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梅叔、枚叔,浙江余杭人。章太炎既是著名的國學大師,也是辛亥革命的元勛,他與孫中山、黃興并稱“辛亥三杰”。
“三入牢獄”前后的奮勇抗爭是章太炎耿介倨倔人格的集中體現,是他波瀾壯闊革命生涯的精彩縮影,也是值得后人濃墨重彩敘述的歷史篇章。
“要拿章炳麟,就是我!”
1903年5月27日,上海的《蘇報》聘請章士釗為主筆,并聘請章太炎、蔣維喬、吳稚暉等分任《蘇報》撰述,《蘇報》從此實際上成為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的機關報,成了上海革命派的喉舌。章太炎等人的革命宣傳活動引起清政府的極大恐慌。由于《蘇報》報館坐落于上海的公共租界內,清政府不能直接前來查禁和捕人,他們便向各國駐滬領事及工部局正式交涉,要求工部局出面處理此事。
吳稚暉事前得到密報,一再催促章太炎等人“躲起來”,但章太炎擔心他們逃避后將使革命受到損失,他毫不畏懼,堅持留下來等待被捕,他對鄒容說:“我被清政府查拿,現在已經第7次了。革命沒有不流血的,逃跑干什么呢?”6月30日,公共租界工部局派出巡捕前來《蘇報》報館指名捕人,章太炎挺身而出,自指鼻端,從容地說:“其余的人都不在,要拿章炳麟,就是我!”他隨即被關進位于四馬路的總巡捕房。在那里章太炎依然神氣激揚,他還寫了字條托人交給趁亂從后門走脫的鄒容,曉以大義,要他不必躲避,鄒容果然于第二天自行到巡捕房投案。7月7日,《蘇報》被封。這就是震動全國的“蘇報案”的開始。
清政府認定,在愛國學社和《蘇報》報館中,以章太炎為最重要,而鄒容最為兇險,急于要處決他們。清政府于是馬上照會諸列強駐華公使,要求將章太炎、鄒容等人“引渡”給清廷,由清廷審判和法辦。對于如何處置章太炎、鄒容,諸列強駐華公使內部發生激烈紛爭。由于擔心“引渡”會損害租界的“治外法權”并可能激發廣大民眾憤怒的意見占了上風,最后決定還是由租界當局自行審理。此案原告是清政府,律師是英國人,被告是章太炎等6人,裁判官則是各國會審委員,可謂不倫不類。章太炎在獄中寫信給吳君遂、張伯純談到首次審訊的經過:“既往聽訴,則聞南洋法律官帶同翻譯,宣說曰:‘中國政府到案。’曰:‘中國政府控告《蘇報》館大逆不道,煽惑亂黨,謀為不軌。’乃各舉書報所載以為證;賊滿人、逆胡、偽清等語,一一宣讀不諱。噫嘻!彼自稱為中國政府,以中國政府控告罪人,不在他國法院,而在己所管轄最小之新衙門,真千古笑柄矣……其所控我,自革命逐滿外,復牽引玄燁、弘歷、載湉小丑等語……最可笑者,新衙門委員孫某,不甚識字,觳觫殊甚,但云公等速說,我與公等無仇無怨而已。事畢,乘馬車歸捕房,觀者填咽,誦‘風吹枷鎖滿城香,街市爭看員外郎’而返。”
