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辭(組詩)

　　主持人語：
　　在喧囂塵世，詩歌是自省者的藝術(shù)，不惜以詩人特有的痛苦和孤獨來換取。里爾克和李杜無不如此。里爾克有一句詩說：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他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入濃酒。舒羽的內(nèi)斂和沉思有點挑戰(zhàn)思考底線的意思，讓人想起屈原的天問和里爾克的拷問，在詩意深處，收獲的不僅是甘甜的果實和醇酒，還有內(nèi)心爭斗的復(fù)雜圖景。葉玉琳的詩歌在情感的細微處忽起波瀾，在熟悉的場景中寫出別樣風(fēng)景，一只切開的蘋果，一束園中冷不丁冒出的青藤，乃至一枚飄然落地的松針和世界一碰便生出無數(shù)的情感風(fēng)暴。
　　——蘭　坡
　　
　　如果
　　
　　如果金色的牧歌響起
　　奔騰的駿馬回到家鄉(xiāng)
　　我用半生的柔情來迎接這個時刻
　　用觸摸長生天的虔誠
　　把青煙和蹄聲輕輕合攏
　　
　　沒有貴重的禮物送給你
　　甚至不能在你的案桌擺放一簇花束
　　我只有一句卑微的請求
　　如果一盞燈不夠明亮
　　那么請把一顆心也點燃
　　讓它照亮寂靜虛無
　　
　　我希望生命中有足夠豐美的一個詞
　　來形容我們的相遇
　　也有足夠遼闊的一個詞
　　來承載我們的相知
　　江河流淌，百草芳香
　　沉湎于睡夢中的王
　　你不必苦苦掙扎
　　也不必刻意停留
　　也許過了這個春天
　　有一些全新的事物會貫穿我們的日子
　　溫暖的更溫暖
　　珍重的更珍重
　　
　　一只切開的蘋果
　　
　　你被省略掉開篇
　　直接進入劇情
　　潔白的刀具順應(yīng)命運的安排
　　喚醒小小的暴力的美
　　轉(zhuǎn)瞬即逝的歡愉
　　
　　春色蔓延。我羞愧于展露自己
　　可我狂熱地愛著
　　你黑暗中的唇和齒，腸和胃
　　仿佛過去從未觸碰到的生活
　　我愛你清香的顏面，濃密的絨毛
　　愛你胸腔中恰如其分的沉默
　　你的身體到處是陷阱
　　讓燈光也沉醉于一個夜晚的搏斗
　　
　　人到中年，不再輕言幸福
　　也不再相信有哪一種愛撫
　　能對應(yīng)內(nèi)心的波濤
　　我驚訝于時光的另一面
　　正從嶄新的表皮
　　剝離出來與我初逢
　　我感受到了另一種誘惑……
　　是的，我不能辜負你
　　我要把更小的芳香和甜吸吮出來
　　用思想激活它們
　　用黑夜守住它們
　　那顫栗著的干渴令人不安
　　可是親愛，要抓住這奇異的美多么艱難
　　而我，就是愛你
　　那一點點驚慌，一點點原始
　　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吃下它
　　一夜水光，半生疼痛
　　
　　園子里突然長出了青藤
　　
　　沒有任何征兆。當(dāng)我搬開墻角的搖椅
　　轉(zhuǎn)過頭來，黃昏的園子里
　　突然多出了搖晃
　　它從哪里來，為什么存在
　　漫長的季節(jié)，能否顛覆
　　既定的時序和軌跡
　　
　　用它的冒失和堅定，歌唱，舞蹈
　　在黎明到來之前
