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浩波你好,感謝你接受我的問答。在中國特殊的情境之下,詩人和批評家們一直津津樂道于知識分子身份,而更多的時候他們卻是歪曲和誤解了知識分子而又不自知。能談談你關于知識分子的認識嗎?
沈浩波:我認可很多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性和在庸常世界中堅守的精神準則,我也認同在西方有很多公共知識分子確實能夠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民意,或者能夠起到很好的社會作用。并且,在政治和社會的基本立場上,我與“自由知識分子”的基本訴求是一致的。但是不少表面看起來恪守知識分子立場的人,尤其是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這樣一種概念性,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的這樣一個概念性,又構成了一種文化上的非此即彼。他們對于功能性的強調要遠遠大于文化和文明。經常使文化降低到僅僅是一種價值對于另一種價值的反抗,這種低水平的境界。這就是一種極其粗暴的概念化。無論是當年的共產主義者,還是今天在內心自封的“左派”和“右派”的公共知識分子,都很容易陷入這種概念化的魔咒。在任何一種文化現象中,首先去看其中的概念是否符合自身的價值,而不能也不愿意看到事物本身的,于政治正確和文明正確無關的復雜真相。概念令人遠離深刻和微妙。
霍俊明:那么詩人和公共空間和公共評價之間的關系應該如何看待呢?
沈浩波:詩人不應該簡單的去迎合任何可以簡單被定義為“正確”和“錯誤”的公共評價。一旦把所有事物,把我們的文化和文明都變成普泛的,概念化的聲音,就會變得狹隘淺薄。世界絕不僅僅是黑和白,對和錯。詩人應該為這個世界,為這個時代的文化和文明留下更多復雜的甄別、深刻的詰問和微妙的體驗。應該擁有更多橘黃的明亮和灰綠的黯淡。我看到中國的很多詩人,也在爭先恐后的給自己貼上這種標簽,好像如果我不是一個自由知識分子式的詩人或者一個左派的民族主義的詩人我就缺乏良心和良知,不能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主動的跟公共知識分子拉近距離,貼上各種標簽。我覺得這里面更深刻的意味是——知識分子意味著社會的話語權,很多詩人并不愿意丟失這一話語身份,但又找不到自身的更為自足的方式,只能變身為公共知識分子在詩人中的一個亞群體。
霍俊明:有作家認為當下是一個“普羅文學”盛行的時代,盡管我并非完全認同,但是從新世紀以來文學和現實之間的關系似乎更為糾纏不清,要求詩人承擔責任、介入現實的呼聲倒是越來越強烈,詩歌寫作的底層、打工、農村題材成了新一輪的主旋律式的抒寫。你對詩人和現實、時代的關系如何看待?
沈浩波:詩人在自己的寫作中,保留這種直覺力,保留這種來自身體和靈魂的自由反應,保留某種文化之前的天真,保留文明之前的常識感,保留某種濕潤的不可被干燥的概念化的微妙感,亦是對于這個時代的反抗。也是詩人介入時代的一種天生的方式。我覺得我們需要進行某種對于詩人身份在當今社會現實中的思考,對于詩人立足點的思考,以及對于詩人在目前這樣一個社會現實中他所應當反映出來的一個社會關系的思考,這已經成為最近幾年來當代詩歌寫作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課題,而且已經呈現出了一些很重要的成果。
霍俊明:時至今日,令人悲哀的是很多詩人和評論家們對你和你的詩歌印象和認識仍然停留于十年前,仍然在各種場合糾纏于你早期的那幾首詩并且簡單的攻擊和否定。曾記得一個老牌批評家元老在看到我《尷尬的一代》中對你的評價后他對我感嘆到沈浩波的詩歌原來是這樣的?能談談你詩歌的變化嗎?
