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國的皇帝都在心里默默唱著還想再活五百年的時候,三十七歲的高雪君不在土司衙里好好做官,偏偏跑到結璘山寫詩去了。
結璘山是清朝時姚安高土司家的后花園,舊時有園、林、臺、榭、摩崖、碑銘。結璘山是高雪君的,拂雪巖也是高雪君的。在他沒有到來之前,這一切都只是一件普通的事物。
史書記載:高雪君三十余歲在結璘山建山館,藏古今書籍于拂雪巖,編為十號,每號千余百冊。高雪君學識廣博,川、滇兩省州、縣的不少學子慕名前來投師。他培養出弟子人才若干,其中考取進士22人,中舉47人,諸生135人。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陽光格外燦爛。和幾個文友趕到結璘山尋找拂雪巖。一路匆匆行進,迫切的心情使我們忘記了勞頓。穿越一個古老的村莊就進入了結璘山的地界。那個村莊的名字叫梯子。在梯子,除了藍天白云,四面是壁立千仞的高山。我想,一定是高雪君那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土司老爺把那里當作登天的必經之道,所以那里就叫梯子。
在梯子村委會小憩一陣之后,我們便徒步上了結璘山。
結璘山村是一個魯姓村民居多的村莊,窄窄的村道直接通往山館的遺址。帶路的村書記冷不丁說了一句,魯字是頭在江中吃水,尾在天上放光,聽說高家被追殺后,后裔有改魯姓的。大家都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各自議論開了。
踏過一片麥地,我們看見兩尊精致的柱腳以酣睡的姿態裸露在結璘山的泥沼里。這是一塊被我們稱之為遺址的土地。這是一塊被牧羊人走過的土地。之前,這里盛開著無數的金縷梅。沒有風,那些寂寞的小黃花靜止在干凈的空氣里。置身山中,我們完全感覺不到此山的形狀和模樣。
在結璘山村頭,我們看到一棵佇立了千年的核桃樹王。在歷史和歲月的滄桑之后,這個村莊還保留著青一色的瓦頂,這是一段歷史的符號。這一切都只能告訴我們,這個村莊真是太老了,老得連樹木和房屋都沒有一點現代的氣息。
站在這個古樸的村莊里,想必應該有詩人來過。
力透時光深處的背影,詩人高雪君真的來過了。
大約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酒肚詩腸滿腹書香的高雪君腰間挎了一個酒葫蘆,帶上隨從,騎了一匹高頭大馬穿越林間小道進入結璘山。那時,森林尚還茂密,郁郁蔥蔥的蓬勃著一個詩人欲說還休的心事。他一邊走一邊看。爬上山巔,極目四野,眼前江山盡收眼底,身后的山脊徐徐婉約而來,將這山腰腹地環抱成一彎睡城。別說高處不盛寒,高處很溫暖。這山腰凹地背風,適合居住,更適合修身養性做學問。
土司老爺就住下來了。
他決定在這里建山館講學。
村書記告訴我們,遺址對面的那座山峰叫照壁山,像一匹在江中飲水的馬兒。再看不遠處的那座小山倒像是一個豐潤的元寶。中國人是極講究風水的,奇特的山型讓結璘山成為高雪君別館的選址就成了一種必然。
村書記指著山包上一棵藍桉樹說,那里就是拂雪巖的遺址。循聲望去,那僅僅只是一塊麥地。我困惑眼睛無法觸摸到靈秀的山水生命之體和結璘山的文化之魂。
他輕易的斷言讓我們感到失望。
我們又急匆匆地踏上了那塊撲朔迷離的土地。仿佛每走出一步都有朗朗的書聲掛在樹梢上與一段歷史對話。在那里,我看見那棵桉樹像一個外來物種一般孤零零地佇立在麥地中央,是那么的突兀與不當。除了在風中瑟瑟發抖的麥苗,那僅僅只是一堆微微隆起的土丘而已。踏進土坷垃,隱隱約約地還能看見一些瓦當和瓷器的碎片。可以判斷這里曾經經歷過一次慘烈的摧殺和搗毀。
那萬千冊的藏書后來又去了哪里呢?
那段歷史是靜默的。連現實也入土為安了。在那樣一個晴朗的日子里一切都像一只無形的手在牽引著我們的到來,包括遠處的村莊和林影是那樣的迷離。
一只山雀在枝頭不知疲倦地鳴叫,忽而沖向碧空又隕石一般地陷入麥叢深處,它不知道這塊土地下曾經埋藏過一堆雜亂的足跡。大清國沉重的足音漸漸遠去,亭臺樓榭灰飛煙滅。千年之后,初生的麥苗便是那片文明殘損的外衣。踏入其中,所有的疲憊都能被盡情地釋放、遺忘。
結璘山是高雪君的。拂雪巖亦是高雪君的。或許在多年以前那個并不落雪的冬天,他躲進書齋,心灥一片空明世界,白雪的晴明與純潔在詩人心中。靜心做學問,是他堅若磐石的理念,于是詩人把藏書閣起名“拂雪巖”。或許拂雪巖便是詩人抵達心靈天界的終極之地;或許拂雪巖真的就在寫滿思想的懸崖峭壁之上。什么靈魂、精神、力量和無邊的猜想都只是一段假設。也許我無邊的懷想只是葳蕤叢林中一抹淺淺的綠意,畢竟,從打算踏上這塊土地的那一刻起,思想就沒有了羈絆。
同行的文友中有詩人說,是高雪君博大的胸襟讉藍夨為幕,大地為席,眼前的照壁山自然就成了天地之宅的天然屏障了。
也許是吧!文明醒來,到歸宿里去,到夢醒處去,高雪君他提前了一百年。
與許多人不一樣,他告別了仕林的炫舞,走上了一條歸隱的終極之路。這個晚年給自己鑄了一尊長髯高髻美男子銅像的土司老爺,他把一句話刻在他的衣襟上,流傳千古。“不糜盬乎王事,不勞困其肌骨,胸中貯有煙霞,一睡乃逾三萬六千日。”唯有醉者留其名。只要心中貯有煙霞,長睡千年又何妨呢?
尋找拂雪巖,在今日的晴空下,我們在無形的風雪中與詩人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