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零度寫作思想淺析

[摘要] 零度寫作理論是著名理論家與文化評論家巴特早期的研究成果，其目的在于通過對語言的高度重視，提倡一種“中性”、“白色的”寫作方式。“零度寫作”要求作家在寫作活動中不動聲色，實現寫作的零度介入，學界對此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此，考察“零度寫作”提出的時代語境，討論這一理論的語用內涵，對于廓清紛爭、認識巴特，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 零度寫作 傳統寫作 作者 語言

一

著名理論家與文化評論家羅蘭#8226;巴特是二十世紀西方可以使其著作永世長存的一位大師。在65年的生命歷程中，巴特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十分寶貴而豐厚的財富：創作主體論，符號學，敘事學，結構主義者，后結構主義者，享樂論者……。誠如汪民安在《誰是羅蘭#8226;巴特》中所言：“他永遠是個推陳出新的大師，是個文本歷險主義者，他上演了一幕幕寫作戲劇。”[1]p1

巴特的一生充滿了動蕩和變數，貧困、疾病、孤獨、抑郁總是伴隨在他左右；學術道路上，從提倡“零度寫作”開始，經由結構主義、符號學、解構主義等不一而足，不時變換。疾病和貧窮經歷相互聯動，既是巴特生活個性的有力構成，同時也擴大了巴特精神漫游的深度，不平凡的身體旅程是構成巴特學術性格的生理根基，特別是長時間結核病折磨以及療養生活，已經內化到巴特的魂靈之中，可以說，疾病和貧窮在巴特的學術道路上構成了一種隱喻性意義。

二

零度寫作思想屬巴特早期的文藝主張。1953年，《寫作的零度》一書由色伊出版社出版，這是巴特運用語言學知識進行文學研究的最早嘗試，巴特把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作為基石，提出“毫不動心”、“純潔的”白色寫作，亦即“零度寫作”，他這樣描述道：

在脫離文學語言的同一種努力中還有另一種解決：即創造一種白色寫作，它擺脫了特殊語言秩序中的一切束縛。……我們知道，某些語言學家在某一對極關系（單數與多數，過去時和現在時）的兩項之間建立了一個第三項，即一中性項或零項。這樣，在虛擬式和命令式之間似乎存在著一個像是一種非語式形式的直陳式。零度寫作根本上是一種直陳式寫作，或者說，非語式的寫作。[2] p48

在傳統的理論中，語言一直是被置于次要位置，人們都認為意義大于語言且先于語言，意義對于語言具有決定性。巴特卻將語言視為寫作的唯一現實，并認為文學不再是關于人類情感的科學，而是關于人類語言的科學。他談到：

“語言結構像是一種“自然”，它全面貫穿于作家的言語表達之中……語言結構含括著全部文學創作，差不多就像天空、大地、天地交接線為人類構成了一個熟悉的生態環境一樣。” [2]p15

這樣，字詞被巴特視為寫作的重要一極。在言語和字詞之下，所謂的“意義”或者“思想”不再由作家的主觀意圖和愿望決定，而是由語言系統產生，作家所運用的言語是文學意義產生的本質土壤。巴特用現代詩歌來說明了這一點：“字詞產生了一種形式的連續性，從中逐漸滋生出一種如無字詞就不可能出現的、思想的或情感的內涵。因此言語就是一種包含著更豐富精神性構思的時間，在其中‘思想’通過偶然出現的字詞而逐漸形成和確立。”[2]p29 ，

“零度寫作”是為批判當時的文壇領袖薩特的文學觀而來的。薩特是給予巴特以重要影響的理論大師。但是，巴特并未始終如一地在薩特的背后亦步亦趨。薩特是法國著名文學家、哲學家、社會活動家，和阿貝爾#8226;加繆一起，共同構成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存在主義文學的主要代表。薩特的存在主義文學觀集中體現在《什么是文學》中，在這部代表自己文學觀點的著作中，薩特討論了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什么是寫作；二是為何寫作；三是為誰寫作。綜合起來看，薩特大致提出以下文學主張：首先，寫作是一種帶有“介入”性質的活動，作者必須在寫作活動中對創作和閱讀活動進行引導，創作者在創作中引領著整個藝術創作活動，“一旦你開始了，你就給卷入了，不管你愿不愿意。”[3]p154此外，作家還必須承擔自己的道德責任。他說“不管什么主題，作品中必須隨處都能看見一種本質的光輝，它提醒我們這部作品決不是自然的一份資料，而是一種緊迫的需要和一種授予。” [3]p152其次，閱讀活動可以有讀者的創造。但是，讀者的權利是有限的，他對于文學作品的建構始終處于作者的引領之下，“讀者在安全地前進著。不管他走多遠，作者總是走得比他遠。” [3]p143

