡單的、不動聲色的敘述中蘊涵深意。號稱打油體，顯是他有意為之，不表示他不能寫正宗的律絕。他自言寫詩效法寒山和志明和尚的牛山體。志明的牛山四十屁，我此生大概沒興趣去賞玩。寒山的詩，倒是在全唐詩里讀過的。他的時代和人生與周作人了無關涉，他的思想更和周作人相去十萬八千里。若論文字功底，周作人在寒山之上。寒山的詩，絕大多數平鋪直敘，沒有什么理致和情趣。說教的篇什，一覽無余，正是錢鍾書所說的“押韻的文件”。周作人的打油詩從不直說，看似平白的意思，尋常的字句，都是在肚子里千錘百煉過的。像《五十自壽詩》中的“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反復咀嚼，頗有深致。在詩道上，知堂體的要訣在“藏”。
　　周作人改周佛海原作，改的都是過于直露的地方。首聯說時光匆匆，把“閑里”拿掉；頸頷聯顛倒秩序，用“問天”代替“積悶”，含蓄而深；不說“惜陰”，說“何心期致用”，意思更積極；“燕忙鶯老”一句，不感嘆日長難熬，只說“渾閑事”，態度——不管是假裝的，還是發自內心的——便從容清高多了。周作人自己的詩，便有“難消永日閑”的句子，他自然不會放過“長日永”這樣的病句。最后一句，原作的“重門嚴鎖似深宮”，和改后的“深巷沉沉似禁中”，意思基本一樣，但換掉了一個“嚴”字和“鎖”字。身在獄中的人，這個“嚴鎖”不幸落到實處，看起來總是有點觸目，假如我們以阿Q的心態來大膽忖度他人的話。周作人自己的《老虎橋雜詩》，對囚禁之類的詞語，倒是不避諱。但他添上“楚囚”的典故，就不倫不類了。有意味的“誤用”，何嘗不勝過千言萬語。看過一些周作人押解和受審的照片，著長袍，戴眼鏡，面無表情。有人說是平靜如常，有人嘆為不失風度。我的感覺不同。我覺得他的無表情后面透著緊張，帶著大感羞辱后的無奈隱忍。那種淡定是一層沾濕的紙，指頭一碰就天崩地裂的。幾十年后他在《知堂回想錄》中回憶當時經過，簡短的文字中，讀者如細細體味，還能看出他的不平——以及不平靜來。
　　
　　周佛海的盛氣張揚，周作人的委婉深曲，其中分別，在詩風上表露無遺。看他們在其他文字中為自己辯護，也是如此。當然，周佛海說辨就辨，不失昔日大吏的本色；另一位，不厭其煩地宣稱不辨，儼然他愛講的倪云林面對張士誠，所謂“一說便俗”，然而該俗的時候，他還是要俗，不俗不行。拐了彎的辯解，那也是辯解呀。那么，真是不如不說。
　　一月一日的日記，周佛海開宗明義，聲明自己不僅無罪，甚且有功：“太平洋戰爭正入決定階段，余奉中央密令作內應，布置以接濟盟軍登陸、中央反攻。逆料必死于混戰之中也。”又說：“日本無條件投降，余奉中央令派為上海行動總指揮，維持京滬治安。”
　　四月二十八日的日記說：
　　對于吾輩全案，所謂輿論實亦過火，破口亂罵，幾如流氓斗口，村婦罵人，如瘋似狂，喪失理智。對于真正出賣祖國，甘做敵人爪牙者，自應口誅而筆伐之，但對于不僅無助敵為虐之心，且無為虎作倀之行，甚且以身為毒餌，而圖殺虎者應有區別。對于為生活所迫，在寧府任末職微官而無助敵行為者，亦應予以諒解。對于為維持社會元氣、人民福利，出而在社會上任經濟文化工作，而無協助敵人之行為者，亦應予以同情。
　　“以身為毒餌而圖殺虎”是非常尖新而巧妙的比喻，后面所說應予“諒解和同情”的兩類人，簡直像是專門針對周作人說的。然而周佛海只強調了這兩類人的無奈，和比較模糊的“維持社會元氣、人民福利”，周作人自己，卻說得直接和有力得多：“在淪陷中有什么事值得改變態度，積極去干的呢？因為這是在敵人中間，發表文章也是宣傳的一種，或者比在敵人外邊的會有效力也未可知。”文章起沒起作用呢？當然起了。證據便是：“我因此從日本軍部的御用文人方面得到了‘反動老作家’的名號，這是很有光榮的事。”
　　他進一步說，作《中國的思想問題》一文，便是想“阻止偽新民會的樹立中心思想，配合大東亞新秩序的叫嚷。本來這種驢鳴犬吠的運動，時至自會消滅，不值得去注意它，但在當時聽了極為討厭，所以決意加以打擊”。
