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文字創作以散文最多,小說次之。三毛寫作時,顯然沒有刻意注意文類這個問題,她以自己的天分;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每當敘述者退居旁觀者且故事情節較多的作品就具有小說的形態。不過,那位敘述者永遠都是第一人稱三毛。所以,她筆下那些故事型的小說也算是廣義的散文。
一般讀者并不在乎三毛作品屬于哪種文類,倒是很多人在意她筆下書寫的事情是真或假。我從來沒有見過三毛,女作家小民是熟識三毛的朋友,有一次她親口問我:“三毛一再強調她寫的都是真人真事,你認為她有說謊嗎?“
我的回答是:“沒有。”
首先要注意的是;寫作的“陳平”絕對不等于她筆下的“三毛”。最簡單的道理:陳平只把她愿意跟讀者分享的事情寫出來,她不讓別人知道的事情或想法,她不寫。對于這不寫的“空白”,讀者還是可以從她寫出的文本里找出端倪。
其次,許多人時常生活在現實與幻想的夾纏中,寫作時很容易把她的現實加上幻想的料,一起“烹飪”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陳平早期的《秋戀》,她自己說是完全虛構出來的。這樣的“幻想”,并未在現實中發生,但是可以顯示作者當時對愛情的憧憬,例如:一次短暫(很凄涼)的戀愛(才優美)就永遠分手(夠蒼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浪漫戀愛,完全不必擔當周圍環境的責難……其實,陳平挹注的許多純粹幻想,提供了更多對‘‘三毛”的解讀空間。
感性散文尤其像照妖鏡般把作者的心底,甚至連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的潛意識折射出來。只不過,有時像凹凸鏡一般,讀者得花一些能力去“還原”。
再其次,任何作家以自己的人生經驗為題材寫作時,一定得拆解、刪節、補充、加工,再重新組織起來,才成為有機的作品。陳平也是這樣。
所以,三毛散文中的三毛絕對不等于陳平。但是,三毛散文中絕對處處有陳平的身世,有她的感情、思想……閱讀三毛的散文并不是在考證作家陳平的傳記,而是尋找陳平和三毛之間吊詭的關系,重建一位連陳平自己可能也不完全認知的“三毛”。
追尋流浪的起點
《惑》是三毛目前留存的、她最早發表的一篇作品。此文發表時,三毛二十歲。許多讀者——包括三毛自己——認為這是她不成熟的“少作”,并認為它和《撒哈拉的故事》有著“全然不同的風格”。我卻不這么認為。
《惑》主角那苦悶、憂郁、自卑而封閉的特質其實已經深深烙印在三毛心靈,成為她生命的底紋,在她日后的文章中仍然或隱或顯地不斷出現。
《惑》的寫作方式和《撒哈拉的故事》等不同,并不是不好,技巧也并非三毛自以為的“不成熟”。把《惑》中一再出現的電影《珍妮的故事》拿來兩相對照,,會發現這時候的三毛如何巧妙地把電影角色跟《惑》中主角互相影射/對位/合一,也因此,閱讀《惑》確實能清楚理解當時“三毛”的心境。
《雨季不再來》的自序中說:當年的“二毛”與現今的“三毛”質地仍然一樣。的確。《惑》文留下很多線索,讓讀者可以和《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的三毛連結。
《惑》里面重復引用電影的歌曲“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正是主角心中最大的迷惑。我來自何方?又要往哪里去?人為什么要活?她拼命追尋卻得不到答案,。主角不斷逃避和電影里的珍妮靠近甚至結合,卻又躲不掉。那表示當時的三毛活在一個極為矛盾的情境中。她非常怕自己變成珍妮那樣,又無可抗拒地向珍妮靠攏。每當她走進珍妮的世界時,就會“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快樂,一種極端矛盾的傷感。”
日后三毛說她不喜歡流浪,卻不斷地流浪。她經常陷于矛盾中,不斷千里迢迢地追尋。她究竟追尋什么呢?
