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陳義芝《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九歌出版公司,2006年出版),不禁將李黎一九九。年的《悲懷書簡》拿來再讀了一次。
為人父者對兒子的愛,與為人母者對兒子的愛,有差異嗎?如果像李黎所說,她的人生以一九八九年(愛兒“天天”猝逝)為分界線,陳義芝的散文,是否也因為二00三年六月次子邦兒那場北美異鄉的車禍,劃出一道傷痕裂縫?當時光成為深海底下的殘骸,那銹蝕的船只,既是無聲的陰影,也是蒼茫的永夜。正如癡心李黎當年的自問自答,哀哀無告。孩子離去,父母的一部分生命也回不來了。
什么樣的書竟能讓人讀之心驚,惻惻不能發一語?當年楊照《浪漫補課——序陳義芝詩集<我年輕的戀人>》一文,曾說陳義芝以往的詩總是閃躲個人情緒,習慣訴說別人的故事,這在陳義芝這本新的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中,顯然是不能成立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和蘇偉貞的《時光隊伍》,恐怕是二00六年夏秋之交最悲切的兩本書了。親人驟逝,其痛何如?需要一整年后才有勇氣檢視遺物,逡巡舊址,再度提起筆。需要三整年的時間,才見到這本“悲懷書簡”披著漫畫家幾米活潑筆觸的封面,紅色的圍巾飄揚上天。那個蜷坐樹下沉思的小男孩,他再也無法長大了。他——也想念遠方的父母,像父母思念他一樣嗎?
鐘文音評陳義芝《為了下一次的重逢》,曾說這書如同另類家書,甚可說是詩人的情愛私語錄,“因為愛,讓缺席的都重聚”。鐘文音這話極為確切。《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之輯一,寫邦兒猝逝前后,并雜收數篇懷念老父、師友的文章,輯二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北城居的短文組曲,輯三回憶兒時與成長的文學啟蒙,夾雜數篇近年大陸漳泉游記,輯四以小王子設喻,如一組精致的情愛小語,柔美動人。四章不但前后時間錯置,未曾銜接,簡直如同打翻了時光的底片盒,只剩模糊枝葉、細碎水光,倒影著幽幽人世。
就體例上來說,《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不但不試圖做一場完整精煉的散文技藝展演,它甚至打破了時間界線,以新舊作雜陳,長短文并置的方法,交錯出一個時空來,一個恍然讓人錯覺悲劇尚未發生的時空,構筑一個天晴日暖令人不愿醒來的夢境(正如同封面上的男孩童話一般)。很久很久以前,當心碎的事尚未發生,一介臺中師院的窮少年,光腳踩在夜晚的街道上,剝著香蕉沿著水溝一路吃,帶著對文藝的渴望,與眾友朋成立“后浪詩社”。躋身詩壇,而后在前輩詩人痖弦的帶領下執掌聯副編務,見證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副刊的黃金時期。成家之后,初為人父,幼兒嗷嗷,多少艱困又甜美的時光歷歷在目。而今無明流轉,青春一無憑依,寂滅相生,空余一枚菩提葉。少年子弟江湖老,讀陳義芝散文的讀者讀得心境也老了。多悲的一句話:“蘭凋桂折,各自找尋出路”。世間萬事,既生生不息,亦殘酷無匹。
因為愛,讓缺席的都重聚。所以曾經收入一九八七年散文集《在溫暖的土地上》的《試蹄的小馬(記康兒)》、《我家大玩具——小記邦兒》,盡管當年并非評價最高,在新書《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中仍心心念念地附于輯一之末,與全書最稱力作、追憶邦兒的《異鄉人》、《運河邊上》、《再別艾城》、《為了下一次的重逢》成為一組時光錯置的對比。輯四與妻子葉紅媛的相知相惜,美麗如星光夜雨的生活片段,也令人有著同樣打破了明鏡,散落一地碎片的悲哀。命運之神何其殘酷,小王子與狐貍的另一個隱喻就是——沒有多久之前,你瞧,我們還擁有這樣甜美的人生。而今星沉海底,那時光殘骸,經由一幅幅妻兒的粉彩畫、水彩畫與油畫完整再現,是怎樣令人心折神摧,又恍若隔世的心情!
“十三年三個月零十一天”,是母親李黎念念無已,自問自答的傻話,正如《為了下一次的重逢》文中葉紅媛追念亡兒,泣問法師的:“我們會再碰面嗎?”問天問地,同是癡心父母的不舍。而為人父者對亡兒的哀慟,是自責不為他買輛起碼的車子代步,尋訪愛兒打工的洗車場、念過的初中校園、小學二年級的火車之旅。旅途中與長子中夜對坐,父子二人,對坐無言,“靜靜兩點火星”。因其含蓄,更有余味。
點評陳義芝散文者,歷年來遠少于其詩。他的文字有詩的靈思敏銳,又堅持“正道大法”,淵雅合度,嚴謹而有節制,三十年來僅《那泥濘的小路》、《在溫暖的土地上》與《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三本。寫得不算太多,卻細膩耐讀,大有可觀。《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不止如楊照所謂“清醒”,簡直清醒得驚人,情感深度力透紙背,遠遠超過了他早期散文的詩情、鄉土與古典情懷,無疑將成為他散文寫作的里程碑。第一次這樣素手寫心,天問一般的詰辯與反思,也使他的散文首次負載著哲學的深度與意涵。陳義芝嘗言:“詩心,無非掌握生命中最難言的枝節”,《為了下一次的重逢》這樣詮釋了亡兒,理解了往昔,并消解了他自己寫作的局限。
注:作者系臺灣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輯系本刊特約稿,總題系編輯者所加)
本輯責編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