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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春天的紀事(散文)

2011-12-31 00:00:00阿舍
滇池 2011年10期

……我又夢見了父親。現在,這是我們彼此探望對方的唯一方式。夢里,陽光十分平淡,背景十分空曠。四周沒有樹,也沒有標志性的事物,仿佛哪里都不是,卻又可以是任何地方。沒有人關心這里是哪里,即使連夢見它的我也不關心。人們的臉都隱隱約約。他們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但我確信,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內心渴望的事物,神情因此專注又冷漠……后來,我似乎想起什么,我想我大概正在一個市集里,人們集中在這里,是因為這里可以找見彼此渴望的事物。市集的氣氛虛幻而自由,天空的顏色使它產生了一種不可企及的遙遠感。我并不奇怪自己來到了這里。夢中,天空平淡的光線讓我感到干燥異常,我一邊撕掉嘴唇上的干皮,一邊抬頭看天。這時候,父親憑空出現在一堆看熱鬧的人群里,發現我之后,便側臉瞧著我笑。我轉過身來,迎面就撞上了父親的笑臉。我當然知道父親從哪里來,他臉上神秘莫測的笑容確鑿地告訴我:你去哪里我都能找見你。父親在有生之年從未這么自信,仿佛塵世真是一塊巨石,不僅阻擋了他應得的好運,也碾碎了他魂魄里那些自在的本性。我努力使自己看清父親的臉,雖然父親的臉與所有人的臉一樣恍恍惚惚。我驚訝地發現,父親的笑容不僅神秘莫測,竟然也十分喜悅。因為父親的喜悅,我燥熱的心即刻涼爽了許多,快樂了許多。父親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暗紅色的上裝用金紅色的絲線繡著一株株高大的植物。這些美麗的植物我瞧著十分眼熟,卻無法想起在哪里見過。它們渾身通紅,每片葉子都像氣流一樣朝上飄動,父親因此看起來尤如被精靈圍繞。我雖然十分喜愛它們,卻因為它們通紅的軀體產生了灼燒感,仿佛躺在炎日里的一塊沙地上,便忍不住對父親說:“爸,您不熱嗎?”……

我眼看著他們埋掉父親。

八年前的一個早春三月,我在湘西懷化市芷江縣麻櫻塘鄉的一個村莊里度過了四天四夜。四個晝夜,雨來回變幻著身形,早飯時點點滴滴,早飯后便隨風傾斜成一大片雨霧,而在晚飯后霧茸茸的漆黑里,又沙沙沙地像一只受驚嚇的兔子奔跑起來。四個晝夜,雨來回變幻著身形,沒有一絲疲憊和止歇的跡象。我的皮膚,我的眼睛,我的鼻際,始終縈繞著一種我未曾經驗過的濃綠色的潮冷。四個晝夜,天地陰濕,無期無涯的雨將人們困踞在村莊里,葬禮反而成了人們沉悶生活的一種消遣。我難以忍受這樣潮冷的氣候,許多次避開人群,一個人坐在火廂里,就著身下微溫的火炭,一遍遍回想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

第一天

從親戚那里得知,每年這個季節,雨水要這樣來回變到再也變不出新花樣的時候才會停下來。我是西北沙漠里長大的人,對于雨水來回變化的花樣,多是來自道聽途說。所以,親戚的這句玩笑話,等于在告訴我,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停下來。

這是葬禮的第一個晚上,我因為受不了屋里的擁擠與煙霧,一個人來到屋外透氣。

沿著水泥屋基往外,我小心停在了一個屋角處。屋內燈光大概只有十五瓦,然而,即使是這十五瓦的燈,也仍然因為電壓不穩閃閃滅滅。又因為潮氣與煙霧,我的眼睛幾乎看不清燈光下的任何一張面孔,而因為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的聲音便也在滲著水的空氣里,越來越像從虛幻中飄來,又飄走。經師們吃了夜宵,正在休息,時間已經過了,他們仍然打不起精神。食物里也許有催眠的東西,它們易于使人的心靈與軀體同時產生倦怠。被這種松弛漫漶的氣氛所感染,我擔心自己的視力和大腦會出問題,便決定一個人呆一會兒。

雨依然在下,似乎比天黑前稠密了許多。十五瓦的燈光無法照到我腳下的這個角落,而雨似乎更隔開了燈光。空氣又濕又涼,暗昧地圍過來,又順著我的臉頰雨水般往下流。我睜大眼睛,努力了一陣,便放棄了視覺。很快,我找到了另一種觸摸黑夜的辦法,我用鼻子去嗅,果然就嗅出了這個位于湘西大山深處的村莊的夜晚。

黑暗濃得像一種高強度的化學液體,瞬間,那些被我吸入的濕涼的夜,便將我也化滅成了黑暗。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一種體驗。在西北,或者在沙漠,即使夜晚黑得令人看見了死亡,它卻仍然是通透的,困踞在其中的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恐懼與渴望,想象自己的腳步與心靈能夠無障礙地走向絕望或者希望。可是眼前的這種黑,完全像大水一樣阻滯了我的身心。

房基坐落在半山坡,憑著白天的記憶,我知道身前不遠處就是一片種著梯田的山谷,而山谷低洼,恰好便于黑暗的注入與淤積,因此,當夜晚越發凝重,山谷里的黑暗便越發高漲,就好像一個水位不斷上升、時刻都有垮塌危險的堰塞湖。我放慢了呼吸,更小心地轉了轉身子,身后木板壁散發出淡淡的霉氣,潮乎乎地貼在我的鼻際四周。我想到不遠處停放在十五瓦燈光下的父親的骨灰,想到這種規矩繁多時間冗長的葬禮,想到父親家里有這么多在我看來陌生的親人,想到這種大水似的黑暗,想到這種近似災難的雨水,想到漫山的植物,想到一重又一重翠綠而凝重的山巒,想到我所熟悉的父親為什么與這么多我所陌生的事物有關……這時,我聽見銅鑼一擦,誦念聲透過雨霧和黑暗,悶聲悶氣地漸漸流暢起來。接著,兩條人影閃出門扉,一個女聲對另一個男聲說:我出二百,再給滿滿加一道經。

