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0年韓國賣座商業片《義兄弟》以電影敘事特有的方式宣揚了意識形態,以韓國人的“浪漫主義”實現和解。完成這個敘事目的的核心奧秘在于對兩個主要人物的塑造。影片并不是一開始就強化他們身份和政治立場的隱喻性,而是完全從普通人的角度,用大量生動的細節描寫人物的歷史、性格、本質,隨著故事的發展,人物性格驅動動作,再驅動情節的聯動機制,完成了價值觀的表述和對于觀眾的意識形態再生產工作。
[關鍵詞]敘事機制 意識形態 戲劇性 人物塑造
doi:10.3969/j.issn.1002-6916.2011.08.023
人們對電影有一種常識性的分類方法,即商業影片和藝術影片。這雖然是個很難劃出清晰界限的分法,但它從制作對象的標準上把電影分開,以票房為訴求,滿足大量觀眾平均口味的電影歸為商業片,這樣的說法依然普遍適用。觀眾通常走進電影院,為了得到一次娛樂放松,一種視覺奇觀的享受,對于人物形象也有期待的模式。電影應該塑造什么樣的人物才能贏得觀眾?尤其是對于有市場企圖的商業電影,人物觀念是否應該是極致化的人物為唯一的模式?原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對于中國電影創作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近鄰韓國電影產業以十年前的《生死諜變》為起點,制作出了一批票房成功的影片,在亞洲電影工業的影響力有明顯提升。韓國電影一直勤奮地學習好萊塢,在劇本創作上有很明顯好萊塢電影的影子,本文以2010年的賣座片《義兄弟》(導演:張勛)為例,分析其人物塑造的好萊塢模式,以及它對于中國電影創作的啟示。
一、好萊塢電影為何重視人物塑造
好萊塢經典敘事建立了一種電影機制,電影的敘事模式和電影的哲學觀。經典敘事主要以類型片的形式存在,類型化是制作題材和技巧上的重復,類型片“其實涵括一個既連貫又富有調理的敘事世界,而這個世界遵從一種穩妥的,或另一種盡管不妥卻十分可信的規則”。[1]經典電影敘事以敘事的方式解決現實世界的問題和化解潛在的社會焦慮,它不提供直接的答案,卻通過人物的選擇,情節的推動力和結果揭示和滿足現實問題。而電影里給出的現實,是被一種某種價值觀、或者說意識形態所控制和把握的現實,如黑幫片中的惡人必將在結尾死去,通俗劇中的矛盾制造者也最終離開或者去世,敘事者——編劇和導演秉持了某種意識形態工具將其貫徹到敘事中,使得觀眾在接受故事的過程里再生產出這種意識形態。當然“敘事具有意識形態性”并非好萊塢的發現,但是好萊塢經典敘事電影將敘事的這個特性實現了電影化和技術化,并且以圓熟的電影技巧掩蓋了意識形態的企圖,從而創造出一種電影敘事風格——封閉,平穩,毋庸質疑。經典敘事風格的“隱藏”技巧是為了讓觀眾在看電影時忘記電影本身而投入到影像講述的故事中。我們把電影當成一個完整的符號,那么電影敘事就是制作者編碼和觀眾解碼之間的游戲,在這個游戲中,經典好萊塢敘事是以“解碼”為中心設計電影裝置,它要掩蓋“編碼”過程和目的性,“作者”存在的話語性,使得觀眾被敘事引導,要使電影里的事件看起來好像自我講述。相應的編碼機制是要使觀眾理解和接收影片的敘事信息,以至于完全忘記了自己在看電影,一切的核心在于講述故事。那么能夠實現讓觀眾能夠忘記導演的編碼和意圖,完全地進入電影敘事中來的核心技術之一就是“人物”要素:“經典好萊塢電影以人物為中心。不僅敘事圍繞人物的目標來建構,電影風格的基本要素也服務于人物呈現和戲劇進程。”[2]
人物成為故事的核心,人物的性格、情感經歷、行為動機推動故事發展,這套劇作方法在商業片的創作中成為一項定律,它是好萊塢電影成功在全球輸出美國文化的一個花招:一方面人物將某種價值觀具體化和敘事化,另一方面,對人物塑造的重視也可以說是一種對敘事的切入方式,人物的行動推動故事的發展。商業電影的創作并不是各種所謂商業元素的拼貼,比如動作場景、喜劇元素、男性角色與女性角色的愛情簡單相加,如堆積木那樣疊在一起便可以抓住觀眾。電影敘事要吸引住觀眾,并能在觀眾那里再生產意識形態,要依靠以人物為核心的聯動機制;再者,塑造人物也不僅是技術技巧,需要創作者沉下心研究和關懷人,體察人性的種種處境。這是商業片創作中最難做好的,卻是一些韓國電影做得非常好的地方。
