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途徑的思考

　　[提要] 面對現代社會大規模侵權事件頻發的社會現實，應根據大規模侵權行為的特殊屬性，建構多元化侵權損害救濟制度的構想。即在不改變大規模侵權損害賠償法律屬性的前提下，將傳統的侵權損害救濟舉措，拓展為通過責任保險、風險救濟基金、市場份額制度、社會救助制度、國家補償啟動等多項損害填補途徑。并從多元化損害救濟的基本路徑、事前救濟和事后救濟途徑的角度，闡述了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的具體思路。
　　[關鍵詞] 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救濟；救濟途徑
　　[作者簡介]胡衛萍（１９７２—），女，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法學系系主任，教授；李玉芬（１９８７—），女，華東交通大學２０１０級民商法學研究生。（江西南昌３３００１３）
　　２００９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社會轉型中的大規模侵權及其責任承擔機制研究》（０９ＹＪＣＺＨ０３９）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現代社會發展極大地推動了人類文明與進步。但現代化大規模生產、銷售與消費，以及自然科學的不確定性等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在面向社會不特定多數人行為的過程中，也給我們帶來了生產事故、環境污染、生態破壞、交通事故和核輻射的各種人為的危害，造成了現代社會大規模侵權行為的頻發。這些侵害不僅給人們的生活造成了財產損失，也給人們的身體健康、精神利益帶來一定的影響。面對大規模侵權帶來的嚴重危害，如何從多元化角度，給予受害人更及時、充分、有效的救濟，盡最大限度彌補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已經成為人們日益關注的焦點。
　　一、大規模侵權與多元化侵權損害救濟制度概述
　　（一）大規模侵權的概念
　　傳統侵權法理論中并沒有對“大規模侵權行為”作出規定。德國著名學者克雷斯蒂安?馮?巴爾教授在其《大規模侵權損害責任法的改革》一書中將大規模交通事故、大型客運工具事故、環境事故、缺陷產品造成的大規模侵權、大型社會活動中的大規模侵權等歸入“大規模侵權”[１]。我國《侵權責任法》第１７條規定：因同一侵權行為造成多人死亡的，可以以相同數額確定死亡賠償金。王利明教授認為，此處所說的“因同一侵權行為造成多人死亡”的侵權，大多都是指大規模侵權。所以，大規模侵權，簡單而言是指大量人群因為同一事實原因而遭受的一系列、連續性損害，尤其是人身損害[２]。其具體概念的闡述來源于美國法中的“ｍａｓｓｔｏｒｔｓ”的中文翻譯，是指基于一個不法行為或者多個具有同質性的事由，給大量受害人造成人身損害、財產損害或者同時造成兩種損害的侵害行為[３]。即大規模侵權行為往往是基于一個單獨或同質性的侵害行為而發生的多次重復性侵害，侵害主體單一、有限，受害主體分散、遍布。
　　（二）大規模侵權行為的特點
　　大規模侵權行為往往具有如下法律特征：１、侵害主體的單一性或有限多數性。在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加害人要么表現為單一主體，要么表現為有限的多數，且這些侵害主體間往往不具有侵害行為實施前的意思聯絡。２、受害主體呈現多數性、分散性和復雜性。受害主體的多數性本身并沒有一個絕對限定，但一般而言應在數十人以上而非數人以上；同時，大規模侵權案件的受害往往分散在全國、乃至世界的不同地方，且受害人損害事實的發生時間也可能存在先后差異，很難在短時間內確定受害人的數量和損害大小，受害主體呈現分散性、復雜性的特點。３、侵權行為的單一性或同質性。即大規模侵權行為往往是基于一個單獨或同質性的侵害行為而發生多次重復性的侵害。４、因果關系的復雜性。較之單一侵權，大規模侵權案件的因果關系更為復雜。５、損害后果的嚴重性。大規模侵權行為，將對不特定公眾的權利造成威脅，甚至可能造成成千上百萬受害人的損害；且會導致有關人身損害賠償的訴訟案件激增，企業也因面臨巨額賠償而倒閉[４]。
　　（三）多元化侵權損害救濟制度的概念