我們仍是不自覺地在追尋,在追尋,又在追尋,雖然歲月坎坷,可是如果我不去找,我便一日也活不下去,如果你現在問我“三毛,你在追尋什么?”我想我目前只會無言苦笑……(《送你一匹馬?逃亡》)
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
每個地方,都無法把心留下來,但她卻又時常把駐足過的地方像故鄉般“鄉愁”一番。她的矛盾還包括她前后說過的話,例如她之前說她的人生愿望是做一名生兒育女的正常女人,后來又說她是無子女論者等等。
也許,讀者以為{三毛找到荷西,就是她的理想之域。其實不然。許多讀者看到三毛筆下她和荷西的婚姻生活如神仙眷侶。事實上,文章內兩人的生活有很多地方如前言所說,經過重組與重建的工程,被特別放大的是兩人的歡樂相愛,被濃縮的是兩人的扦格爭執。
文字里的荷西
《雨季不再來》中,三毛于一九七四年底已經在《女性世界》發表過兩篇描寫撒哈拉沙漠的散文,其中《平沙漠漠夜帶刀》完全沒有荷西的影子,是三毛獨自一人到撒哈拉沙漠,她一再訴說寂寞寂寞,“幾乎熬不過這門功課,想打道回歐洲去了……很多次,我問自己,為什么非要留下來不可?為什么要一個人單身來到這個被世界早遺忘了的角落?”她終究一個人繼續留在沙漠,吃了不少苦頭。
一九七四年十月六日《中國飯店》在《聯合報》發表(此篇出書后改名為《沙漠中的飯店》),三毛一舉成名。從此之后,她所有散文都調整成荷西先去沙漠等她,《白手成家》、《結婚記》等文中都說她打算去沙漠住一年時,荷西就默默地收拾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工作,安定下來,等三毛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她。當看到荷西為了愛情去沙漠,她就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三毛為什么要“修改’’前后的內容呢?這是讀者要做的功課。
三毛多次說與荷西沒什么時間戀愛就結婚,《一個男孩子的愛情》中說她拒絕還念高三的荷西接近她,之后分道揚鑣六年,荷西服完兵役一回來兩人重逢的七個月后就結婚。
可是,收在《哭泣的駱駝》中的《大胡子與我》說:“婚前,我們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廣場打棒球……就這樣把春花秋月都一個一個地送掉了。”表示婚前他們已經來往多年。這兩者其實兜不攏。
同文里又說:“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沒有什么負擔”;但在《一個男孩子的愛情》中卻說她把十八歲初戀的荷西整得慘兮兮的。另同文中說荷西也沒有“受家累男人的悲慘眼神”,但在《五月花》里失業之后再就業的荷西,一直被極重的家累壓得快死去,更別提有多哀怨的眼神。
《中國飯店》里,三毛說他們兩人國籍不同、個性也不同,婚后可能會吵架甚至打架。《大胡子與我》中說荷西的“坐相、站相、睡相,沒有一點是我希望他所表現出來的樣式”。在這么多的矛盾里,讀者比較無法理解她為什么愛上荷西且跟他結婚。
在散文里,三毛非常不喜歡甚至厭惡荷西的家人。她筆下的公婆、姐妹都貪婪而自私,連參加荷西葬禮都只顧著采購。荷西死后,公婆一心只想討荷西的遺產。《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文可把他們諷刺了個夠。在《這種家庭生活》里,她敘述婆婆帶著姐姐姐夫及兩個孩子“突襲”式來訪。文章題目就帶有諷刺意味,而客人還沒到家,夫妻倆就已經為此吵架:“婆婆大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現,只要碰到她的邊緣,夫妻之間自然南北對峙,局勢分明了。”接機時,“這些天兵天將的降臨的確喜壞了荷西,他左擁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著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這才發覺,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溫暖啊!一個太太所能給他的實在是太少了。”
以上可看出荷西愛他母親的家,也享受家人的溫馨。但在《一個男孩子的愛情》里,荷西卻兩次跟三毛說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家庭溫暖。
三毛并不避諱偶爾蜻蜓點水地寫與荷西的扦格,但總是突如其來地“表演”一下,甚是突兀。例如荷西出門時“就把腳擱在窗口,順手把窗簾撩起來用力擦皮鞋。”照三毛愛漂亮的個性,她應該生氣,但文中沒有什么表示。有時,他們的爭執又讓人不解,《夢里花落知多少》敘述中突然插一段他們的爭吵:三毛教荷西英文,荷西不耐,三毛向他丟原子筆,荷西摔來紙本子,罵了她一聲“你這個傻瓜女人!”三毛沖進浴室絞頭發,荷西開車離家出走,天亮才回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爭執好像沒有什么理由,兩人卻都大發脾氣。