他們叫我的父親為滿滿。這里的人稱叔叔為滿滿。多么陌生而奇怪的叫法。

事實上,一下火車,類似這樣陌生而奇怪的事便一件件地來到了我的眼前。

父親是在冬末的一個夜里離開我們的。離開前,母親和妹妹急著去找氧氣,家里僅留守著一個本家親戚。那時候,我剛從新疆返回寧夏。夜里一點多鐘,母親與妹妹終于敲開了一家醫院的大門,但當她們抱著硬邦邦的氧氣袋回到家里時,父親已經叫不醒了。我因為離開不久,母親便沒有再叫我回去。母親直接做出了一切安排,讓我在西安迎接父親的骨灰,然后與本家親戚一起,帶著父親的骨灰,前往湘西埋藏父親。

從西安經長沙再往懷化,一路上,轉車,買票,吃飯,睡覺,父親的骨灰盒都是本家親戚小心提在手里。我不會刻意去看那只裝著骨灰盒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只在本家親戚抱著他,或者拿出他的時候,快速瞥過一眼。我更不敢伸手去碰,或者去要。我不知道還需要多長的時間,我才能接受分別時還睜大眼睛看著我的父親,被裝在了這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里?整段路程,我置身于悲傷與抑扼當中,本家親戚似乎看出了我的畏懼。

我很快就看見了湘西的大山,火車離開張家界車站之后,層層山巒就越逼越近了,火車的速度越快,山巒逼近得也越快,以至于許多時候,我感到那些生長著密林的山巒就好像一個個巨大的綠色精怪,它們不知疲倦地跳著撲過來,在某個車窗外跳騰一下身影,便突然閃去,緊接著又趴在下一個窗口向我張望。但火車也有慢下來的時候,這時候,我可以透過車窗上兩滴雨珠間的間隙,看清楚窗外那些仿佛觸手可及的草木。事實上,除了被雨水浸潤得翠油油的綠色,那些草木我一個也記不下來。我只記得它們繁蕪蓁茸的形態,我記得它們一并在雨中微微抖動身體,一并將自身的呼吸連貫成一層淡青色的霧氣,一并競坡而上,一并聚集在山頭,一并匯入陰濛的天空。我的眼睛緊貼著這些無處不在的淡青色霧氣,繼而又緊跟著那些跳閃不停的綠色精怪跑進一只黑糊糊的山洞,我快速并驚訝地記下這些陌生的事物,既覺著恍惚又不時感到一陣陣地悸動,如果不是因為父親離我們而去,湘西的大山可能還要推遲若干時間才會進入我的生命,這些新鮮而特殊的體驗當然也就會因為時間的差異而有所不同。許多次,我差不多相信了大腦中的一些臆想:那些綠色精怪在一連串地跳騰之后,慢慢變成了漸次打開的門扇,它們一重重地展開,我一重重地走進去,這樣,父親就被我送回了家鄉。

直到走近設在小叔叔家的喪堂,本家親戚才將骨灰盒放在我的手中。他告訴我,我是父親的長女,只有我,才有資格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從正門進入喪堂,而他,以及更多后輩的子子孫孫,都只能從側門走。

在沙漠,我所看見和經歷的變故是那么少,在沙漠墾荒的人們日復一日地經歷著人生的沉淪與艱苦,日子一長,便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儀式。絕大多數時間,日常,僅僅意味著生存和簡單的歡樂,那些附著在人們姓名深處的有關故土的風習與禮俗,隨著年月的深入,漸漸遠離了他們的記憶和身體。那是一個要求人們扔掉個性、扔掉差異的時代,人們以與旁人保持一致為安全。當然,必然會有一些人的內心固執地記著什么,但他們也只能在寂黑的夜里,以一種犯禁的心理,偷偷摸摸地舉行著自我的儀式。而有關出生與死亡,有關祖先與故土,父親從未告訴或者教給我什么,或許他認為那是無益的,當然,也或許是另一些我并不知道也無法猜到的原因。所以,當父輩們經歷的沉淪與艱苦移換到我這一代時,已經變成了在沙漠里的粗率的成長,以及對自身傳統的所知寥寥。

本家親戚將骨灰盒放在我懷中之后,我遲疑了片刻,內心產生了一種因為無知而急于求助的感覺。我瞥了一眼本家親戚,這位一路上只字不提父親的年輕兄長,突然在泥濘的山路上改變了神色,細雨以及身后濕氣氤氳的大山,反而讓他細長的眼睛和豐滿的臉頰失去了往日的綿軟順遂。他的嚴肅差不多被我看成掉下了臉子。我有些怪他,路上為什么不早一些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我不明其義地接納了他目光里冰冷的等待,匆忙低下頭,看了看那只流著雨水的人造革皮包,壓下了心里的疑問。

事實上,就在接過父親骨灰盒的一刻,沿著本家親戚這句簡單的交待,以及這個簡單的交接儀式,我已然進入了一種陌生的儀式里,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整個過程恍惚卻又迅速,一邊是我的一無所知,另一邊是禮俗的不可置疑,而我,僅僅是無措地被父親的死亡推著往前走。

交待完這一切,本家親戚有意退后幾步,把接下來的路讓給我一個人。

本家親戚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這里是湘西的大山深處,你必須扔掉沙漠里的一切習慣,你必須按我們的方式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巧經過山路旁的一株梨樹。梨花稀疏,一些纖白的花瓣躺在紅土地上的青草叢中,另一些則遺落在山路當中的泥濘里,被人或者牲畜的腳踩得骯臟不堪。我有意讓自己的步伐放慢一些,仿佛為了確認眼前不是一種幻境,當然,也是為了懷里父親的骨灰。這時候,遲緩是有益的,在于我,是能夠建立一種記憶,在于死去的父親,是重拾那些喪失的記憶。但不管怎樣,對于我來說,眼前的這片山水還是太陌生了,當我緊緊盯著它們,它們會一點點確鑿起來,但當低下頭,它們就再一次虛幻了。即使近在眼前,它們似乎仍然那么遠。

雨不大,蒸汽般在山谷里飄拂,我沒有打傘,脖子里很快就濕淋淋的。我沒有更多精力左顧右盼,腳下的濕泥又軟又滑,我只能緊盯著腳尖。一人寬的山道旁,眼睛所見都是鮮嫩油綠的青草,再遠一些是溪澗與梯田,而我每抬起頭,目光的焦點便是那間擺起喪堂、等候著父親落葉歸根的木樓。它立在半山腰,陳舊、結實,像父親黑黑褐褐的臉,一些人影繞在四周,大多低著頭,但偶爾,會有人猛地抬起頭,向我這邊張望過來。

也就是三四百米的山路,我走走停停,每停下一次都好似再一次確認。最終,牢牢定格在我腦海里的仍然是那些青灰色的雨霧——一種近似于虛幻的物質。我看見雨霧懶懶舔著草木、舔著山影,它們白漫漫罩著山頭、谷澗、梯田,像在吮吸山林與大地的精華,也像是箍蒙著山川河流,不放走任何一顆想去外面漂流的異心。