二、韓國電影《義兄弟》的人物塑造分析
韓國商業電影的可貴之處在于技術和技巧上的學習與對本國文化、民族性格充分地結合,制作出符合商業片創作規律,同時又有韓國文化與意識形態特點的電影。
2010年上映的韓國電影《義兄弟》也以朝韓對峙為基本故事背景,在韓國本土上映首周票房奪冠。恰逢韓國近幾年本土商業片票房成績較為低迷的時期,這部影片令韓國民眾重拾對本土電影的信心。《義兄弟》顯現出韓國商業影片創作形成了相對成熟的商業片敘事技巧和意識形態策略,影片在敘事內所流通“人性大于政治”的價值觀,使其一定程度上獲得超越國界的普適價值,影片最終完成了韓國人對一種復雜的民族認同情感的釋放,即南韓北韓屬于同一個民族的身份認同。
這部電影以朝韓特工間諜戰為故事背景,影片沒有太多奇觀性的動作場面,在情節的編織上也并無離奇之處,它商業的成功原因之一在于影片題材涉及朝鮮半島對峙的局勢,容易引起韓國觀眾的文化認同感,另一個因素在于它成功地塑造了兩個生動真實、有血有肉的主人公,商業片不是要給觀眾脫離現實可能性的抽象的英雄,而恰好相反,可以塑造可理解和認可的普通人使觀眾對人物的認同產生,進而對影片所宣揚的價值觀的認同,這個好萊塢的敘事策略在本片中成功地運用。“其一要塑造人物的優點足以讓我們支持他/她,其二人物有某個方面的特征,其三,人物的缺點讓我們相信是真實的,最后,人物所被賦予的性格在故事中是穩定的。”但塑造人物不是一項純粹的技術工作,需要創作者對人性的了解和表現能力,對生活細節的把握能力,即使塑造兩個身份特殊的人,也以普通人的人情、人性去關照,這對于中國電影熱中追求人性極致表現,但卻空洞無比的創作方法應該有啟發作用。下面著重分析影片中對人物塑造上的成功之處。
影片的開始選擇了兩個人的視點分別講述相似的情形:韓國特工李韓奎出場的第一場戲是和妻子通話,因為被情報員打來電話而打斷,潛伏在首爾的北韓特工宋在元和妻子的通話被執行命令的指令打斷。兩個人第一次出場就預示出人物的相似性,并且故事的講述方式建立了一種讓觀眾對兩個人認同的視角:觀眾分別知道兩人的身份和處境,兩個人的職業生活和情感生活都揭示給了觀眾。李韓奎的性格粗心馬虎,他急于抓獲北韓潛入漢城的特工殺手“影子”,影子是宋在元的上級,兩人要去實施一次暗殺計劃,李韓奎截獲了情報帶著一批人趕到行動地點,但沒能抓到影子,宋在元僥幸逃脫。這一行動失敗使李韓奎失去了特工的工作,轉行做了一名私家偵探,專門幫人找逃跑的越南新娘;宋在元被誤認為叛國,無法回到朝鮮與親人團聚。兩人在六年后偶遇,他們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但職業的素養讓他們接近對方以實現各自的目的:李仍想抓住宋和他的上級“影子”,而宋要借李查出當年出賣自己的叛徒,于是兩人隱瞞真實身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在性格的碰撞中產生一絲友誼。“影子”再次出現,命令宋在元實施暗殺以證明對國家的忠誠。在最終的生死對決中,兩個男人的友誼使他們相互拯救了對方。這個故事并不復雜,也缺少大量動作場面以支撐其商業賣點,但它很好地利用了好萊塢“搭檔電影”、“死黨電影”劇作對人物的創作規律:兩個主人公,塑造其人物的性格反差與同質性,反差產生矛盾沖突及戲劇性場面;人物的同質性傳遞價值觀,使敘事具有對觀眾的移情效果。
(一)性格反差產生喜劇效果
