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鼎岙】漱意老師,您好!很感謝您在百忙之中仍能接受我們的提問。關于您的小說,多年前您創作的短篇《羅剛殺人》在中國大陸和臺灣都產生反響,至今記憶猶新。今年年初以來,我們有幸陸續讀到您的其他大作和新作,很是享受,也很激動。同樣敘寫華人在北美的生活打拼、奮斗心路,您與許多華人作家有所差異,您的作品并不強調移民地區的社會環境,而是更多關懷華人存在的個體意義。這些作品當中,其中又以《怨偶》、《哥兒們》尤為典型。您能否具體談談創作該兩篇作品時的初衷或背景?
【陳漱意】怨偶的時代背景設在一九七五年的紐約,人物是當時臺灣的老留學生。老留學生的風范是飽學、恭良儉樸。在追求速度、功利的紐約,他們還是采取溫厚的、漸進的融入方式,卻對拿捏的分寸焦慮、敏感。內心著急地也想要速成,又實在瞧不起急功近利那種難看的吃相。這就是我給《怨偶》這篇小說打的底。就這個意義來講,它已經離不開社會環境,什么環境制造什么產物。
相對地,新生代的“哥兒們”,其實就是“怨偶”的下一代,經過一代人的隔離,他們精神上偏向于無根。活著,也就活得恍惚。可是,因為年輕,年輕時候的傷痛,刀刀見血見肉痛徹心肺。是只有老人才能平心靜氣的。不過,“哥兒們”的故事,是我寫過所有長短篇里,最具真實性的,近乎百分之九十。
【安鼎岙】通常您筆下的故事逼真寫實,人物性格樸厚堅韌。伍爾芙在論笛福時提到:“小說必須講述真實的故事,并且宣揚高尚的道德,才能證明它存在的價值。”我們記得,在2010年10月福州的“全球化時代華文寫作與海西文化傳播國際研討會”上,您曾撥冗出席并做簡短發言。我們現在的感覺是,讀您的小說與讀您本人竟有幾分肖似。請您能談談您在創作中,這種個人氣質、思想、人生、對社會的擔待是如何進入或影響到作品中的。
【陳漱意】作者難免受限于個性和經驗,譬如,我寫女學生,那女生多半只好主修文學或藝術,因為那是我熟悉的、有把握的。厭煩起來的時候,我寫《鄉累》、《怨偶》、《羅剛殺人》、《哥兒們》、《上帝是我們的主宰》,這些以男性為主角的小說,我其實更能放手地揮灑。我是雙子座的個性,常常感到有兩種聲音在對談,一個壓過一個,有時簡直要打起來,我都要分裂了,而書寫就是釋放能量的管道。我小時在老家里,出過這樣的笑話:有一天家里人正在殺雞,我們一群孩子興奮地圍在旁邊看,見雞脖子被剝光毛,被一刀一刀劃下去,血滴落入盛著米的大碗里,已經束手就縛的雞強烈掙扎、顫抖,我看得熱淚直流地說:“好可憐啊,可是雞肉好好吃啊。”
人是一定要這樣消滅弱小成全自己的,人是這樣在活著。生命的本質令人沮喪,亦如它終歸要結束一樣,我們要窮畢生精力才終于能夠消化所有困惑,并且接受它。這是直視本性,跟任何時代、外力無關,也所以我們至今仍迷戀《紅樓夢》。
說到小說跟本人肖似,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年回臺北,我帶一批散文稿去皇冠雜志社準備出版,一走進很大的編輯室,就聽見一聲驚呼:“她跟她的小說很像!',當時的陳主編接下說:“她的小說比較犀利。”那促使我看“我”跟“我的小說”,我不知道怎么講,我只是盡量把每一篇小說寫得不一樣。
【安鼎岙】將敏銳的生活感知融于小說美學,您的作品亦頗顯突破力,駕馭非常成功。例如《怨偶》中,陶瑞經濟上不能獨立,人生規劃上服從朱麗的安排i相反朱麗在家庭角色扮演中處處呈現出優勝的地位,陶瑞最終發展為一個男性怨偶形象。但是考察這種家庭不和諧局面的出現,原因并不是所謂“男性話語權”的淪喪,而是陶瑞在與朱麗長期相依的生活中,感覺不到夫妻生活的情趣,那種“詩意的愛”。躋身最發達的西方國家,朱麗諳熟美利堅民族的務實精神,積極面對功利的現實,誠然有其可貴的一面,但是長期以犧牲生活情趣、犧牲夫妻內心交流為代價,又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小說通過這樣一個故事,將物質享受與生活情趣這對古老又永恒的矛盾重新拎回讀者的面前,人類歷史由蠻荒粗野發展到所謂現代文明,而漫漫歷史中曾經清一色的女性怨婦現象同時亦跟進為怨男、怨婦并峙,的確令人不勝感慨。請問,您曾經想過,如果《怨偶》當中男女社會角色互換,恢復成傳統怨婦形象,那么這篇小說又可能發展成什么樣子嗎?