第二天

只有一個晚上,我的骨頭就被潮氣浸得發霉了。伸開手掌,我能看見每根指尖都往下滲著水滴,一滴一滴,每滴之間,隔著大片大片寂靜的冰面。只經過了一個夜晚,初到湘西的虛幻感,便已僅剩下徹骨的冰冷和潮濕。對這種潮冷異常的氣候的不適,導致了我愈發低沉消極的情緒。身體的不適完全可以催垮我這樣一個意志脆弱的人,昨晚到天亮,許多個瞬間里,我幾乎認為,這種該死的天氣,比父親的離去更讓我無法忍受。

葬禮是從昨天天黑前開始的。地理先生、禮生、唱經班、樂師、香燭、紙錢、鞭炮、食物、煙酒……葬禮所需的一切,長輩們都替我操辦周全了,我只需在必要的時間里出現在父親的靈前。但僅僅是這樣,我已感到自己的身體就要接近極限。

上午,在將葬禮所需費用全部交管給一位親戚之后,我離開了吵鬧擁擠的喪堂,一個人往山坡上更高一處的一位兄長家走去。所謂的路,只是幾條競坡而上的田埂。田埂被雨水抹得像條黏滑的鰍魚,仿佛就是為了摔倒幾個手忙腳亂的人。這一次,我放棄了小心翼翼,甚至暗地里希望自己痛痛快快地摔出去,把因為潮冷而緊縮在一起的骨頭摔開來。黏滑的田埂上,我僵直地邁著步子,只被一種單純的渴望拖著,渾渾噩噩往前走。

比起二叔家的幾間屋子,這位兄長的房屋要干凈敞亮許多。而驅使我撇下父親,渾渾噩噩走來的那股渴望,僅僅是這間屋子里有一只熱哄哄的火箱。我需要溫暖和干燥,我需要一種來自外部的溫暖與干燥來緩解身心里的潮冷。只經歷了一個晚上,我的感官幾乎在這種潮冷中全部關閉。除了冷,我連為父親悲傷的感覺都幾乎喪失了。

整座房屋沒有一個人,大家都擠在坡下小叔叔家里,那里人多熱鬧,幾個山頭之外的親戚都聚齊了,就連在縣中學上學的孩子,也跟學校請了假,快快樂樂地回來了。我進了堂屋,拐向左廂房,卸重般脫掉了膠鞋。

坐進火廂里的一刻,知覺跟著就復蘇了。鼻頭一酸,眼淚便像扣翻的水桶,無可挽回地倒流出來。我差不多是喜悅地哭了一陣,為之前長時間地不知表達悲傷,為之前知覺長時間地喪失,為周身砭入骨髓的潮冷,為自己的無知和無措,為父親生前的沉默死后的空白,為遠方沙漠的干燥與熟悉,為這陌生的山水與親人橫放在我眼前的全部未知……

*如果火廂再大些就好了,我可以完全躺下去,讓身體上上下下都暖和起來。啊,我真想念沙漠里的火爐。那是一種大肚子的炮彈爐,高中時,父親在我房間里生了一只這樣的火爐。冬天的夜里,我去同學家很晚才回來,父親會一直坐在火爐旁等我。父親在擔心什么吧。父親將火爐燒得旺極了,我在門外都能聽見火爐里轟隆隆的響聲,火光透過爐圈蓋,在我房間的墻壁上跳來跳去。這樣的夜晚,父親大概也是喜歡的,他一個人呆坐著,不開燈,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痛快并雜亂地想著我們都不知道的心事。我在懷化城里住了一夜。懷化有電火廂,他們叫火筒。我喜歡火筒這個叫法,筒,漢字的象形與會意功能在這一時刻更強烈地使我體驗到鉆入一個狹小空間內所能夠獲得的熱量。沙漠里沒有這個東西。懷化城里的火筒用的是電絲,尺寸很大,躺得下一個一米八的男人,冬天放在客廳里,許多人可以同時捂腳,也可以整個人躺在火筒里,蓋著棉被看電視。鄉里沒有那么好的條件,鄉里的火筒只有一米長,下面擱的是火盆,火盆里裝著做飯剩下的木炭灰。坐在火筒里,我能聞見木炭微弱的焦糊味,這氣味在向上升騰的一刻就幾乎被冷空氣吞滅了,但我還是嗅到了它,我甚至還能察覺到它在我的鼻腔內稍稍制造的一種灼燒感,倘若再細加體會,竟然還會感到些許嗆鼻的滋味。這灼燒感絕然不同于多年前父親為我守護著的爐火的熾熱感。前者是灰燼,是事物燃燒過后的形態,是竭力攀住時間的最后的慘淡抗爭。后者只是燃燒,那欲燃欲烈的火苗,由摻著煙霧的黑紅轉為純凈透亮帶著乳黃的赤紅,在沙漠空闊的黑夜里,它無畏地憑借色澤演繹它令人驚訝的生命能量。不僅如此,還有聲音,聲音也加入進來,由車輪似地隆隆聲,到不怒自威的低吼,讓我不只一次地懷疑那聲音是對死亡的慶賀與歡呼……我的心神過于渙散了吧,竟然這樣不著邊際地想著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們要給父親做三天三夜的道場,來的人越來越多,雨不停,雨把人們的骨頭浸得都結了冰碴子。人們都尋著這人多的地方來了,他們靠在一起,坐在喪堂的四周,猛烈地抽煙,除了哀悼,也為相互取暖。上百號人的吃喝都要照顧到……啊,我看見火光了,它們在灶房的火塘里閃動,我身下的木炭灰就是一盆盆從火塘里取出的。三家的火塘四天熄不了火,上百號人要吃要喝。我看見火光映亮了某個人的下巴闔,他掀動鍋鏟,用力地翻炒鍋里的食物,但我不認識他;我看見一個人靠在火塘前的木板壁上半醉半笑,火光在他的右半邊臉跳,我同樣不認識他……這些人父親都認得嗎?這些人都跟父親有什么關系嗎?他們是來哀悼父親,還是為了這里有酒喝,有煙抽,有肉吃……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類事情,為亡人做道場,似乎在沙漠是不被允許的。我的外公,當年,靜悄悄地就下葬了,人們圍在他的棺槨旁,安靜而簡單地哀悼他,接著就送走了他。沙漠里,死亡從不喧囂,它晦暗的色調導致了人們對它的噤聲。沙漠太遼闊了,它的嚴酷與寂靜本身就意味著死亡,沙漠禁錮著綠洲,數千年里,綠洲的人們便如同生活在死亡的唇邊,人們坦陳和記憶它的方式因此便和這沙漠本身一樣寂靜無聲。當然,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哪一種送別死亡的方式更能給亡人慰藉?更能讓生者擺脫死的恐懼?那么多人,除了那位地理先生,我一個都記不得了,我對著他們點頭,轉身沒幾分鐘便無法再從人群中認出他們。表姐夫告訴我,客人來得越多,父親得到的尊重就越多,主家也就越有臉面。是的,父親生前雖然從未蒙獲比眼前這些鄉民更多的榮耀,但他至少是個國家干部,比起這些一生窩在大山里的鄉親,他算是有臉面的人。或許這葬禮的喧騰正是父親想要的。在這里,沒有人知道沙漠里的他也和這些鄉民一樣老實巴交,一些時候敢怒不敢言,一些時候唯唯諾諾,幾十年過去了,對命運的順從與忍耐令他越發地退到人們的視線之外。我看得出,他似乎也曾為自己的輕微感到有些丟臉。