沈浩波:我從進入三十歲以后,或者在二十九到三十歲的時候,個人在寫作中的思考范圍突然變得大,變得多。因為在青春期的時候,在我的2004年之前,那時候寫作相對是發自身體,發自天性,尖銳、歹毒、充滿激烈不安的荷爾蒙式的反抗。但當我走到一定年齡之后,這種寫作就不適應這個年齡的身體了。這個時候,我的身體里已經容納了足夠多的東西,烏七八糟的東西也好,各種思考也好,都會逼使我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更多,這時候會有一個巨大的反差和不適應。以至于《心藏大惡》出版后,整個2005年,我整整一年寫不出詩來,突然失語,不會寫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算是從這個巨大的反差和不適應里重新爬出來的,找到了新的寫作資源,并且容納進了我的內心和更開闊的寫作方法中。而且我把我這段時間所有的思考盡可能地通過寫作來解決,呈現為作品。進入了一個新的寫作階段。在新的寫作階段,我關注比較多的幾個問題,一個是時間感。這個也許可以很簡單的理解。由于青春期戛然而止,而天然帶來的對時間的思考,對生命的思考,對歷史的思考。當每個人在他往中年去的路上的時候,他身上的歷史感會不由自主地加重,因為青春的寫作是無負擔的,當你到三十多歲的時候,你會更多地去觀察你的父輩,更多地去觀察你的父母的時候,感受會越變越復雜,所以我在那段時間就整個陷入了一種迷茫和恐懼之中,我經常在想,在中國這種復雜得無邊無際的歷史中,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我到底是如何成為今日之我,我是怎么成為這樣一個我的,那么我會以我的一個三十多歲人的視野和體驗以及思考能力去看我的父親母親,想他們是怎么變成我的父親母親的,他們怎么一步一步活成了今天的他們,他們又怎么一步一步使“我”變成了今天的“我”。從我的父親母親這一代,又想到我的祖父祖母又是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而那樣的一個時代又是怎樣的歷史。我是1976年出生的,正好沒有經歷過那個特別動蕩,特別不安,特別混亂的年代,但又離它最近。所以對那個年代有天然的親近感。特別想去感知你的祖父祖母,你的父母是如何被一步步地扭曲成今天這樣的形狀,而他們同時是如何把他們所扭曲到的一切,傳遞給我,來扭曲我的靈魂,把我變成今天這樣一個扭曲的畸形的人格。同時這樣的人格又如何能夠在這樣的思考中重新站起來。能不能從歷史的產道或者母親的產道中重新爬出來?是否能夠重新的站立,站立成為一個真正內心自由的完整的“自我”,這可能是相當一段時間我寫作時每天繞在里面的話題。
霍俊明:談談你近期引起廣泛關注和討論的長詩《蝴蝶》吧!說說寫作這首長詩的準備、心理狀態以及寫作過程中是否存在著困難以及挑戰!
沈浩波:整個《蝴蝶》我寫的第一輯就是我的迷茫和恐懼,第二輯就是這樣一個歷程,我是如何成為今日之我的。在寫這首詩之前,我其實是沒有答案的,甚至是恐慌和迷茫的。但當我寫完我的迷茫和恐懼之后我覺得我的迷茫和恐懼沒有了,我覺得這是詩歌的力量。它讓我從這個漫長而黑暗的產道里爬了出來。當我寫完“我是如何成為今日之我的”這樣一個很長的詩歌的時候,我覺得我找到了答案,找到答案之后我就不想再去回顧了。這就導致我在寫第三輯的時候,不太好下手。因為要讓這首詩乃至我本人像一個嬰兒一樣重新誕生。解決完自身在時代中的“我”的問題(當然,這也只能是局部的,短暫的解決,事實上,詩人必將用一生去不斷而且反復的解決這個問題),那么就會馬上遭遇更開闊的,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和社會去寫作的問題。這就讓我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新的,必須建立起來的視野中。所以我思考得非常多的另一個話題叫“人文感”。剛才我們講到對知識分子這樣一個認識,這個認識我覺得對詩人來講,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文感。如果一個詩人沒有人文感,沒有歷史的重量,沒有社會的重量,也就沒有人文的重量,他最多只能成為一個局部意義上的所謂好詩人。所以詩人必須更多的去面對歷史和世界,面對時代和現實,面對這樣一個社會。如何面對這個“使我成為今日之我”的時代和社會,以及這個時代和社會在更多層面上與“我”的關系,是我一直在思考的。
霍俊明:說說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境遇、時代情勢和詩歌寫作狀態吧!你最有發言權!