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批判了薩特以及傳統的寫作觀，認為這些寫作方式是陳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文學寫作。

他首先批駁政治式寫作，認為這種寫作是權勢或斗爭產生出來的寫作類型，帶有明顯的強制性。“權勢或權勢的陰影永遠以一種價值學的寫作為終結，在這種寫作中通常把事實與價值區分開來的距離在字詞空間內被取消了，字詞于是既呈現為描述，又呈現為判斷。” [2]p14實際上，巴特意在表明，這樣的寫作方式就是縮短了現實世界與內在意蘊之間的距離，作家通過寫作直接地為現實世界作出判斷，從而就去掉了言語所具有的多元闡釋空間。巴特曾經寫過一篇關于法國著名畫家富洛敏丁的小說《多米尼克》的批評論文。他把《多米尼克》看作是一部經過精心制作的小說。巴特談到，整部小說都被一種作者的主體性包裹著，整部小說都是主體“我”在說話：“主體能夠充分進行自我分析；他沒有無意識，只有回憶：記憶是該世紀法國文學所了解的唯一夢幻形式；而且此記憶是被構造的：它不是聯想、涌現（像普魯斯特小說那樣），而是想起。”[2]p146

巴特又談到列于政治寫作之中革命式的寫作，他說這種寫作將語言的運用與鮮血橫流聯系起來。在這里真理由于自己所付出的流血代價而變得不堪重負，以至于它為了表現自己而需要戲劇性夸張形式本身。革命式寫作因而變成一種夸張的姿態。巴特不無譏諷地說，革命的寫作就像是一種暴力，它使人民恐怖，并強制推行著公民的流血祭禮。

三

對于“零度寫作”，學界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些學者肯定了零度寫作的價值。如喬納森#8226;卡勒認為“零度寫作”建立了一種促進關于文學的思想的總的歷史敘述法。南開大學的周萏談到：“巴特精心建立起來的‘零度的烏托邦’”，其實是包蘊著一個人在強大的意識形態機器傾軋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性努力，它代表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的努力。”[4]但是，對“零度寫作”理論持批判態度的學者也并不在少數。他們大多認為只要存在寫作，就不可能將作者推出寫作之門，“無論巴特的批評實踐還是其他同類作家的創作實踐，都表明了巴特的‘零度寫作’是一種對存在意義的逃避。”[5]有的也認為巴特通過零度寫作去揚棄薩特式的那類政治、神話、革命、階級性的寫作誤區，表現出去中心化的努力，而“問題在于，這種所謂的中性寫作，自身又設立了一個中心，即語言中心。”[6]

其實，對于“零度寫作”， 我們一定要注意提出的歷史語境和理論本身的意義內涵。

20世紀，經濟、政治的多重變革使得神性根基逐漸坍塌，邏各斯中心走向解散，終極價值遭到質疑，人類靈魂處于極度困頓之中。眾多哲學流派諸如現象學、存在主義、解構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等，紛紛把自己的理論伸進藝術的家園，力圖在藝術中尋找精神的棲居之地，化解人類在新世紀遭遇的困惑與迷失。巴特就是出現在了一個文學研究走向自覺的世紀。無論是時代歷史的煙云，還是學科的逐漸分化和系統化，都為羅蘭#8226;巴特所有才情的噴發烙上了歷史的印記，“零度寫作”也是巴特反對權威、遠離中心的表現之一。

巴特提倡作家在寫作中的零度介入，主要是針對的是諸如政治式寫作、思想式寫作、革命式寫作、警察化寫作等種種傳統寫作。在這些寫作中，語言成為了一種“透明”的工具，所謂的政治意識、思想形態都可以通過語言穿透，語言的多種可能性也被取消。巴特的目的在于運用零度寫作對抗這種的“介入”式寫作，避免作家成為政治或者“革命”的附庸，避免寫作成為政治的“傳聲筒”。