*我的兩個叔叔,他們多像父親啊,臉頰、個頭、背影、神態。昨天,走進堂屋的一刻,他們一個站在幽暗的屋角抽煙,一個托著漆盒正在漆棺。尤其小叔叔,看見他,我幾乎驚呆,邁出的腳一只在屋內,另一只就僵在了門檻外。我的兩個太陽穴像是給什么東西重重地擊穿了。我以為那是父親。父親正給自己漆棺。除了造物,誰還能有如此細膩、逼真,甚至恐懼的力量?造物是否將他們的內心也同時臨摹了兩份?他們似乎比我更知道父親想要什么,也比我更清楚這場葬禮對于整個家族的意義。父親并沒有告訴我們他需要一個怎樣的葬禮,他只是說要埋回故鄉。我盯著小叔叔看,小叔叔在局促中喊了一聲我的乳名,而我并不答應他,只在腦際里慌亂回放他喚我的聲音,如同倒放一節只是兩個音節的錄音磁帶。它們竟然如出父親之口,輕輕地一拐再輕輕地一揚,湘地口音,卻并不濃重,不像小叔叔日常的口音,我幾乎聽不懂。我從來不記得他,他為什么像已經喚了我許多年?父親說過,他曾帶我回到這里,那時我才三歲。但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父親每提起此事,母親便在一旁怪怨:那是什么地方,孩子回來滿身是瘡,不許再去了。這樣,湖南老家與我就更有了隔膜。小叔叔期待地望著我,目光善良地近乎軟弱。父親也有這樣的目光,在他渴望什么的時候。木樓光線黯淡,深褐色的木板壁加劇了房屋的陰晦,濕氣透過板壁,也變成了深褐色,一層層向外暈染著。我看不清小叔叔穿的什么,沉黯的光線幾乎淹沒了一切顏色,他大半個身體都被光線吞掉了。他站在那只被他漆得黑亮的木棺旁,駝著腰,停下手中的漆刷,一邊望著我,一邊扯扯嘴角,露出半個凄哀的笑。事實上,差不多是木棺的亮光映出了他的上半個身形,他的目光便在灰茸茸的光線里膽怯地遞過來。哦,又是那種一觸即潰的卑微。它們也在父親的目光里,低進塵埃,與人無忤,卻始終感到畏懼……難道造物真得將父親的魂魄臨摹了兩份……即使父親走了,我還是渴望著他的強大,如同母親一生對父親的責怨與企求,但當見過兩位叔叔,一種血緣上的相似與貫通讓我完全放棄了這渴望的可能性。我能說這一切都與這片自然有關嗎?或者,這僅僅是一個家族的隱秘……

想不到一盆幾乎燃盡的灰燼會有如此持久的溫暖。我的四肢慢慢暖和過來,思維與聽覺也從散亂的漫游里收攏回來,重又盤繞在坡下傳來的銅鑼相雜的唱經聲里。那經里說的都是什么?道、佛、巫,它們又是哪一家的經?一概沒有人告訴我。之前,我似乎問過一句,答話的大姑媽也說不清楚,她左右問了幾個人,東湊西拼,含含糊糊說有閻王經、水經、血盆經等等,但見我一臉茫然,便說那都是為亡人開路托福的好經,念得越多越好。大姑媽瞎了一只眼,但她喜悅的神色仿佛已經看到了父親在另一個世界的吉祥。

越來越多的事物背離了我過往的經驗。這些棲居于湘西大山的親人,數代為農,貧苦度日,有的是文盲,有的連話也講不通順,卻如此大膽自在地想象、信任著另一個未知的國度。在沙漠,人們把死只看作死,當與死者的遺體告別后,死者的一切也都完結了,人們并不設想死者會有另一個國度,也不提起靈魂的事。至少,人們從不做出與此相關的舉動。不管內心如何,人們始終表現出了一種無神的信念。人們不與亡靈對話,也不懼怕鬼神,人們只聽從于上級的號召,以無窮地釋放力量——挖渠、修路、開荒、砍樹——來證實人的無所不能。所以,每當鈴鐺一響,念誦聲接續而起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經文是否真有力量?或者,我該不該信任這些經文的力量?

大半天過去了,雨一刻也沒有松歇,隨著天光漸暗,更有了密實的跡象,屋內開燈之前,我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扇向外張望,雨線猶如被扯緊的鋼絲,在愈漸緊迫的雨聲里,劇烈抖顫。時間泡在冰冷的雨水里,每一分鐘,我都需咬牙泅渡,但每到難捱之時,大姑媽的瞎眼與笑臉便浮在額際,且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大姑媽的瞎眼窩沒幾分鐘便會溢出一汪淚液,因為怎樣也治不好,只好任由淚液沒完沒了地淌,我記得她告訴我那是開路托福的好經時,一邊咧著嘴笑,一邊用袖口抹掉那汪毫無意義的水,貧寒的臉上全是她從未品嘗到的幸福。夜幕合攏之前,我與大姑媽,以及其他女眷圍坐在側屋里的一只火盆邊,那時,她的瞎眼窩已被袖口抹得又紅又亮,也在這一刻,我驀然發現自己幾乎已意識不到喪堂那邊的念誦聲,就如同我周圍的親人們意識不到窗外的霏霏霪雨,接下來,我看見法師在黃裱紙上畫出一些詭異的符號,接著,我看見樂師木然卻又不遺余力地敲打銅鑼,接著,我和所有親人一樣,可以安然走動在父親的葬禮上。