第二次審訊出庭前的拘押期間,章太炎一直堅持斗爭。他在《又致吳君遂書》中說:“今見西報,滿清以十萬金易我輩頭顱,抑何可哂!”章太炎還題《獄中贈鄒容》詩勉勵鄒容和自己,表明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詩中寫道:“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章太炎還在《蘇報》最后一期的頭版頭條發表了《獄中答新聞報記者書》,義正詞嚴地宣稱:“今日獄事起于滿清政府,以滿清政府與漢種四萬萬人構此大訟,江督(指兩江總督魏光燾)、關道(指江蘇候補道員俞明震)則滿清政府之代表,吾輩數人則漢種四萬萬之代表。”章太炎指出“吾輩書生,未有寸刃尺匕足與抗衡”,但還是“相延入獄,志在流血”,以“性分所定,上可以質皇天后土,下可以對四萬萬人”而深感自豪和欣慰,并充滿自信地期望“天命方新,來復不遠,請看五十年后,銅像巍巍立于云表者,為我為爾,坐以待之,無多聒聒可也。”
清廷對章太炎的指控,除了他是革命“反清”的干將以外,尤為不可饒恕的是章太炎竟然直接稱呼康熙、乾隆的“御名”玄燁、弘歷,清廷認為章太炎最為罪大惡極的是他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竟敢訓斥當今光緒皇帝為“載湉小丑”。章太炎在法庭上嚴正反駁說:“‘小丑’兩字,本作‘類’字,或作‘小孩子’解,并不毀謗。至‘今上圣諱’,以西律不避,故而直書。”“教學生之書,皆無‘圣諱’”,“我實不明回避之理”。他接著列舉清政府的種種罪狀,滔滔不絕。清朝統治者被章太炎正義凜然的聲勢所震懾,只能哀嘆章太炎等人“窮兇極惡,已預備在租界以外造反”,感到膽戰心驚。
章太炎等人隨后又受到多次審訊,至1903年12月24日,“額外公堂”宣判章太炎、鄒容“應科以永遠監禁之罪”。消息傳出,輿論大嘩,領事團被迫宣布這次判決無效。各外國公使與清廷繼續爭執,宣判于是拖延下來。1904年5月21日,在公堂上宣讀了由清政府外務部和各國公使共同簽署的最終判決書:章太炎監禁3年,鄒容監禁2年,皆從被拘之日起算;監禁期內罰做苦工,期滿則逐出租界。至此,斷斷續續遷延了將近11個月的審判總算結束了。
“蘇報案”非但沒有嚇倒革命黨人和廣大民眾,反倒成為對革命黨人和廣大民眾的一次影響深遠的廣泛動員和革命宣傳,也是清政府在洋人面前奴顏婢膝以及腐朽無能、外強中干、兇狠殘暴的丑惡嘴臉的一次徹底暴露。章太炎弟子許壽裳在《章太炎傳》中感嘆說:“從此革命黨聲氣大盛,和清政府對質于公堂,儼然成敵國之勢了。”《江蘇》雜志斷言:“反清”革命思想由此而深入于四萬萬國民之腦髓中,必定會“有大影響于我民族,且此后必有收其效果之一日也”。“蘇報案”也使章太炎、鄒容名聲大震,章太炎贏得了“中國瑪志尼”的稱譽(1903年“蘇報案”發生之后,柳亞子在《復報》第三號上發表《冬日有懷太炎威丹》詩二首,其一云:“祖國沉淪三百載,忍看民族日仳離。悲歌咤叱風云起,此是中國瑪志尼。”道出了時人對于章太炎民族主義大師地位的首肯與尊崇之情)。革命派在上海創辦的《警鐘日報》就章太炎、鄒容被宣判發表社論,題目就叫做《論中國國民之大紀念》,可見“蘇報案”已經成為中國國民成功地反抗國內外反動統治的紀念和象征!