　　小小的野蠻占領(lǐng)一片空地
　　這個世界總是喧鬧多于寂靜
　　我們怔忡、徘徊，卻又無力改變
　　那么，就讓世界多一雙眼睛
　　看星空亂云飛渡
　　看世事涌入光中的濃蔭
　　
　　秋天快要降臨，那時園子里將長滿漿果
　　云彩流出蜜汁。我們還有時間
　　面對面地討論，關(guān)于詩歌的宗教
　　關(guān)于宿命中的問題
　　
　　五月，我看見鮮花盛開
　　
　　五月，我看見一些花在開
　　而另一些就要衰敗
　　
　　蜜蜂來了，又走了
　　它只停留在四月的微熏
　　
　　鳥兒列隊盤旋著
　　向天空運送枯枝
　　月光在柵欄下邊走邊哭——
　　它身上有遺世的包袱
　　
　　哦，塵世既不能安放甜蜜
　　又不能淪于痛苦
　　那靜靜飄落的
　　注定是夢
　　是未解的音符
　　
　　此時
　　大地上的香氣多么洶涌
　　
　　午時蓮
　　
　　我在愛你之后就不會愛了
　　
　　我曾祈求上蒼
　　等你說愛我，說不能沒有我
　　就像花朵撫慰了人間
　　根須扎進泥土
　　萬物依稀，而我們在相愛
　　哪怕只有一天，一瞬
　　
　　看不見翠綠的山崗，金色的河流
　　也要在虛浮的人群中相愛
　　像大地上最小的兩片葉子一樣相愛
　　開啟你的夜晚，泥濘而綿長
　　就像我們的相遇，坦然，無心
　　暈眩止息于共同的歌
　　
　　原諒我是個表面堅強的人
　　在這繁華似錦的五月
　　越過眾山望你
　　仍有淚光盈溢
　　在你面前佇立得越久，就離你越遠
　　在聽到你的歌聲之后
　　就再也聽不到別的歌聲
　　
　　親愛的，我不要你粉碎自己
　　我要和你疊加、碰撞、飛翔
　　請不要在往事的敘述中
　　痛苦地掩埋自己
　　不要用黑色的葉脈
　　那巫婆般的影子折磨我
　　讓我迷失于對未來的追尋――
　　我身上最后一塊骨和肉的分離
　　來自于你的撕扯
　　假如靈魂無意讓星光照耀
　　暗夜相扶相擁
　　當(dāng)黎明到來，一切復(fù)歸平靜
　　這樣孤單的飛舞能堅持多久
　　
　　而今在命運的崖畔，我一不小心
　　就收藏了來自春天的
　　一簇花泥，半卷紅塵
　　
　　長蟲子的蘋果
　　
　　一只蘋果從枝頭墜落
　　發(fā)出疲倦的、近乎衰竭的聲響
　　
　　我的視線眼看就要離開它的光澤
　　它落在紅塵的美，和紙一樣薄
　　
　　在另一個整齊的窗臺
　　它會被收走，放入筐中
　　直到被一瓣刀刃連皮帶肉削下
　　剩下骷髏般的果核
　　
　　記憶中的芬芳
　　正在一點一點腐爛
　　我朝思暮想，卻無法表述
　　它在人間，除了身上會蠕動的蟲子
　　已沒有令人驕傲的指證
　　
　　一場臺風(fēng)過后
　　更多的果泥傾瀉成雨、成淚
　　那在暗中撕裂的，此刻
　　會不會是大地狂歡的見證
　　
　　原諒我，不能去看那棵果樹
　　它站在高處，寫的都是別人的靈魂
　　
　　睡在海面上的蝴蝶
　　
　　一開始，就癡纏于春天
　　一場桃花汛，無法帶走宿命中的飛翔
　　
　　大海將一雙翅膀反轉(zhuǎn)，時光轉(zhuǎn)眼變黑
　　最后一次，她在凍水里洗澡
　　迫使自己立地為蠶，掩面為蛹
　　
　　我想它哪里會找得到
　　比靜止更便捷的腳步
　　比波濤更絢爛的花園
　　親愛的，請保持冷靜，請不要哭泣
　　海底有沒有峰回路轉(zhuǎn)
　　岸邊有沒有錦繡詩書
　　一支歌提前想起，像天邊的云