我知道,當我不再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置疑這場葬禮的冗長喧鬧時,才能使自己相信這份生者對死者的好意。

天黑之后,喪堂里的念誦聲突然大起來,銅鑼緊隨其后,咣嚓咣嚓,剎時響烈許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聽得出來這經聲里的迫切,當黑夜到來,亡靈的安危將經受一段已被預知的危機。無須旁人提醒,我知道此刻我該回到父親靈前。上午,獨自在木筒里取暖的那段時間里,與我一同送父親回來的本家親戚暫時替代了我的孝子身份,跪在父親靈前。事實上,即使不離開喪堂,兩位叔叔也不讓我跪太長時間,每次不過五六分鐘,他們便喊我起來,隨即從人堆里喚來一個男性晚輩,吆喝著命他跪下。一天下來,那些男性晚輩被叫多了,也有不耐煩的時候,便一邊躲,一邊嚷著說剛剛跪過。兩位叔叔的辦法總是簡單又可笑,先教訓兩句,說一些孝與不孝的話,如果仍不聽,就以不許他下一頓吃肉喝酒作要挾,而對方總是很吃這一套,便躲不了多遠,又老老實實跪下了。但天黑之后的這段緊要關頭,不知不覺中,他們都順從地與我一起守在父親靈前,一個挨著一個,直至跪到門外,跪在了風雨中。

第三天

我一個人在側屋里吃早飯,雞蛋,青菜,豆腐,還有魚,盛在白色的粗瓷碗里,高高低低擠在小半張字臺上。另一多半的地方,胡亂堆著炮仗、紙錢、香燭,以及白色的寬條米線。葬禮上的每一頓飯都不比平常,熬夜守靈,吃不好也就難以堅持,更何況,鄉里人能夠這樣放開肚皮吃喝的機會,總是少而又少。我總是一個人在房間里吃飯,兩位叔叔囑咐了廚師,我的飯菜單獨另做。從山水,到禮俗,再到飲食,我都與我的親人們隔成了兩部分。他們把雞蛋炒得又老又咸,他們吃魚竟然不刮魚鱗。我想,倘若不是我們連著血脈、連著根,彼此的世界將極可能永不被對方窺見。

血脈如同江河,這樣由北而南,由沙漠而密林,由干涸而潮濕的跨越,確在加劇著一個家族的變遷,而血緣的更新,文化的互望,以及地理上的往來,在多大程度上更改了我生命的走向?人類正是通過如此漫長而恒久地遷徙,才有了今日的風貌,然而我似乎顧及不了那些遙遠又宏大的主題,我所耿耿于懷的,僅僅是父親給予我的血緣,以及他在有生之日,對這種血緣的含糊不清的、近于空白的表達。

生之艱難,生之狼狽,生之幽暗,以及更多生命的陰面,當在時光里與之相峙,我知道許多人都會背過身去,或者視若不見,或者守口如瓶。我會如此,所以,我猜想父親也會如此。然而,對于故鄉——這個巨大的生命背景,父親大半生所持有的靜默,以及微弱的表達沖動,卻是一件悖于常情的事。自然,我多少可以猜出其中的一些緣由,譬如:沙漠里那種統一的、無根的文化環境,經由一種時代政治的認可,已經變成一種強勢文化,它像一個穿著軍裝、雙手叉在腰間的革命者,將那些背離于革命意志的文化表現都揮斥在一邊。又譬如:在母親的感染下,我始終認為,父親的出生地是一個貧窮和遙遠到不需要去記憶并惦念的地方。當然,假如它變成了諸如長沙、武漢、上海那樣的大城市,一切將完全相反。這也是為什么,父親一再想調回家鄉卻始終未能如愿的原因。

人們愿意記住并炫耀的,總是生命里光亮的一面,這其間所包涵的價值取向既是人心,也是人性,當時光的波流一日日沖蕩過后,個體的生命便由此而更纏繞、更深邃。記憶里,父親不曾說過任何別有深義的話,他告訴我的極少的幾個道理,就是幾句被我看作陳辭濫調的古訓,譬如“有的放矢”,譬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至于他自身的人生所感,他幾乎什么也說不出來。語言,幾乎成為橫卡在他喉嚨里的魚刺,吐不出來,便只能往下咽。有一年,大概我剛上中學不久,一天傍晚,我將一張考得一塌糊涂的試卷丟在他面前,告訴他老師請他在看完成績后談談想法,父親瞥了一眼那個糟糕的數字,開始了思索,他扶正試卷,端直身體,然后鄭重其事握起一支鋼筆。接下來的時間,父親貫注于他內心的所想,筆尖不停地在試卷頂端的一小片空白上滑動,仿佛詞語正隨著思緒飛快流出,筆尖滑動間,嘴角也隨之而微微牽動,像是某個力量過大的詞語,正在撞擊他內心的某種情感。然而,這不過是一段虛擬的書寫,它一覽無余地泄露了父親的內心:極度地渴望,以及極度地失敗。父親的筆尖凌空滑動了十幾分鐘,時而流暢連貫,時而用力帶出一筆漂亮的彎勾,嘴角亦不停地被來回牽動,卻始終沒寫出一個字。我坐在他對面寫作業,偷偷打量他好幾次,越看越覺著可笑。終于,父親落下了筆,寫出了幾個字。寫完之后,父親將試卷推向我,我伸手接過,拿起一看,上面是一個“閱”字,下面是他的名字與日期。

一次在試卷上與老師的對話如此,一生對家鄉的訴說與傾吐也好不到哪里去,父親不是能夠領會噤聲與沉默的深義的人,因而并非在用沉默強調和表達什么,他僅僅是不會說,不知道怎么說。他有表達的沖動,因為不只一次我見他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發呆,手里夾著一根煙,忘記抽,就讓煙白白燃著,煙灰吊得老長,而他盯著腳前的一根木柴,或者編到一半的柳筐,心神貫一,嘴里飛快地喃喃自語,不停頓也不打嗑,依次隆起的重音,很像正與人爭辯,但始終是波濤萬頃地講著什么,激烈處,一只手還會猛地一揮,顯然是情感沖突所至。有一次,我盯著父親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好奇,大著膽子問他在說什么。沒想父親吃了一驚,抬頭的一瞬有如一個被救起的溺水的人,目光陌生而遙遠。