1904年5月正式宣判以后,章太炎、鄒容被移送到位于提籃橋的上海西牢監禁。在獄中,章太炎、鄒容從事沉重的勞役,獄卒又任意凌辱虐待他們,章太炎決定以死表示抗議,與鄒容商議“引決事”,“時刀索、金環、毒藥諸物既被禁絕,惟餓死”。鄒容說:“餓死,小丈夫事也”,認為這樣的死法不夠壯烈。但章太炎解釋,餓死也是分為不同情況、不同意義的,他說:“中國餓死之故鬼,第一伯夷,第二龔勝,第三司圖空,第四謝枋得,第五劉宗周。若前三子者,吾不為;若后二子,吾為之。”于是作絕命詞3首,開始絕食,結果斷食7日未死。復食后,他對鄒容說:“食亦死,知必死,吾有處之之道。”從此,每逢獄卒前來欺壓,他便以拳腳回報,但遭致更加橫暴的毆打。西牢中還有一種酷刑,“其法以帆布為梏,反接兩手縛之,加以木楔,名曰‘軟梏’。梏一小時許,則血管麻木,兩臂如針刺狀,雖巨盜弗能勝,號呼宛轉,聲徹全獄”。章太炎曾受此軟梏之刑3次。即使身處這樣艱險殘酷的監獄環境,章太炎還是直接推動建立了光復會,并潛心研讀佛典,領悟大乘法義。1905年3月鄒容突然病倒,于4月3日夜半不明不白死去,章太炎悲憤不已。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3年監禁期滿出獄,蔡元培、于右任、柳亞子、劉道一、劉光漢等人分乘馬車數輛直奔監獄門口迎候,將章太炎當作一位勝利了的英雄加以熱烈歡迎。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1906年6月,章太炎從上海西牢出獄后,東渡日本東京,任《民報》主編。《民報》是中國同盟會的機關報,在章太炎的主持下,《民報》成為揭露帝國主義、封建主義,抨擊改良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陣地,“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引起清廷的恐慌和仇視。清政府除了在國內嚴厲禁止傳布和閱讀《民報》外,還以各種利益為交換條件,不斷與日本政府交涉要求查禁《民報》。1908年10月,為了破壞清、美外交格局,誘使清政府屈從日本所提出的侵占中國東北各項權益的無理要求,日本政府決定乘清政府派遣唐紹儀出使美國、道經日本的機會,下令封禁《民報》以及中國革命黨人在日本出版的其他革命刊物,以表示對清政府的“親善”。
1908年10月19日,日本警視總監龜井英三郎簽署了一份由內務大臣平田東助發布的命令,該命令借口《民報簡章》和《民報》第二十四號發表的《革命之心理》一文違反了日本新聞出版條例第三十三條,誣陷說有激揚暗殺、破壞治安之嫌,勒令“停止發賣頒布”。10月20日晚,由《民報》報館所在的東京地方警察署出面,向章太炎宣讀了上述命令。章太炎曾經3次致書給平田東助進行抵制,并親自到警察署反抗。
10月21日,章太炎第一次致書平田東助,明確地指出:“《革命之心理》一篇,無一語與彼三十三條相犯,所謂敗壞風俗者無有也,所謂擾害秩序者無有也;至于《民報簡章》,自開辦時已經彼內務省認可,前日不禁而今禁之,尤與法律背馳。”章太炎在信中還透露出可以反映事件內幕的細節:警察署長當面承認“此事關于外交,不關法律”。章太炎不屑于“時人或以避其鋒銳,漸與轉圜為說”這樣的見風使舵、圓滑應世的行徑,并且“知日本政府不可信任”,堅決要求平田東助封還他的命令書。章太炎寫過這封信以后,內務省再次派遣警察署長“懇切曉諭”章太炎,試圖說服他限期接受平田東助的命令書。
10月23日,章太炎來到警察署,警察署長把命令書原件出示給章太炎。章太炎堅定地說:“我是始終不會接受這份命令書的,我任憑你報告你的長官,你就說我決心反抗命令。”章太炎接著在這一天第二次給平田東助寫信,他首先揭露了日本當局同清朝政府的骯臟交易,然后對此事進行了一番毫不客氣的嘲諷和挖苦——他說日本“自有歷史以來,以剛毅愷明稱于天下”,可是現在竟然為了“纖毫之利,圭撮之害”而甘心俯首于清政府的控制,他真是感到太驚訝和太惋惜了!章太炎最后嚴正表示,日本政府“若以威嚇利啗之故,而以《民報》之革命宗旨與滿清政府所贈利益交換,本編輯人兼發行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第二封信發出后的第二天(10月24日),自稱為鐵道技師的高橋孝之助來做說客,先以買報為名,佯裝不知《民報》遭沒收之事。章太炎立即出示平田東助的“封禁命令書”,氣憤地訓斥他說:“貴國政府所為,非官吏之行為,乃娼妓之行為,誰能信娼妓無貳志乎?”