　　比在敵人外邊還更有效力——這不僅不是附逆，那就是潛伏在敵人心臟里。周作人在后文里，用的字眼就是“潛伏”，稱自己為“潛伏和平地區（即淪陷區）”，“在那里蠢動的”日本人的“殘余敵人”。
　　《知堂回想錄》專辟兩小節，題為“反動老作家”，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大講此事的經過，于是乎，片岡鐵兵不知觸動了哪根筋的文字攻擊，便成了知堂老人敵后用筆“抗日”的佳證。
　　該大書特書的，當然大書特書，不該講、不好講的，輕輕帶過，正符合為文繁簡有致的精義。關于戰后被捕受審，《知堂回想錄》這樣交代：“抗日戰爭得到勝利，凡是在敵偽時期做過事的人當然要受到處分，不過雖有這個覺悟，而難望能夠得到公平的處理，因為國民黨政府的一個目的是在于‘劫收’，并不是為別的事情。”這段話里，用詞極為講究。兩句話后，巧妙地來一記“風擺lwYaIe1X+r2c4fc2neTMznI++8jkiv2bkli74/HKkOk=柳”，轉到國民黨的劣行上去，主題也不知不覺地具體而微到“并為特務所偷去”的“一塊田黃石章”和“一只摩伐陀鋼表”上去。
　　文字功夫，不得不讓周作人一頭，對此，周佛海是心悅誠服的，故凡周作人之所改，他都如實保留而且承認比原詩“較佳”。
　　《周佛海獄中日記》是中國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后來，蔡德金又編定出版了三大冊《周佛海日記全編》。朱正先生的《周佛海日記中的魯迅兄弟》一文說，日本投降之前，日記中沒有出現周作人的名字。因此，我也就不想借回從頭到尾讀一遍了。朱先生文中也提到改詩之事，但只一次。后兩次不在日記中，就沒提起，倒是抄錄了一些周佛海與周作人獄中來往的記載，諸如“每日散步聚談，作雞尾酒會看可也”，端陽聚會，“與孟群（王蔭泰）、啟明（周作人）、翊唐（王揖唐）等院外閑談”等等。
　　朱正先生說，抗戰時期，這兩個人，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北平，大概沒有私交。日本投降，“都以漢奸罪被捕，還曾經關押在一起”，才有直接的接觸。據日記看，他們朝夕相處，彼此相當投緣。周佛海為妻子作詩祝壽，詩給周作人看，周作人回了一首，其中有“塵海容錐立，風波有路通。大家誠智勇，夫婿亦英雄”的句子，極贊周佛海夫人楊淑慧為丈夫的減刑四處奔走，終于把周佛海從斷頭臺的邊緣救了出來，智勇可嘉，又稱周佛海為“英雄”。
　　朱正的文章，題目說到魯迅兄弟，周佛海的日記中涉及魯迅的只有一條（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九日）：“胡愈之電話，謂魯迅二周年紀念，請余參加。念與魯迅思想不合，且無友誼，婉謝之。”
　　朱文說：“這時正是武漢陷落的前夕。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等團體，在危城中舉行魯迅逝世二周年紀念會。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等三十多人出席。據《周恩來年譜》的記載，周‘在會上講話，強調學習魯迅的戰斗精神，不退讓，不妥協，困難，愈大，更愈加努力，以克服困難，堅持抗戰。’當時胡愈之是第三廳第五處處長，大概是他在負責會務，就由他打電話邀周佛海赴會了。邀請他，根本就沒有考慮他的思想跟魯迅是否合拍，他同魯迅有沒有過交往和友誼，僅僅因為他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代理部長，是請他去履行一項公務，而他卻把這事理解為對他個人的邀請，‘婉謝’了。”
　　朱先生感嘆：周佛海自稱與魯迅思想不合，不參加紀念會，“倒是一件可以為魯迅慶幸的事情，假如他到會了，講話了，引魯迅為同調，豈不糟了嗎？”相反，他與稱為“宗兄”的周作人，“卻是思想很合拍，且很有友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