想象,總是緩解人生難堪的一種方式,在言說這件事上,父親似乎只能如此度過。所以,到了日常里,那些有關自身的表達,便都表現得盡量稀少,盡量簡短,盡量無痕。

也許造物從未使父親的思緒與語言連貫成一條筆直的光線,也許造物從一開始,便在他的思維與他的語言之間設置了一條崎嶇的溝壑,以至于父親只能在無聲中,想象那種語詞連貫的洶涌與快意。近幾年,我時常回想父親身上這種形如天賜的匱乏,也多次嘗試找到其間最穩健的緣由,但似乎我又有意地在延遲這種發現,仿佛這尋找本身,已如同一種懷念和想念,而我不愿使它結束。

我們住在沙漠邊緣的一個農場里。四方鄰居皆來自全國各地,山國,水鄉,平原,雪地,這其中,大多數懷戀故土的人會固執又自然地使用自己的方言,于是,聽他們聊天、罵人、呼喊子女,就成了日常生活里一件有趣的事情。而他們,也經由這種有別于他人的方言,確認了自己的根系。但父親卻從不說湘西方言,他的口音,只有熟悉湖南方言的人,才能從他個別的發音與音調里辨認出他來自何方。譬如父親從來分不清漢語拼音里的“h”與“f”,他將“花兒”總說成“發兒”;另外,還有一些特別的音調,先是往下拖,等到拖夠了,突然直拐而上,再戛然而止,仿佛一個形狀生硬的“√”符號。

我常在想,除了一些生活習慣的改變,沙漠帶給父親的,是不是另有一些深微的、不易察覺的牽染。這片沙漠邊緣的綠洲,塔里木河岸畔,原本是幾萬平方公里的無人區,居住著少量的維吾爾族居民。有人做過統計,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塔里木河阿克蘇段計算,到若羌縣塔里木河尾閭,一千多公里流域內,土著居民不過萬人。然而十年之后,十幾萬從內地調遣來的兵團人便扎根在此。這些兵團人既改變了這片沙漠綠洲的生態樣貌,也導致一種散亂無根的文化形態。人們以各自的方式懷念著家鄉,但漫漫無際的黃沙,白嘩嘩的鹽堿地,物質的貧匱,以及高度政治化的時代心理,都使原本已經遙遠的故土的呼吸與氣息,一年比一年微弱了。在于父親,文化、傳統、根脈,類似于這些能夠標識自身、區別于旁人的符號,也就被他在靜默里抹得更淡了。所以,直到父親去世之前,我只能認為父親大概早已忘了自己的家鄉話。

父親抹去了自己的“湘音”,也始終在日常中默默無聞。他從不會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在單位,人們對他的評價從來就是三個字——老實人。在家里,他自身的意愿也常屈從于其他人的身后,以至于大多數時候,沒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父親都顯得既缺乏個性,又微不足道。但是,葬禮上突然就有這么多人圍繞著他,使他成為了中心,道師為他開路,地理先生為他尋找死后的居所,全村最好的勞力為他挖墳抬棺,兄弟親手為他打棺,姐妹為他放聲大哭,子孫們給他磕頭……

除了親人,今天上午,又有一位匆匆趕來的幼時伙伴,因為聽到消息已晚,他買了花圈扛起就走,一口氣趕了過來。將近七旬的老人,因為走得匆忙,沒帶雨具,只身背著花圈,冒雨翻了兩個山頭,走了十幾里地。我看見他的時候,幾位女眷正擠在屋檐下向他張望。重山莽莽,陰灰色的山谷里雨霧彌漫,山坳里稠密的草木早被天色涂沫得黯淡無光,梯田里一片汪洋,那條貫穿山谷的泥巴路,已被雨水泡得又稀又軟,一腳下去便是一個齊腳踝的爛泥坑,泥坑一個挨一個,一路蜿蜒曲折,就伸到了小叔叔家的坡底下。遠遠地,我便望見了他,他扛著花圈,一個人從雨霧里鉆出來,身形蕭索,一路忽左忽右,跨跳著爛泥路上的爛泥坑。我吃驚地盯著這幕圖景,云幕低垂,陰雨紛紛,慘淡天地間,一個孤寂卻奮力行走的人影,這形象的深義可被文學家描繪得廣闊而深遠,而事實上,這不過是這片山水間一個日常的片斷,一段帶著泥巴味的鄉情,如同漫山競發的青草灌木,是塵埃里的微末。小叔叔眼睛好,最早認出他,人在坡下,便打起了招呼。我聽不懂他們都說了什么,那些音節傳進我的耳朵,就成了一條崎嶇且深不見底的地道。地滑,上坡有些吃力,兩個年輕人跳下去,伸手接過已被淋塌的花圈。沒了負重,他腳下加快許多,幾步就來到喪堂跟前。三叔隨后也迎了出來,兩人簡單說了幾句,便都相對站著,不再言語。老人站在喪堂一側的屋檐下,帽子已經濕透,他掀手摘下,擰了一把,接著用帽子背面抹掉臉上、頸上的雨水,之后便隨三叔指引,將目光投向我。我向他點點頭,見他須發花白,眼淚沒能止住,嘩嘩流下。父親恐怕早就忘了這位幼時伙伴, 更無法曉得這幼時伙伴在他死后對他的情義。老人看到我的眼淚,倒也沒有跟著我難受,因為陌生,他客氣地對我說了一句話,這話是三叔翻給我聽的,他說:我比你爸爸大幾歲,他去新疆后,我再沒有見過他。

第四天

黎明前父親就要下葬了。

這最后的一個守靈之夜,突然來了許多唱歌的男人。他們什么時間來的?誰去請來他們?他們叫什么?他們有幾個人?我一概都不清楚。而整個晚上,以至于之后的許多年里,他們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背在身后,一邊唱,一邊繞棺而行的背影,以及那近于單調卻奇異的歌聲,卻持久在我腦間回放。后來,三叔對我講,這些人多是不請自來,平常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都是上了歲數的鄉里人,喜愛唱歌,大山里有唱喪堂歌的習俗,便學著唱起來,一來二去,越唱越熟,到了后來,很多都是即興作詞。我又問這樣唱一個晚上要多少錢,三叔講,每個人也就三五塊,不給也可以,只要有煙抽,有酒喝就行了。入夜時,我向排坐在喪堂一側的歌師望去,昏暗燈光下,昏黃氣霧里,他們抽著煙,翹起二郎腿,面色沉黯。我看不清他們的眉目,但覺歲數并不像三叔說得那樣大,只是每個人都是一副勞苦的形象,身體瘦而精干,微微駝背,頭發大概是從不梳理的,衣服已經洗得很舊,然而神情木訥又易于滿足,似乎幾根煙、一杯酒就能帶來莫大歡樂。