10月26日,章太炎第三次寫信給平田東助,揭露日本政府實際上是要永遠禁止《民報》,卻不公開宣稱這樣做,明明是“迫脅《民報》,使變其革命宗旨”,卻“欲深秘其事”,不允許日本報紙報道此事,真是大失日本官方的體面。章太炎在信中表達了他的自尊和倔強:“本編輯人兼發行人雖一介草茅,素不受權術籠絡。若貴大人有意督過之,封禁驅逐,惟命是聽。”
為了沖破日本當局的新聞封鎖,把日本封禁《民報》的真相公之于世,章太炎以“中國革命黨”名義發表《報告〈民報〉二十四號停止情形》,并“以英文單行本投寄各方,吁請世界人士給予同情”。1908年12月7日,檀香山《太平洋商業廣告報》曾全文刊登了這份報告的英文本,日本駐檀香山總領事還特地將這天的剪報寄呈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他以頑固地謀求實現日本對華侵略要求、堅決反對美國插足中國東北而著稱)。章太炎與同盟會重要領導人黃興、宋教仁等反復磋商,決定一面積極籌備將《民報》遷往美國、法國或南洋出版,一面繼續堅持同日本政府針鋒相對進行斗爭,相約“勿以小挾灰心,勿以威武屈節,庶幾松柏后凋,竟伸其志”。
日本政府封禁《民報》的決定,激起中國革命黨人和留日學生的普遍憤怒。在這場反封禁的斗爭中,章太炎態度鮮明、立場堅定、斗爭有力,成了日本政府封禁《民報》的主要障礙,因此日本政府想方設法試圖將章太炎逼走。1908年11月3日,有人對《民報》社放火。日本當局本想利用章太炎的赴印度計劃,出錢送他離開日本,還與“黑龍會”成員多方對黃興、宋教仁施加壓力,讓他們勸章太炎離開日本,章太炎還是依然堅守《民報》陣地。
在諸多伎倆都失敗以后,日本當局只好撕破新聞言論自由的“文明”假面具,11月26日,在東京地方裁判所以“擾亂秩序、妨害治安”之罪名對章太炎開庭審訊,可是法庭辯護幾乎成為章太炎單獨一人慷慨激昂、理直氣壯的演講。根據章太炎事后回憶,當時的法庭辯護情形是這樣的:
“我語裁判長,擾亂治安,必有實證,我買手槍、我蓄刺客,或可謂擾亂治安。一筆一墨、幾句文字,如何擾亂?廳長無言。
我語裁判長,我之文字,或煽動人、或搖惑人,使生事端,害及地方,或可謂擾亂治安。若二三文人,假一題目,互相研究,滿紙空言,何以謂之擾亂治安?廳長無言。
我語裁判長,我言革命,我革中國之命,非革貴國之命。我之文字,即鼓動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國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動中國人,非鼓動日本人,于貴國之秩序何與?于貴國之治安何與?廳長無言。
我語裁判長,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我何罪?廳長無言。
我語裁判長,我言革命,我本國不諱言革命,湯、武革命,應天順人,我國圣人之言也。故我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我何罪。廳長無言。”
雖然章太炎據理力爭,其辯護可謂精彩紛呈而主控方卻幾乎啞口無言,但對于章太炎而言,這只是一場“理勝而事不勝”的官司,審訊結果其實早已內定了。1908年12月12日東京地方裁判所繼續開庭,裁判長不容分辯地宣布了判決結果:《民報》被禁止發行,章太炎作為《民報》編輯被判處罰金50日元,作為《民報》發行人被判處罰金50日元,由于《民報》發行所地址變動未及時申報,章太炎被加罰15日元。但章太炎沒有及時交納罰金,因此在1909年3月3日被東京小石川警察署拘留,檢察官命令將章太炎拘留于勞役場115天。被拘留的當天,章太炎的女婿龔未生來找魯迅商量,魯迅轉請許壽裳挪用了《支那經濟全書》譯本印費的一部分,如數繳納完罰金,這才解除了這場危難——章太炎被當天釋放了。嚴格說來,這次只能勉強算是“入牢獄”,并且只有短短的1天時間,甚至不足1天。
