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把文化做進產品中去?這成為了當前不少中國企業品牌化發展的攔路虎。如果再從全局去看,中國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之后,中國企業要想進一步在世界范圍內取得競爭地位,最大的障礙繞不開的還是文化。
正如許多研究制度經濟學的學者所指出的:國家之間的競爭,最終其實是文化上的競爭。因為技術可以模仿、甚至有形制度也可以學習,但文化卻常常是根深蒂固,難以移植的。
天則經濟研究所所長盛洪從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向國內引薦新制度經濟學。和那些關注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經濟學大家一樣,盛洪的研究跨越了有形制度和無形制度。通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多年研究,盛洪驚喜地發現,這是一座寶藏。但不少人對這座寶藏卻視而不見,而唯理主義卻得以盛行。
無形制度的困擾
《英才》:中國為什么會陷入你提出的唯理主義的陷阱之中?
盛洪:唯理主義的英文原文是scientism,直譯就是科學主義。近代以來自然科學的成功,其基本方式就是理性主義。理性主義有一些基本的公理、公設、概念,然后通過邏輯推理體系形成一個理論框架,這種理論框架對于解釋簡單系統(如天文學、物理學等)取得了巨大成功。
科學是很好的,但是科學主義其實并不好。在西方,科學主義不是一個正面的詞。
科學是一種思想方法,但是人類的思想方法不止科學一種,而且科學走過頭就很危險。中國近代以來,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社會沒有自發地生成所謂的西方式的科學路線感到自卑,所以他們有一個強烈的反彈,認為什么都是科學最好。
但是西方社會反而不是這樣,在那里宗教和科學一直是相互抗衡的力量,現在美國和歐洲的教堂都要比大學多。科學和宗教是兩種不同的思想方法,在西方人看來兩者都是不可偏廢的,科學能解釋的范圍實際上是簡單系統的范圍,在復雜系統方面,科學可能就力不從心。
《英才》:那經濟和社會是復雜系統?
盛洪:對,經濟系統和社會系統就是復雜系統。所以不能簡單的用科學去解釋。中國實際上是唯理主義的受害者,中國計劃經濟幾十年就是如此,現在你回想起來,計劃經濟是多么可笑。
《英才》:過去人們相信理論而不相信現實。
盛洪:對。現實是大家自愿交易能夠創造出更多的財富,但他卻相信所謂的這種理論比現實更好,從而導致了中國幾十年一下子跌入了非常貧困的一種狀態,這種貧困狀態其實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后來改革開放的只是回歸到了自然狀態而已,它放棄了唯理主義那個東西,但是唯理主義的這樣一種思維方法在很多中國人的心目中仍然存在。
《英才》:那么中國是否只有引進西方文化、西方制度,才能在中國真正起到其在西方取得的效果。
盛洪:這背后特別復雜。實際上是“韋伯命題”的一個推論。韋伯講,西方現代資本主義這套制度是以新教倫理為基礎的,只有這種新教倫理才能和資本主義這套外在的制度或有形的制度相匹配。換一種不同于基督教的文化,那就會與資本主義這套有形制度發生沖突。因此很多人就認為,既然我們要學習西方的有形制度,那么就應該引進西方的無形制度——基督教文化。這實際上是有問題的。
《英才》:也就是說,我們雖然引進了西方的有形制度,也不必引進西方的基督教文化?
盛洪:首先,在軸心時代,世界范圍興起了幾大文明,包括儒家、基督教、佛教等。在這幾個文明中,我認為中國文明相對而言是比較優秀的。中國文明(儒家文化)是在中國這個社會體內生成的,它必然和中國這個社會有非常強的親和力,一個社會如果去借鑒別的社會的有形制度,有時是比較可行的,但是你要去借鑒其他社會的無形制度——文化傳統,相對來說要難得多,文化傳統是融化在這個社會民眾的血液中的,它是潛移默化的。
雖然過去幾十年以至近百年,我們打倒孔家店,批判儒家,實際上在中國人血液中仍然滲透著很多儒家文化的基本東西,我們很難完全去把它放棄掉,而去簡單接受像基督教這樣的文化傳統。很簡單的一個道理,鴉片戰爭以后,基督教文化作為一種強勢文化已經進入中國了,但很多年之后,中國沒有成為一個基督教的民族或者文明,這就說明中國人的文化取向不是“一神論”的文化取向。
制度根源的對比
《英才》:中國文化中最本質的東西是什么?或者說最具有現代價值的部分是什么?
盛洪:它有好幾個方面,比如它強調自然秩序,它跟西方強調的終極的自由主義其實是非常相似的。我們其實是要遵循自然秩序去做事,不要做些人們自以為很高明的事——即如哈耶克講的“致命的自負”,認為自己的理性高過自然的演進。
儒家強調的是遵循自然秩序,這樣一個基本的信念應該是經歷了多少經驗教訓,現在來看也是非常正確的信念,特別是20世紀發生的所謂計劃經濟實驗,它實際上是以失敗告終的,我們的改革開放實際上是對自然秩序的回歸。
《英才》:如果把儒家文化與西方文化進行對比呢?
盛洪:儒家最高的價值是仁慈,西方最高的價值是自由。自由強調的是人的選擇不受外在的強制性干預的狀態,這樣一種主張在一個經過人們互動形成了一套秩序和框架的社會中特別有價值,但是在一個尚未形成這種環境的社會中恐怕就有問題。
如果有一套社會秩序強調這樣一種自由,實際上是對社會秩序中占有主導位置的主體(比如政府)實施了限制——我們要社會秩序,但是不允許統治者打著實施秩序的幌子,去侵犯個人的自由。
但是這樣一種自由也強調,在沒有形成一種秩序的時候,就可以根據自己的自由意志去行為。這時會有問題,它暗示人類采取暴力是合理的。比如國際之間沒有法律,沒有法律它就可以通過暴力去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所謂的“自由”,實際上就成為了近代以來西方對非西方實施掠奪、侵略、殖民、奴役辯護的一套理論,有人對“自由”提出批評也正在于此。
仁慈跟它什么區別?仁慈就是說,不管有沒有法律約束,我要考慮做一件事情是否會損害別人。仁慈實際上是一種人對自己的內在約束,比如一個國家非常強大,按照西方的邏輯,就可以去打別人,這是它的自由,但是在儒家的傳統中,它就不能這樣,你要打仗,就要考慮是否符合仁義。例如匈奴單于去世了,有人提出要趁機征伐,而儒家則主張不能趁人之危;最極端的例子是春秋時的宋襄公的例子。
《英才》:你對中國的社會制度模式有何思考?
盛洪:有一些,但不夠完整。總體來講,它是一個憲政民主制度。這個憲政,我強調,一個是精英尤其是文化精英系統性地參與政治,包括他們對憲政原則發表意見,第二能夠系統性地參與和承擔這個憲政框架中的重要職位。
還有一點,除了西方的這些很優秀的憲政資源,比如互相制衡、司法獨立等,中國有很多很好的憲政資源,比如諫官制度、史官制度等。一句話來說,要充分發掘和提煉中國傳統的憲政資源,學習西方和其他文明的憲政資源,形成中國的一套憲政的原則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