再者，零度寫作廓清了作家在創作中的責任。政治、社會等等外在的種種因素當然是作家要面對的，但是，語言以及語言多種可能性的實現也是作家的責任之一。作家應該為寫作的重要武器——語言負起責任。于另一角度來說，零度寫作強調語言，也避免了一味地挖掘作者意圖的批評方式，這和英美新批評所提出的“意圖謬誤說”不無相似之處。新批評學派代表人物美國學者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在《意圖謬誤》一文中認為，以作者的構思或意圖作為判斷一部文學藝術作品成功與否的標準是辦不到的，也是不值得追求的。探求作者的態度、感受方式、寫作動機，就是探求作者的意圖，這會出現嚴重的“意圖謬誤”，因為“詩一誕生就脫離了作者進入世界漫游，從而超越了作者為它打算或對它進行控制的權力。”[7]p253

但是，要實現完完全全的“零度”寫作是不可能的，也不符合文學創作實際。巴特談到了著名作家加繆的寫作：“這種透明的語言首先由加繆在其《局外人》一書中加以運用，它完成了一種‘不在’的風格，這幾乎是一種理想的風格的‘不在’”。[8]p48巴特意在說明，作家在寫作中封閉了自我的情感傾向，漠然地面對語言。實際上，關于作者的“在”與“不在”，美國著名理論家韋恩#8226;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認為，作者具有“第二自我”，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作者是當然地存在的，但他并不是真正的作者，只有在進行故事編碼時，才能出現“正式作者”，布斯將其稱為“隱含作者”。他談到：

“盡管作家努力做到誠實，他的不同作品會隱含著不同的化身，不同觀念的理論組合。在一個人的私人信件中，因為與每個通信者的關系不同，每一封信的目的不同，就隱含著自己的不同化身，與此相同，因為每一部作品的需要不同，所以作家在每一部作品中的化身也不同。”[9]p78

巴特所談論的加繆“不在”式的寫作，加繆在寫作中隱藏了自己平時生活的風格、個性，盡力避免自我傾向流露，他是以“第二自我”亦即“隱含作者”的身份進入創作中。在加繆另外的創作中，他還會以別的隱含作者的身份出現。因此，“不在”的寫作方式在一定意義上消除了語言的社會性或神話性，但并不能說明作家完全退出寫作之場。

最后，就“零度寫作”而言，作家去除自己的階級屬性、主體意識、情感蹤跡，所有一切都交由語言控制，寫作似乎成為了語言問題。但是，語言的生產者仍然是作家，不可能存在憑空的一頁文字的拼合，因此，作家是不可能被涂抹掉的。另外，巴特即使提升了語言在文學創作中的地位，但也不能將語言奉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圣物”。作為文學創作的載體，語言符號是主客體之間、人和外在世界之間連接的中介。作家需要表述情感、描繪自然，運用的就是語言這種意義載體。用蘇珊#8226;桑塔格討論詩歌時的話說，就是詩歌創造情感符號，“不是依靠復現能引起這種情感的事物，而是依靠組織的詞語——負荷有意義及文學聯想的詞語，使其結構貼合這種情感的變化。”[10]p141-142所以，任何作為符號的語言都會有所攜帶，而不只是一種沒有任何目的、任何意義的空的盲點。作家一經采用，就不能完全將所使用的語言變成一種毫無攜帶的空無。另外，任何寫作、任何語言的使用，總會處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歷史境況面前，要想完全避開歷史和時間的糾葛，那只是一種美好的想象，是根本不能實現的，我們可以做到盡量遠離，但絕不能全然回避。

參考文獻

[1]汪民安.誰是羅蘭#8226;巴特[M]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2]羅蘭#8226;巴爾特.寫作的零度[M] .李幼蒸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3]薩特.薩特論藝術[M] .（美）韋德#8226;巴斯金編.歐陽有權、馮黎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4]周萏. “零度”的烏托邦——淺論羅蘭#8226;巴特〈寫作的零度〉[J] .外國文學.2005（2）.

[5]高偉光.科技時代的寫作——從羅蘭#8226;巴特〈寫作的零度〉談起[J].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05（5）.

[6]蔡洞峰.語言烏托邦及其審美——試論羅蘭#8226;巴爾特零度寫作理論的辯證美學思想[J] .湖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4（2）.

[7]胡經之、張首映主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第二卷）［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8]羅蘭#8226;巴爾特.符號學原理[M] .李幼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9]韋恩#8226;布斯.小說修辭學[M] .付禮軍譯.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

[10]胡經之、王岳川主編.文藝美學方法論[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作者簡介

楊波（1979—），男，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