宣判的第二天,章太炎等人在黃興住所再次開會討論,認為封禁《民報》完全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既然日美協約已經成立,日本政府對革命黨之政策已經確定,縱使對現今判決表示不服并提出上訴,亦將無勝訴之希望”。因此,他們決定放棄上訴,拋開日本政府的干預,自行籌劃《民報》遷往別國復刊的工作。《民報》雖然被封禁了,然而,《民報》的歷史功績卻已經不可磨滅地留在辛亥革命的史冊中。孫中山對《民報》高度評價:“同盟會成立未久,發刊《民報》,鼓吹三民主義,遂使革命思潮彌漫全國,自有雜志以來,可謂成功最著者。”
“桓魋相迫,惟有冒死而行”
1913年秋至1916年夏,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于北京,地址初為前門內化石橋共和黨本部,繼為龍泉寺,最后在錢糧胡同。
1913年,共和黨為謀發展,敦請章太炎北上,章太炎應邀而來。在此之前,章太炎在上海屢屢發表反袁文字,各家報紙競相登載。章太炎出發去北京前,友人極力勸阻,章太炎卻從容地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于1913年8月冒險入京,宿于共和黨本部。章太炎開始只想小住即行,不料一入北京,竟久遭袁世凱幽囚。
袁世凱因為他好發反袁文字,并且曾經參與“二次革命”,原本對章太炎就深懷忌恨,這次章太炎前來北京,真是“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袁世凱命令軍警布列于共和黨本部寓所周圍,名為“保護”,實則監視其言論,禁止他出京。某日,章太炎乘馬車外出赴晚宴,憲兵也跟著登車,前后夾衛,章太炎大怒,持手杖將他們驅逐。憲兵逃跑后,章太炎高興地說:“‘袁狗’被我趕走了!”其實憲兵們僅僅是換了便服,仍然像以往一樣守在門口。章太炎被軟禁于共和黨本部以后,每天書寫“袁賊、袁賊”以泄憤,又喜歡以花生米佐酒,尤其喜歡油炒花生。章太炎吃花生的時候必定去其蒂,大呼“殺了‘袁賊’的頭”,以此為樂。負責看守章太炎的軍法處長陸建章曾經派人前來問候,贈送銀圓500元置于書案,章太炎起初沉默無語,忽然起立,把銀幣全部砸向來人,張目怒斥說:“袁奴速去!”來人狼狽而逃。
章太炎在北京的門生錢玄同時常往章太炎寓所探望。1914年元旦,錢玄同收到章太炎寄的明信片,開首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將不復年!”之句。錢玄同見其措辭不詳,擔心出意外,第二天急忙前往看望老師。登上章太炎寓所樓上,則酒氣撲鼻(酒氣是由于墨汁中和以燒酒),只見章太炎新近題寫的字幅縱橫交錯,幾乎鋪滿了整個寓所,案頭有致黎元洪的書稿,為告別之書,其中寫道:“炳麟羈滯幽都,飽食終日,進不能為民請命,負此國家,退不能闡揚文化,慚于后進,桓魋相迫,惟有冒死而行。三五日當大去,人壽幾何,抑或盡此,書與公決!”錢玄同詢問章太炎,得知他執意要去天津。第二天,軍警隨章太炎去車站將他截留,章太炎只得痛罵袁世凱而返,隨后就有大鬧總統府之事。
1914年1月20日,章太炎被遷移至龍泉寺。第二天,袁世凱派兒子袁克定親自送來錦緞被褥,袁克定不敢面見章太炎。章太炎走回房間點燃香煙,將被褥燒成許多孔洞后遠遠地拋擲于室外,大喊道:“拿去!”遭幽居龍泉寺時,章太炎曾經拒絕官廳供給,只以當初來京時旅費余款用作餐費,用以表示與袁世凱決裂以及“義不食袁食”之意。