　　在我國現代社會發展過程中，侵權損害賠償曾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作為受害人財產損失和人身損害的唯一救濟途徑。而如前文所述，大規模侵權行為具有相當程度的特殊性，不僅加害主體、受害主體特殊，損害結果亦具有持續性，因果關系、歸責原則呈現出復雜性、多元性特點。在大規模侵權糾紛中，倘若哪個環節處理不當，甚至可能造成群眾騷亂，直接影響到社會秩序穩定和人們生活安寧。且侵權法也正經歷著從傳統“合道德性”、“合自然法”理念，向風險社會的“損害分擔”、“利益衡平”的信念轉變[５]，強調以受害人為中心的社會化賠償制度，救濟途徑呈現多元化的發展趨勢。
　　而多元化侵權損害救濟制度是侵權責任法的功能和價值的內在要求，是對單一侵權損害救濟模式的突破；它以救濟受害人、盡最大限度彌補受害人所受損失為目的，面對侵害行為所造成的嚴重損害后果，在適用《侵權責任法》的單一賠償模式難以彌補受害人的實際損失、挽回惡劣影響時，考慮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保險、社會救助等多種救濟制度并存的多元化受害人救濟模式，分散風險、分擔損失，從多個角度、多個層面對損害予以彌補，使受害人得到及時、充分、有效的救濟。由此，面對大規模侵權行為所造成的嚴重危害，為更好地實現各種價值、平衡利益沖突，其損害賠償制度不能不考慮由一元制向多元化方向轉變。即在不改變大規模侵權損害賠償法律屬性的前提下，將傳統的救濟舉措拓展為通過責任保險、風險救濟基金、損害賠償基金、財務保證制度、社會救助等多項損害填補途徑，由致害方和其他社會主體共同承擔本應完全由加害人擔負的責任，給受害人及時充分的救濟，同時也把對加害人處罰或制裁作用減至最低，避免了加害人因賠償責任負擔過大而破產，能較好地實現社會秩序的和諧與穩定維持社會穩定，符合我國《侵權責任法》私法社會化的發展趨勢。
　　二、侵權損害賠償是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途徑的基本路徑
　　大規模侵權損害的嚴重性，使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成為必然；但這種多元化的損害救濟模式，不能改變大規模侵權損害本身是一侵害行為所致損害的屬性，是侵權行為所生之債。所以，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首先應建立在《侵權責任法》基礎上的侵權損害賠償；即以實際損害為前提、以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為指導、以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為標準、以法定的賠償為準則的受害人損害救濟制度。且鑒于大規模侵權行為的特殊性，在進行侵權損害賠償時須注意以下幾點。
　　（一）大規模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宜采用二元制的歸責原則
　　大規模侵權案件的發生領域具有交叉性，許多案件并不是單純的一般侵權案件，也可歸結到特殊侵權；既可能涉及到過錯歸責原則，也可能累及現代企業的危險責任。所以若用一般侵權或特殊侵權的歸責原則進行統一歸責，那將產生侵害認定的混亂和舉證困難，甚至導致法律條文的自相矛盾，有損法律關系的一致性，無法實現公平公正[５]。因此，大規模侵權行為的歸責原則，可采用特殊的二元歸責原則，即過錯責任歸責和無過錯責任歸責并用，對屬于特殊侵權行為的大規模侵權適用特殊侵權的歸責原則，而不屬于特殊侵權的大規模侵權則遵照《侵權責任法》的基本歸責原則歸責。大規模侵權責任的二元歸責原則，不僅可使符合特殊侵權要件的大規模侵權行為得到規制，亦使一般形態的大規模侵權責任的承擔得以明確。
　　（二）大規模侵權責任因果關系宜考慮推定因果關系的適用
　　《侵權責任法》中對于一般侵權的認定采用的是相當因果關系說，即侵權人須對以他的不法行為為相當條件的損害負賠償責任，但是對于超出這一范圍的損害后果不負民事責任[６]。但對大規模侵權案件，該因果關系的認定將使侵權受害人面臨較重的舉證責任，且有些損害本身較難證明其中的因果關系，會對受害群體的法律救濟設置障礙，司法效率也將受到影響。而如果適用推定因果關系（即對于某事實所致的損害，受害人無需再證明其間的因果關系，而直接推定該損害與侵害事實間存在因果關系，只有行為人反證證明該損害與事實間無因果關系時才可免責），將使受害人的舉證責任減輕、舉證難度降低，可以較好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大規模侵權受害人權益。且推定因果關系適用，對于具有同質性的大規模侵權案件來說，亦可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司法資源浪費，利于訴訟雙方的利益平衡。