李韓奎與宋在元反差很大,特別是當兩人相遇后,這種反差明顯地表現出來。李韓奎是個潦倒的小人物,外向急躁,聰明狡黠,還帶一點市儈氣,不拘小節,而在元受過嚴格的軍校訓練,有很強的自律性,性格沉穩,言行謹慎,兩人生長于不同的政治體制下的差異在故事中淡化。性格的差異性被強化,韓奎約見在元請他為自己工作,兩人侃價的戲初顯兩人的性格差異性。韓奎沉不住氣,生怕他談不攏走掉,又要竭力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所以講話像信口開河,但其實很緊張,而在元則相反,鎮定自若。性格的相異性體現于兩個人語言節奏和肢體語言的反差,李總是不停在講話,不停的小動作,宋則冷靜,少言寡語,很少有表情變化,也很少小動作。塑造有反差的性格要通過豐富的生活細節和準確的表演實現,容易產生富有喜劇性的效果,如描寫韓奎這個人物的喜感,他聞自己穿過的襪子,覺得不太臭還可以穿一天;他把自己拷在水管上不得脫身;他雇傭了兩個愚蠢膽小的幫手,結果被一群越南人圍住,掏出一把氣槍又被識破,狼狽已極。而在元的心細如發,言行謹慎和他潛伏在“敵國”的職業生活有關,這個人物的塑造也靠豐富的生活細節、人物的肢體語言完成。細節描寫將兩個性格各異的普通人呈現給觀眾,人們可以看到在正常生活狀態下的普通人。即使電影里要編織虛構的故事,也應該以使觀眾能感知人物和信任人物的存在為創作依據。近幾年的國產商業影片在人物塑造的失范,很大程度上因為對于在電影里塑造普通人物生活狀態能力的喪失,寫盡傳奇和極端的表現,卻沒有在基本人性的維度上設計角色的能力。《義兄弟》盡管講了一個虛構程度極高的故事,但人物的真實個性使觀眾在電影的時間里建立起真實的幻覺,而商業電影需要這種幻覺維持觀眾敘事消費的快感。
(二)人物本質層面的塑造:傳達價值觀
一部商業片能夠獲得票房成功有多種因素,好萊塢經典敘事風格提供了一種使影片本身滿足大眾心理幻想和化解焦慮的電影樣式,觀眾常常通過認同人物和故事所言說的意識形態,這種方法在韓國商業影片中被拿來用,他們能研究如何塑造出具體而又有意義的人物形象,兩個角色不是在創作中灌注了不同政治立場的符號,而是在具體事件和人物表現中呈現出差異,兩個人物命運的平行敘事意味著召喚觀眾的認同感,所以觀眾沒有覺得一方是好人,一方是壞人,而是站在全知視角期待兩個人的相遇,這樣的故事結構和講述視角在電影的時間里提供了對半島問題的理想化的解決方案,而結尾在元寫給韓奎的信稱他為:哥哥,這也是對朝韓關系的理想化的隱喻。
將兩人關系隱喻為理想化的朝韓關系,這個過程是在敘事中完成的。電影敘事是“轉喻”的方式,不論商業片還是藝術片,這種媒介的敘事語言就是用部分的、片段式組織、相互關系,完成一個故事,而不是在一個個獨立場景的串聯,場景之間應有內在的情節邏輯同一、并列、對立、沖突等關系,對人物塑造的工作不是靠一兩場戲完成,而是由事件、動作積累出人物的人性本質、價值觀的維度。《義兄弟》里兩個政治立場極為對立沖突的人,怎樣讓觀眾相信和感動于兩人的友誼的?首先兩個人善良的天性在影片中逐漸呈現,在元的天性是用兩難選擇處境下測試出來的,他和影子執行任務,影子要他表示忠誠殺人,他沒有做,而后保護了被害人的孩子;韓奎有點貪財,市儈,但他抓到了逃跑新娘最終還是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兩個人的“人道主義”的基本人性都沒有泯滅,北韓特工“影子”稱這種人道主義為“該死的浪漫主義”。他們的同質性是影片所賴以感染觀眾的情感元素,也是影片所傳達價值觀的敘事要素。其二兩個人都有相似的落魄處境,都有與妻女分離,失去家庭的隱痛,塑造人物職業生活外普通人的情感生活部分,職業生活是人物的外在生活,情感生活與私生活是人物內在生活部分,它如同坐標,構成了一個具有維度的真實的人,這種好萊塢編劇擅長的劇作方法是要使觀眾確信這個人物人性的真實感和性格合理性,從而能讓觀眾移情和產生共鳴。影片結局將職業生活最終與情感生活合為一條線,李宋二人關系的轉機是李獲知了宋與妻女分離七年,正想辦法把妻女接到韓國。而李早年因為工作太忙離婚,妻女去了英國,對骨肉分離感同身受,對在元的態度發生變化。能夠和親人在一起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成為二人的共同愿望,也建立起影片第二個基本的價值觀。