一段經,一段歌,念誦聲停下的時候,歌聲就響起來。喪歌像是越唱越長,先初是一個人唱,后來變成幾個人輪流唱,再后來,變成一人唱,眾人和。這最后一個守靈夜,差不多是靠歌聲延續下去的。

與經文相比,喪歌的歌詞顯然是易懂的,這天晚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坐在喪堂側門旁,靠著門板,在濃濕的寒意里,一首接一首聽,雖然并非都能聽得懂,卻一點點地,從他們悲愴的歌聲里,聽出了這片大山幾千年里的敬畏、渴望與酸苦。那聲音悲愴而樸實,浸透著大山的莊重,又在雨夜的襯托下,散發出深谷草木的幽邃氣息。喪堂窄小擁擠,但當歌聲響起,所有人都靜下來了,站著、坐著,一個個低下頭,任由歌聲牽帶著自己,哪怕到很遠的地方去。歌聲時而哀哭,時而吟詠,時而規勸,有時候,竟然又會逗起趣來,引得眾人突發一陣哄笑。誰都明白,新亡已去,而生者還要活下去,這笑聲便是生者的希望。

夜,濃黑而嚴密,不放進一絲光亮,也不放走任何渴望。雨沙沙響,編織它巨大的網,黑色的網,人被網在山谷里。整個村莊的人都守在一個亡靈前,整個山谷,只有喪堂擠出一點光亮,這一幕,似與人的肇始相去無遠。歌聲吸納著守靈的人們。夜越深,人們湊攏得越緊,圍著歌聲,靠在一起,彼此索取彼此溫暖。最初,我繃直聽覺,竭力分辨每一句唱詞。湘西土音,那些連在一起的音節,黏得就像在火盆里烤熟的糍粑,我分不開它們。后來,我不得不放棄。哪知這樣放松下來,我反而嗅出了歌聲里繚繞的氣息——辛烈、詭秘、深遠,如同走在湘西莽茂的山谷間,萬物的勃發與腐爛,一并在時光里積淀。然而我心里仍有遺憾,這喪歌除了哀哭,還要歸結新亡的人生功業、鄰里師表,在于我,是極想聽到這些歌師對父親的歸結,對于一個離鄉多年的游子,他們是用現成的唱詞,還是如三叔叔所說,憑著對人的理解,即興為父親唱出悼詞?

不說鄉音,也不表白自身,除了使自己隱藏于人群,父親在有生之年,對于我們的言傳身教,只是如何去做一個質樸又委曲求全的人。我不知道我與妹妹在多大程度上學到了他,或者說,我們在多大程度上竭力不學到他。但在父親淡化、隱藏自己的故鄉,也即我們另一半根脈的這件事上,我們都表現出了與他一致的沉默。

但這天晚上,我卻聽到了他們口中的另一個父親。

夜里三點,我跟一位表嫂聊天,我說爸爸從不跟我說湖南話,所以我聽不懂,走了這么多年,他大概也不會說了。表嫂嗓門大,人也利索,我話聲一落,她便不以為然否定了我:怎么不說,他回來都說家鄉話,說得好得很呢,一說說沒完,我們都聽他說。我們誰做的不對、想的不對,他還教訓我們呢。有一次,他跟小滿滿爭來爭去,后來說急了,伸手還打了小滿滿一巴掌。我有些狼狽,顯然,一個愿意對自己說家鄉話的人,彼此才更親近。后來,與我一同送父親回來的本家親戚也說,父親去世之前的半年里,只要他往父親跟前一坐,父親就與他說起了家鄉,那時,因天天打杜冷丁,父親口齒已不清晰,但仍然努力要說。到了我回去見到父親的時候,麻藥幾乎抽走了父親舌頭上的所有神經組織,吞咽、發聲,凡需經過舌頭完成的生理動作,一概變得遲緩、沉重,僅有的一點味覺,只能讓他感知到甜。但正是基于這種情狀,父親的湖南口音反而一日日顯著起來。一些我們不常聽到的湖南音調,漸漸多起來,他軟軟地拐上去,再長長地拖下來,幾乎是任性地說。就是那段生命的最后時光,憑著這些極少發出的音調,父親的生命底色反而從未有過地鮮亮了。

沙漠似乎禁錮了父親的自然本性,而令我難以釋懷的正是這一點:無論內心如何,父親順從地留在了禁錮他的沙漠里,直到死。而禁錮或者自在,父親真能活出兩種命運嗎?

父親對故鄉也并非只字不提,鄉情在于他,也有情難自禁的時候,并且,隨年齡漸長,一年年愈漸濃稠。父親多是這樣描繪自己的家鄉:“都是山,都是樹,望不到頭,雨多得很,下好幾月,哪像沙漠里這么干。”過于簡單的語詞,再加我的渾沌無知,它們便無法引發我的聯想。

終于有一年,大概是大一暑期,我放假回家,意外發現父親房間里擺著一副木質畫架。畫架靜立在房間一角,一看便知是父親自己做的。一塊三合板鋸成的畫板上,鐵夾夾住了一張白紙。白紙又硬又脆,上端因為浸了一道水彩,抽巴起來。父親用鉛筆作畫,下筆十分輕淡,已隱約繪出了群山,群山上的草木、木樓、梯田、人影,以及耕牛。群山層遞而上,草木時而凌亂,時而齊整,梯田的曲線如同迷宮,耕牛只是簡單的一個符號似的形象,木樓的檐角擋在屋后的幾株泡桐樹前。

因為筆跡的輕淡與簡約,我并未能夠從畫中體會到一個雨水之鄉的滋潤與蔥郁,因此也談不上好奇,或者喜歡。但整個假期,我來來回回在這幅畫前經過了許多次,每走過一次,畫面所構成的空間,便更深入一些我的記憶。之后,當我大學畢業,當我徹底離開了沙漠,那記憶便可以隨時隨地提醒我,我的生命里,還有另一處與我有關、我卻一無所知的存在。

我當然知道父親畫的是什么,然而最初,我們都當這是一件不需要討論的事情。

但我沒忍住,一天,我去父親房間找東西,隨口就問了出來:“老家就是這個樣子?”父親“嗯”了一聲,從煙盒里揀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接著瞥了一眼畫面,臉上突然就有了微笑。我再問:“怎么不上色,上了色會更好看。”父親吐出一口長煙,說:“還沒畫完。”