本來,“沖突”是描寫人物個性最好的機會,三毛不喜歡婆家,幾次接觸,都有機會表現三毛與荷西的個性,但是她這幾篇文章不是用卡通化處理就是用過分戲劇化的“表演”帶了過去。實在可惜。
總結來說,讀者對荷西的個性缺乏理解,不知道在怎樣的情況下他會喜、怒、哀、樂。荷西的語言更缺乏個人特質,明明是一個不會講中文的西班牙人,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好像我們的標準國語一三毛把他“翻譯”得太像中國人。例如《相思農場》里,荷西跟別人敘述三毛:“……她人呢,就像個臥佛似的,也躺在地圖上。”簡直像中國通。又如前敘兩人爭吵結束第二天,荷西嘆氣說:“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發,要是一日我死了呢——”這口氣、這聲情,簡直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對著林黛玉說話嘛。
只有在《警告逃妻》中三毛稍微注意荷西的行文,不過,卻更像是三毛捉刀的成果呢。
荷西去世后,《離鄉回鄉》中說:“其實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會永遠離開群島的,放下朋友容易,丟下親人沒有可能。五年之后請求撿骨,那時候心愿已了……”事實上,她在一九八一年就離開群島回臺灣定居了。且從此,荷西成為她筆下、口中“一個心如皎月,身如冬日暖陽的人,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光芒,照耀著別人……”(《假如還有來生》)荷西終于成為一則神話。
整體而言,三毛筆下荷西的形象零散而模糊,讀者很難從她的文章中建構出她最摯愛者的形象。
虛構的愛情
在人間,三毛極度需要愛情與親情。《求婚》一文說她在小學六年級時就單戀一位男同學,顧福生把她的《惑》介紹在《現代文學》發表后,她鼓起勇氣再寫的仍是虛構的愛情一卜說《秋戀》。
奇怪的是,三毛用了很多文字書寫她看不上的男子的追求,卻從來不給讀者細讀她真正的戀愛。例如她說的“真正的初戀”,只給讀者一行:“對方沒有答應我。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后來我走了。”下一次戀愛是:她決定要結婚了,對方竟然心臟病發作猝死。“那一回,我也沒活,吞了藥卻被救了。”這個戀愛仍然留著一片空白。
最后她跟荷西結婚,這應該是她此生最愛且相處最久的男人。不過,讀者仍然看不到兩人的愛戀,她經常說荷西不浪漫,兩人沒什么戀愛。之前,多次表現對男人頗為挑剔的三毛,為什么愛荷西、嫁荷西?讀者相當茫然。她與荷西的婚姻可以相處六年,比較能說服我們的是:在沙漠那貧瘠的地方,兩人日日為最基本的生存而忙碌,他們成為患難夫妻,得互相扶持。桂文亞的訪問稿《異鄉的賭徒》中寫那時“感情適應上的困難,使她一度想與荷西分開”,三毛并說--“生活上最起碼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是對婚姻生活的失望……我非常苦,非常寂寞……”不過,這些苦惱,三毛都不在文章中書寫。
我們發現,凡是她宣告的真正有愛的男人,面貌都相當模糊。她以“不說”帶過,讓讀者無法從她的文本認識她在男女關系里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照理,她經歷多次戀愛,最后結婚定居沙漠那非人居住的地方,必定有強大的愛力支撐著。同時,戀愛的經歷可以使人成長,三毛也這樣說,但她沒有在文章中讓讀者看她如何成長、如何成熟得可以在撒哈拉沙漠的狂風沙中甘之如飴。
三個三毛
我時常覺得,壓倒三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狂愛她的讀者、是需要她的社會。三毛自己不知道,她已經違背了她藝術家“自由自在”的原則。她必須配合社會去做很多事情,連寫作、演講題目都經常由別人決定。她每天得閱讀大批讀者有關生活疑難雜癥的信,再選擇代表性的在媒體回答。這本來是心理醫師、“張老師”與“生命線”的工作,卻轉嫁到三毛身上。藝術家三毛和慈善家三毛在她內心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對立過--讀者無盡的問題、無盡的索求,使藝術家的三毛左支右絀。諸如《談心》、《親愛的三毛》就是社會“壓榨”她的成果,面對這樣的書,我實在不忍卒睹。
三毛此生最后一篇作品《跳一支舞也是_很好的》,開頭說:“對于這全新的西元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滿著迎接的喜悅……”顯然是給《講義》一九九一年一月號的稿子。但三毛卻在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自縊。這只證明了“張老師”三毛面對讀者,只能說她該說的話,無法說藝術家想說的話。這對三毛來說,是極度的壓抑與扭曲。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