成功的商業電影除了顯在的票房數字的實際商業利潤外,在大眾文化的維度,它應該能夠實現社會焦慮的化解、社會壓力的減壓閥的功能,好萊塢敘事實現這一功能的機制在于灌輸某種價值觀得以使世界正常運行的意識形態,即——世界是由電影內流通的價值觀所決定的,應該堅持這個價值觀才可以獲得美好結局。這種價值觀敘述帶有自我生成的性質,“在給定的價值觀的世界里,價值像密封瓶一樣在流通”[3],這也就是我們常見的敘事方式:如果選擇那樣做會怎樣,如果選擇不那樣做又會怎樣,最終的結果都證明了選擇做正確的事,價值觀由此生成。比如美國動畫片《功夫熊貓》中,熊貓阿波幻想能成為大俠,現實生活中給他的實現的幾率非常低,但是他去選擇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他懷著勇氣去做了,于是在敘事鏈上出現了奇跡,他繼續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務,靠著勇氣、堅持、信仰這些影片內所“流通的價值”,他又最終獲勝,影片中的價值觀敘事因此完成。
《義兄弟》正是調動了這個策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價值觀結果在結尾高潮戲中解決,邪惡的北韓特工“影子”被李韓奎擊斃,他所咒罵的“浪漫主義”在影片的邏輯內我們知道是指“人道主義”。在槍戰中受傷的在元被送到醫院治療,傷愈后和妻女團聚,報答善良的韓奎寄給他一張飛往英國的機票,兩人在機艙里相遇,相識一笑。這個結局是理想化的朝韓關系的隱喻:解決矛盾的出路是去往更安全和文明的西方社會。影片以電影敘事特有的方式宣揚了意識形態,以韓國人的“浪漫主義”實現和解。完成這個敘事目的的核心奧秘在于對兩個主要人物的塑造。并不是一開始就強化他們身份和政治立場的隱喻性,并且急于灌輸價值觀的高低,而是完全從普通人的角度,用大量生動的細節描寫人物的歷史、性格、本質,隨著故事的發展,人物性格驅動動作,再驅動情節的聯動機制,完成了價值觀的表述和對于觀眾的意識形態再生產工作。
本文為中國傳媒大學亞洲傳媒研究所項目“韓國電影好萊塢化與本土化研究”成果。
注釋
[1]《美國電影美國文化》(第二版)(美)約翰#8226;貝爾頓(John Belton)著 , 米靜等譯, 世紀出版集團,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4月第1版 153頁
[2]《美國電影美國文化》(第二版)(美)約翰#8226;貝爾頓(John Belton)著 , 米靜等譯, 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 第53頁
[3]《論意義》(下冊)(法)A.J格雷瑪斯 吳泓渺 馮學俊譯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6月版 第26頁
參考文獻
[1]《美國電影美國文化》(第二版)(美)約翰#8226;貝爾頓(John Belton)著 , 米靜等譯, 世紀出版集團,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版
[2]《論意義》(法)A.J格雷瑪斯 吳泓渺 馮學俊譯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3]《韓國電影史:從開化期到開花期》(韓)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編著 周健蔚 徐鳶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年版
[4]《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原理》(美)羅伯特#8226;麥基著 周鐵東譯 中國電影出版社 2001年版
作者簡介
張菁,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電影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