章太炎雖然在1914年1月24日《家書》中敘述“幽囚之苦”(軟禁)“更苦于下獄”,但是也致書袁世凱表示為革命事業而“九死無悔”,在1914年5月23日《家書》中表示決意絕食,“以死爭之”。章太炎感嘆說:“不死于清廷拘捕之日。而死于民國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章太炎以長8尺的宣紙,大書“速死”二字,懸于堂屋。章太炎的絕食斗爭使袁世凱害怕了,他命令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設法勸導和妥善處置,以保證章太炎不因絕食而死。章太炎絕食后,態度極為堅決,錢玄同等人竭力勸解都無效,所有的飯菜章太炎都放棄不吃了,只是飲茶而已。錢玄同等人商量了一個“妙策”:以滋補品(藕粉之類)少許隨時偷偷加入茶水中,以此稍稍補救。章太炎不久就察覺了,發怒說茶不干凈,這個計策于是以失敗告終。章太炎絕食時正值北京嚴冬季節,可是他不生火御寒,加上他居住的房屋高大,更加寒冷,前往探視的人都不敢脫去外套,仍然覺得十分寒冷。章太炎靜臥于床,床靠近破窗,寒風侵襲,氣息奄奄,景象十分凄慘。章太炎就這樣絕食10來天了,諸人焦急萬分卻無計可施。眼看章太炎生命將近,但絕處逢生,忽有轉機——章太炎愛女在此危急關頭剛好前來探望,章太炎感動于天倫至性,才得以復食。
1914年7月24日,章太炎被遷入錢糧胡同。在這里,章太炎召集全體仆役,宣布“約仆規則”:1.仆役對于主人章太炎必須稱呼“大人”,對來賓必須稱呼“大人”或“老爺”,都不許以“先生”相稱;2.每逢陰歷初一、十五,仆役必須一律向章太炎行叩首大禮。錢玄同好奇地向章太炎詢問原因,章太炎回答說:“吾之為此,惟以‘大人’、‘老爺’均前清之稱謂,若‘先生’者,吾輩革命黨創造民國,乃于南京政府規定以代‘大人’、‘老爺’,今北京仍為帝制余孽所盤踞,豈配有‘先生’之稱謂乎?此所以示北京猶是‘大人’、‘老爺’之世界耳。既猶是‘大人’、‘老爺’之世界,叩首之禮亦固其宜。”看來,章太炎這樣的怪異行為是由于他憤世嫉俗,以此發泄對當時政局的不滿。此外,這些仆役的實際身份是軍法處長陸建章派出的密探,章太炎這樣做也是為了故意戲弄這些特務們。這些特務中有一個京師警察廳的副課長,他除了按規定按時向章太炎行叩首禮以外,章太炎還特別要向他宣講一大段《大戴禮》的經文,以表示“有教無類”。
章太炎遭幽禁北京期間,仍然不忘結交文人、研討學術,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正在祖國大陸游歷的臺灣著名學者、《臺灣通史》作者連橫(1878—1936,號雅棠或雅堂)多次前往拜會,誠心向章太炎請教。連橫一向仰慕章太炎的道德學問,稱譽章太炎為“當代大儒”。章太炎對連橫的品德、才華也十分賞識,對連橫的來訪倍感振奮,所以“據案高談,如瓶瀉水,滔滔不竭”。當連橫將要離開北京時,向章太炎辭別,取出空白的條幅請章太炎題詞,章太炎欣然應允,在條幅上揮筆題詩一首:“蓑墻葺屋小于巢,胡地平居漸二毛,松柏豈容生部婁,年年重九不登高。”章太炎與連橫兩人交誼深厚,彼此引為知己,而這次危難中的相聚很可能是兩人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見面,在兩人交往史中具有里程碑般的重要意義,因而彌足珍貴,堪稱佳話。
遭幽禁錢糧胡同期間,章太炎也一直關注全國局勢發展。袁世凱的洪憲帝制成為眾矢之的,章太炎雖然被幽禁,但早已設法與廣西方面的護國軍通信。他急于知道南方護國軍的實際情況,于是在1916年5月18日試圖逃離北京,卻被暗探跟蹤,暗探們以章太炎欠債為由,強行簇擁其返回錢糧胡同寓所。6月6日袁世凱病死,6月16日章太炎寓所的警察看守被撤銷,6月25日章太炎離開北京。至此,章太炎漫長而艱難的北京幽禁歲月終于徹底結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