　　最后一次，翼下停泊過幻夢繽紛
　　
　　許多人正在跨海旅行
　　他們是去赴一場奢侈的宴會
　　還是即將步入危險的迷宮
　　而美，反而是留在水面上的天真
　　那么去吧，上帝
　　只有靈與肉的分離是真的
　　向北俯沖的空氣也是真的――
　　
　　它不是陰森，也不是恐懼
　　它是一只濕氣太重的蝴蝶
　　生于不是路徑的路徑
　　死于不是利刃的利刃
　　
　　花園
　　
　　夏日之后，一座花園
　　會切斷一些更天真的想法
　　太陽炙烤她，暴風(fēng)雨搖撼她
　　讓她一次次撕裂自己
　　來世爛漫，拈花人消失在途中
　　“但你依然會愛的，高貴的頭顱
　　閃爍著光輝的琴弦
　　沉浸于再次彈奏的喜悅和沖動……”
　　
　　也許追隨一個模糊的花影
　　比挖掘一座寶藏還難
　　剛剛過去的這些日子
　　對于你，對于一個詞的虛妄之愛
　　曾迫使靈魂深處的某些葉片
　　選擇向命運彎曲
　　直到和它血肉相連
　　
　　而花朵與花朵之間似乎有太多默契
　　那些為愛而生的寂靜和尊嚴
　　推動著季節(jié)一天天成長
　　沒有人能夠驚擾她
　　當(dāng)創(chuàng)傷和美
　　在無人的曠野中隱忍、掙扎
　　我想時光已開始寬恕所有踐踏者
　　靈魂在一莖長嘯中松開孤獨
　　
　　愿我能背負所有的酸澀痛楚
　　
　　南方一月，我沿著街心公園
　　走過去又走過來
　　此時的故鄉(xiāng)和我
　　隱藏在樹叢后面
　　冥冥中似曾相識的那個人
　　以夢為馬，以風(fēng)為箋
　　喚醒了這個衣單天寒的夜晚
　　雪隱似禪，風(fēng)侵入肺腑
　　我們像久別的親人
　　惦念了一夜人間
　　
　　音樂從心底鋪展開來
　　溫柔如蜜，如你的細語叮嚀
　　故鄉(xiāng)，如果有一天我合上詩卷
　　不悲不喜，不增不減
　　在此長眠
　　我不說離別
　　只記得你我曾經(jīng)默默走過
　　
　　我們在一片天空之下
　　愿我能背負所有的酸澀痛楚，別無所求
　　
　　
　　忘卻
　　
　　像一陣風(fēng)，忘卻曾經(jīng)穿越過的身體
　　忘卻生活無端添加給它的
　　失敗、頹廢、哀痛
　　
　　忘卻茫茫人海，唯一出現(xiàn)的奇跡
　　忘卻滾燙的車燈后
　　真正的離別正加速度向前
　　忘卻一個異鄉(xiāng)
　　再忘卻一個故鄉(xiāng)
　　是的，你也許已經(jīng)忘卻
　　一些真實的夜晚，一把窄窄的椅子
　　那些歌聲和體味曾經(jīng)在它上面堆積
　　生活曾教會我們
　　以親人相認
　　以唇語相擁
　　我以為這樣可以安置你
　　重如濃彩的歲月
　　也可以安置自己
　　輕如羽毛的靈魂
　　
　　忘卻越來越濃重的春色
　　芳香遍地的公園和搖椅
　　溫存如睡前的胸襟
　　月色瑩潔如玉
　　有少年般的情書向大地傳送
　　“這一刻，這一瞬
　　難道世上就再也沒有什么
　　能溫暖你的心靈——”
　　你冰冷的回答
　　讓我無法觸摸，欲訴還休
　　
　　親人啊，為什么你不能快樂地活在我身邊
　　我不是智者，更缺乏勇氣
　　今生有限之日
　　“忘卻你，不如忘卻自己——”
　　當(dāng)這念頭一閃現(xiàn)，我羞愧的頭顱
　　早已被一雙利爪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