　　
　　（三）大規模侵權損害的判定應以實際損害為原則
　　大規模侵權損害賠償案件中，受害者人數眾多，且往往是分散在全國乃至世界的不同地方，不同受害人損害事實的發生時間可能存在先后差異，有的甚至相隔數年之久，很難在短時間內確定受害人的數量和損害大小，呈現出損害的地理分散性和損害時間分撒性特點，區分真正的受害人、非真正受害人和潛在受害人的難度較大[６]。由此，大規模侵權損害的判定較為復雜。不僅要考慮現實的既定損害，還要考慮將來可能發生的損害，以及可能存在的隱性受害人的損害。對此，筆者以為，大規模侵權損害的判定雖確有難度，但從侵權糾紛解決角度，仍應堅持以實際損害為準的原則；對于可能發生的隱性損害主張，則可要求受害人舉證。在進行賠償時，賠償額不應局限在目前的損害面上，而應從可能存在的隱性損害上，制定一攬子賠償計劃。在賠償數額具體分配時，也須注意大規模侵權后續損害的可能；對后續損害可能性大的賠償，在前期判決時，可以預留部分的賠償給未來可能出現的潛在受害人。同時可采用設立相應的賠償基金、保險等方式避免直接對企業追加債務，使侵害企業不至陷入無盡的債務清償圈中，無力進行生產經營活動。另外，大規模侵權因損害面廣、賠償數額巨大，所以一般不考慮懲罰性賠償的適用，以補償為基調。
　　三、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途徑中的事前救濟
　　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救濟的事前救濟途徑，是在大規模侵權行為發生前，就已經設立了某種專項資金或采取了其他措施，用于侵害行為發生后對受害人的及時、有效救濟，包括風險基金設立、市場份額設定和責任保險防范等多項內容。
　　（一）風險基金的設立
　　現代科技的發展，使企業常要運用新方法、新工藝、新技術來從事生產經營活動，而這些技術和管理方面的創新必然會帶來一定風險。有些企業活動具有高風險性，甚至就算企業已經盡到客觀上所能盡到的注意義務，也難以避免一些損害事故的發生。而大規模侵權行為中，有些侵害本身就是這些高風險的企業活動所造成的。這些活動的高風險性，使一些損害事故在所難免。而對企業行為的高風險性可能造成的大規模侵害，如果單獨只讓造成事故的企業承擔全部的損害賠償責任，企業本身可能難當其責。由此，我們可以考慮設立風險基金，將損失、風險分擔給所有同類的風險企業。風險基金的設立，就是在大規模侵權行為發生之前，由同類風險企業按照一定的比例、份額各自提供一定的基金，建立企業風險基金；當受害人遭受到此類風險而受到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失時，在致害企業不足以承擔全部侵權責任時，可以考慮由該基金對受害人給予補償，將風險分散給社會共同承擔，最大限度彌補受害人所受損失。
　　（二）市場份額的設定
　　市場份額的設立也是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救濟中的事前救濟途徑。該制度起源于美國，主要適用于當侵權責任主體有多個、且受害者無法證明致害行為確切是由何侵權主體所為時[７]，利用各個市場主體在相對的時間、空間范圍內所占的市場份額比例來確定各主體的責任承擔的份額比例。雖然該制度作為一種法律制度過于嚴苛，它不僅對于侵權人和受害人的要求都過高，而且若要付諸實施尚需討論和完善，但是作為一種規范企業行為，促進企業自律的行為確有可取之處。該制度依據侵權的空間程度、時間長度以及市場中各主體份額占有情況，對整個行業的過錯進行評判，對侵權責任進行劃分；亦能對整個行業的道德規范能起到明顯調整作用。以“三鹿”奶粉為例，政府部門在進行奶制品檢查中發現，加入三聚氰胺的不僅僅是三鹿的奶粉，也包括了其他公司的品牌奶粉，但因為事件的發生以三鹿的規模最為巨大而以“三鹿”奶粉事件冠名。而若僅僅只讓“三鹿”奶粉一家公司對市面上因毒奶粉給消費者造成的損害進行賠償，這顯然是對于其他的違規企業的放縱，違反了法律的基本原則，對于三鹿企業來說也是一種不公。而若用市場份額制度來處理大規模侵權事件，那將在大規模侵害行為發生之前，就已起到較好的威懾作用，將侵害行為防范于未然了，是一種較好的事前防范救濟舉措。
　　 （三）責任保險制度的防范