【陳漱意】王鼎鈞先生在《上帝是我們的主宰》讀后感里,特別提到小說中的寫景。小說談起來美,少不得寫景,寫景可以營造氣氛。另外,小說之美,更應該在于作者的敏銳度。我希望我做得好。
寫《怨偶》的時候,我大約二十八歲,已經是老紐約,我周圍的年青婦女都是高等知識分子,她們之精明能干、之世故,真讓我折服。能干的女人,她們的戰場多半延伸入家庭。能干的男人總是停留在外面,他們的花花世界更海闊天空,完全沒有雞毛蒜皮的瑣碎。所以朱麗會說出,“我受不了你不再愛我了。”一個在外面呼風喚雨的男人,是不會回家這樣說話的。相形之下,怨男背負的傳統壓力較大,沒有人知道該同情他,怨男的心境因此比怨女、怨婦復雜。我比較喜歡寫怨男,透過怨男側寫時代女性。
至于不快樂的婚姻,跟物質條件沒有絕對關系,當然,兩個人每天面對困境,容易起沖突,但不是絕對的。你所說“生活情趣”,應當是指處理事情的態度,譬如,一個吃醋的丈夫,怒氣沖天地責問:“你又燒菜要送給兒子吃了,為什么我一口也沒吃到?”其實是一對老夫老妻,妻子定時送菜給住在外面的兒子。
聰明的妻子這時趕緊夾一口菜送進先生嘴里,滿臉堆笑地說:“你已經吃一口啦,別再說一口也沒有吃到喔。”這真是生活情趣,要很小心才營造得出來。畢竟,個性百分百吻合的夫妻屬少數。生活中總有很多需要反思、學習,而這也是小題材、小故事更扣人心弦的原因。
【安鼎岙】《哥兒們》中,我們發現有兩處情節,很耐人尋味也最是值得一再地回味。一是:當艾倫周末告訴父母想合開餐館,因為從事律師專業而敏感的父親知道他們缺乏餐館經驗,仍然慷慨答應貢獻一份股份,并用中文告訴艾倫的母親“一定要給他打打氣,沒辦法,唉,兒子是自己的。”二是:艾倫冒險爬過一個七層樓高的防火梯后,臉上出現一種很奇異的“火焰神采”,那是“很多年來,一直在亞洲男生的身上找尋,可是一直找不到的”。您在前面提到,“哥兒們”的故事最具真實性,您能談談您在寫作《哥兒們》之時,的確是在生活中已經有所感悟,還是純粹屬于所謂神來之筆?
【陳漱意】艾倫的父親說,“給他打打氣。”指答應出錢,鼓勵兒子謀出路,小說中提到他父親對他不能繼承衣缽,也不知要做什么的態度非常不滿。接著再說,“沒辦法,兒子是自己的。”是做父親的無奈,也是夫妻相互安慰。他接下來提到艾倫在人前強顏歡笑,這戳破了艾倫的自尊心,這些不巧被艾倫無意間聽到。
在酒吧里,亞洲女孩那一段話,不是我的神來之筆,“在亞洲男生身上找不到的神采。”我特別保留原汁原味,因為實在傳神。在美國生長的一代,有一般美國人自信、自滿的樣子,這是大環境的影響,其中另有細微的差別,來自家庭環境、教養,中國家庭多半保守,培養不出一般美國家庭那種囂張的氣焰。但艾倫優渥的家境較特殊,加上一時興奮,煥發出的神采,他卻不自覺,因此更顯逼真,被細致的亞洲女孩一眼看出來。
【安鼎岙】最后,請問能聽聽您新近或以后的創作企劃或打算嗎?謝謝!
【陳漱意】我最近在補寫長篇《無法超越的浪漫》,希望把它補充到十八萬字。中國大陸出書講究像磚塊一般厚重,臺灣沒有類似要求。另外,沒有特別計劃要寫什么,多半隨興之所至,忽然就寫了。我寫長篇也從沒先規劃一下,都是一些沉積在心里的東西。聽說很多作者寫長篇之前,先在紙上分章節,然后按部就班寫下去,我沒有這么做過,只是天馬行空吧,我只能做到這樣。
2011.3.8
(本輯系本刊特約稿)
本輯責編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