沈浩波:我所屬的這一代人,上個世紀70年代出生,可能還算是理想主義的尾巴,自由和尊嚴之心始終存在,60年代人身上這種情結會更甚。但我們現在看到的結果是,60年代的人大部分都已經同流了,當年的先鋒派,現在紛紛投誠了,當主席去了,到年齡了,當年可都是先鋒派。80后更是完全沒有這種歷史的和理想主義的善惡負擔,沒有簡單的是非感,或者說是非感是約等于零的,是不存在的。你跟他講,他覺得,天方夜譚嘛。我就加入一個作家協會嘛,這有什么嘛。你跟他談這個,這代溝太大了。我自己的感覺很強烈,我上面的兄長們在紛紛地當主席,我下面的80后們覺得被體制是天經地義。而我們自己這一代,就像時代的孤兒,懸在這兒。
霍俊明:我覺得你是青年詩人寫作相當清醒和自覺的一個,對自己的詩歌甚至這個時代詩人都有著相當深刻而準確的認識。簡單說說!
沈浩波:我們看到更多的寫作者,在這個時代,早已失去了獨立的內心。都在紛紛體制化。他們永遠在關心是,得獎啊,開會啊,永遠是在關心著誰當了副主席啊,誰當了主席啊。所有這些人,他們在關心的永遠都是這樣一些話題。體制對文化的奴役,在詩歌這一領域,由于眾多曾經先鋒的詩人的紛紛主動靠攏,變得更加無孔不入。這是時代對詩人的另一種強大的作用。被知識分子化是一種作用,被體制化是另一種。而這兩種作用,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來源于內心的蒼白和恐慌。缺乏強大的內在力量去面對,逐漸“被”而“化”之。把自己的面孔模糊為眾多面孔中不辨彼此的一張,以此獲得集體話語的狂歡和集體身份的認同。詩人如此,悲莫大哉。越來越多的,我看到寫作同道者內心的稀薄,一抹蒼涼的蒼白。這就是我們所面臨的社會現實導致的精神現實。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作為一個詩人如何寫作?我們的詩歌到底應該如何與社會發生最直接的關系?而當一個詩人開始在寫作中呈現越來越多的反思和迷茫,反省、思考、質問的時候,他的聲音是否就應該理所當然應該開始變得因開闊而低沉?而可以有權利享受不太尖銳的成熟感?而祛除簡單的因身體沖動而帶來的直接感?這又是我最近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我覺得如果我的寫作是遵循這樣一個簡單的進化邏輯的話,那么問題就太大了。不能因為你的視野更為寬闊,寫作資源、人生資源更為豐富,思考更為深入,就由此帶來寫作的尖銳性被磨平,或者被抵消這樣一個現實,更不能因此失去詩歌原初的那種身體沖動、舌尖一顫的語言沖動和內心微顫的天真情感。最終,一個詩人,是要能把你的反思,你的憤怒,你的體驗,你對自我的拷問,變成力量,壓入身體的巖層,伴隨你永恒的青春式的尖銳和憤怒依然而在天真爛漫中被催發。而不是彼此抵消,成熟世故。這是我在寫作中一個對自己的小小的反思。我覺得我在2004年以后直至今天的寫作中,可能做到了更復雜,更深入,更深刻,更多的反思,更多的拷問自己,更多的去面對。但我依然覺得我自己在逐漸失去2004年之前的那種天真、簡單、直接的來自身體本身的尖銳。今天,我覺得我想清楚了這個問題,這兩種狀態并非天然對立,而是可以通過個人心靈的消化、接受和沉淀達到渾然一體的。我也希望在我未來的寫作中能夠逐漸證實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