　　在大規模侵權的事前救濟途徑中，我們不得不考慮責任保險。責任保險制度是以被保險人依法應負的民事損害賠償責任為保險標的的保險[８]，以損失分擔的形式使行為人的責任最終向保險人轉移；不僅為企業的巨額賠償減輕了壓力，更為受害人獲得及時、充分、有效的救濟提供了保障。所以，對大規模侵權案件，責任保險是一種有效的化解途徑，以第三人賠償的形式使大規模侵權的受害人盡快得到相應的賠付，同時也給予精神上的安撫。且因為責任保險是大規模侵害行為發生之前預先繳付保險金而設立的保險，保險金額繳付的高低同大規模侵權行為的發生與否直接掛鉤，這將在一定程度上督促可能的侵害主體盡力避免侵害行為的發生。雖然，我國現有的保險制度對大規模侵權險種的設立存在很多限制，但責任保險是對于風險承擔的作用，使責任保險制度理應成為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救濟途徑中的有效事前防范措施。
　　四、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途徑中的事后救濟
　　大規模侵權多元化損害救濟除了包含事前救濟途徑外，還包括事后救濟措施，從賠償責任的實際落實等角度對受害人所受損失予以彌補，包括損害救濟金的支付、社會救助與國家補償的啟動等內容。
　　（一）損害賠償金的支付
　　在大規模侵權行為中，由實際發生人身損害、財產損失的受害人，在通過大規模侵權是事前救濟途徑也不能彌補其實際損失時，可以啟動訴訟程序，要求致害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且因為大規模侵權賠償因其賠償的受眾多，容易讓侵權主體破產，所以對其損害救濟（賠償）金的支付，可以突破我國《破產法》１１３條中對企業破產清償順序的限制，不把大規模侵權的債權作為一般債權進行求償；而從個人利益與社會公益相協調的角度，適當調整大規模侵權損害債權在破產還債中的順位，使其以公益債務的形式置于破產清償前列，讓致害者為其侵權行為“買單”。在損害賠償金支付時，應將法院判決、侵權人繳付的賠償金迅速、公平地發放給被侵權人，以解其燃眉之急。同時，對于大規模侵權的訴訟結果、損害賠償金的支付，可以在依據我國國情、參照西方國家做法的基礎上，考慮“集團訴訟”的適用；即在判決作出之后，其他的當事人可以按照該判決進行和解或者撤訴等，保證同類案件在之后的處理中能得到同判，同樣進行損害賠償金的支付。
　　（二）社會救助與國家補償的啟動
　　大規模侵權行為的嚴重致害性，呼吁一種社會責任形式的責任承擔。社會救助和國家補償都是對大規模侵害行為的社會力量、國家力量的救助途徑。其中，社會救助主要是通過百姓、群體的公益捐贈、慈善募集形式進行的幫助、救助行為，從社會扶持的角度盡力保障受害群體的基本生活水平，維持其基本生活要求。受害人可以通過民政部門來啟動社會救助以獲得救濟；同時，當受害人受到損害，而無法確定加害人或加害人無力承擔巨額賠償時，受害人也可以社會保障的方式來獲得救濟。社會救助、社會保障雖然不是大規模侵權責損害救濟的主要模式，但是良好的社會救助與保障制度對于大規模侵權問題的解決有著積極的作用。而國家補償，也屬于社會化的救濟的一種。面對大規模侵權行為頻發、損害后果嚴重的侵害現狀，國家應考慮設立專項的國家補償基金，用于大規模侵害事件的損害彌補。即在大規模侵權行為中，特別是對環境污染的大規模侵權行為中，如果侵權主體有過錯，又有一定的賠償能力的，則可以由侵權主體承擔主要責任，國家以補償金的形式承擔候補性質的責任；而侵權主體無賠償能力，同時采取其他救濟方式亦無力實現有效救濟時，則須考慮國家補償作為損害救濟的主要途徑，由國家從國庫中拿出錢先行負擔，在有可能時再向致害主體追償，實現對受害人充分、有效的救濟！
　　五、結束語
　　綜上所述，我國現在正處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封閉性社會向開放性社會發展的社會轉型時期，在一些利益驅動的誘使和法律規制的相對落后的共同作用下，大規模侵權事件頻發。而大規模侵權行為的特殊法律屬性，使其損害后果的承擔難以依托單一的損害救濟模式得到彌補，多元化損害救濟途徑成為必然。也只有在強調大規模侵權行為本是以侵害行為的前提下，通過多種損害救濟模式予以救助，才能有效地分散風險、分擔損失，盡最大限度彌補受害人所受的損失，以私法社會化的形式實現社會的穩定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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