父親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我辨不清那是一種洋洋自得,還是一種心滿意足。

父親畫畫并不奇怪,之前,母親已經通過多種方式讓我和妹妹知道了父親有許多微不足道的生活才能:父親會打家具、會木刻、會制糖,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會織漁網,會編筐,會烹調,會踩縫紉機,會夾野兔子,會種植……但父親就是無法使自己從人群中走出來,使自己出人頭地,當然,也就無法像母親所希望的那樣頂天立地。

這幅在我看來已經滿滿當當的畫,只有父親清楚,它遺漏了哪些細節。

既然父親說這幅畫沒有畫完,我便一直等著看它完成的一天,但是直到我大學畢業,直到我們從團場搬進城市,直到父親去世,這幅畫依然沒有畫完,依然沒有上色。有一年,我在放雜物的地下室里,又看到了這幅畫,白紙依然夾在畫板,而筆跡因為長久地摩擦與蒙塵,有些地方已經模糊不清。再后來,父親去世之后,我聽說這幅畫被妹妹收藏起來,也就不愿再提起它,仿佛不愿再提起一段悲傷。然而,只是到了近兩年,我才恍然悟出,父親所說的那些沒畫出的細節,或許早已被時間湮滅,父親只是等待它們重新浮現。

天蒙蒙亮,送葬的隊伍出發了,父親的棺槨緊緊捆附在兩根粗大的松木上,出發前,道師吆喝了兩聲,八名壯漢跟著喊出幾聲號子,接著力氣一鼓,棺槨就抬上了肩。微暗的晨曦里,那幾聲號子喊得粗壯而剛烈,屋里屋外,臨出發前的忙亂在號子響起的一刻一概結束,周遭剎時安靜下來,氣氛也隨之嚴峻許多。我有些緊張,一時不能明白這突然降下的靜寂意味著什么。儀式賦予生命的諸多環節以莊嚴與深刻,其間既有人對生命的理解,也有人對未知的猜度。父親的骨灰盒用幾只長鐵釘固定在棺材中間。這讓我好受許多,至少,他的骨灰不必隨著路途的高低傾斜,會像人生的種種境遇一般顛簸震動。棺槨上肩,八位壯漢確定力量已經聚集,便大喝一聲“好”。我聽到這聲叫喊,才放松下來,再看周圍,氣氛已在不知不覺中重又緩和了。

道師走在前面開路,三叔叔走在道師前面引路,他一個人,拿著一把鐮刀,將田埂、山道旁擋路的枝條劈手削掉,身手和年輕時的父親一樣利落靈活。那些年里,春天一到,父親便會帶著我在水渠旁的林帶里找柳條兒,他也只拿把鐮刀,我們要走很遠的路,才能找到中意的柳條兒,爸爸要用他來編筐子。家里的筐子已經很多了,但他還是要編。我知道,父親是喜歡去林子里,找柳條兒只是一個借口。可是沙漠的林帶并非湘西滿坑滿谷的草木,但父親仍然要去。一到周末,父親便會去有樹有草有水的地方轉悠。春天,他帶我在沙漠旁的林帶里找柳條兒、撿蘑菇,沙漠里草木珍貴,父親也就是砍幾根做做樣子,之后,我們就沿著棉田走,我們在田埂上走啊走,一直往前走,走過棉田,我們再拐上一條排水渠,排水渠渠擺上長著細細的蘆葦,蘆葦葉子鋒利,我的手臂和腳背上都給劃了無數個小口子。但是我才不管,父親走多快,我就跟多快。我跟著父親呼呼快走,手里攥著幾根柳條兒,既不問他去哪里,也不問他去做什么。這樣走著真快樂。沙漠里能有什么呢?荒灘,蘆葦,鹽堿地,野兔,兩個小時,也未必能遇上一片樹陰。但是我可以跟著父親走一個下午,甚至一整天地走,一張臉曬得焦黑。我不知道沙漠有什么在吸引我,但父親以他的方式將我放進了自然。父親攀在樹上砍柳條兒的姿式和三叔叔一個樣,利落靈活,一刀下去,又穩又狠。

除了砍掉擋路的樹枝,三叔叔時刻留意著抬棺的八位壯漢。墳修在山后祖墳旁,一路要上兩個山頭,過一個平谷,而所謂的路,只是一條一人寬的泥巴山道。雨一直在下,粉沫狀的雨珠落在頭發上,像鹽,一陣兒就化成了水。棺槨抬得十分艱難,拐彎處,或者溝谷旁,時常會出現險情,三叔叔站在高處指揮,一改連日來的溫和,板著臉,動輒便在前面厲色大喝幾聲。我夾在人群里,不時聽到三叔叔的吼聲。最后一個拐彎處,突然有了緊急。山道窄滑,外側一位壯漢腳下打滑,手勁一松,棺槨猛的傾晃起來,另外七人剎時失去平穩,驚險中急吼吼喊作起來。三叔叔跟著吼起來,聲音夾在混亂中,火燒火燎。那一刻我剛好拐出松林,抬頭就見到了這緊急的一幕,黑沉沉的棺槨幾乎是在一個山尖上大幅度地搖動了幾下,嘈雜的嘶吼聲中,幾個人影騰地從跟在后面的隊伍里沖上去,擠在一起托住了棺槨傾落下去的一角。

八位壯漢昨天挖好了父親的墳穴,墳頭對著祖墳,也對著前方一片密密層層的山坳,以及山坳后面,更遠處的莽莽重山。一個晚上,墳穴里又積了雨水,鐵紅色的黏土泡在水里,鮮亮的色澤觸目驚心。墳穴里不能有水,壯漢們又下去鏟,渾厚的身軀熱氣騰騰。地理先生跟著跳下,端起羅盤尋找最佳的經緯。棺槨停在一旁,我這才看清,油漆上得很重,鏡子般光亮,雨珠輕輕附上去,攀不住,一縷縷滑下來。

方才,眼見著棺槨險些掉下山坡,我不曾著急,這一刻卻禁不住張皇起來。我哭喪著臉,暗暗打量周身,卻發現眼睛看不過來,耳朵也聽不過來,而我想看見更多,聽見更多。然而,過去的四個日夜里,我難道看得不夠多?聽到的不夠多?那些隱藏在我血液里的陌生事物,廣泛、駁雜,可觸的,或者可感的,一并在短暫的四天里涌入我的生命,許多事物我來不及分辨就接納了,許多事物我一無所知就信任了。我還想看見與聽見,是因為我記下的太少了么?我知道,父親用他的死亡扔給我的這種認親方式,顯然并非他有意為之,我猜,他甚至在離去之前,已經斷定了未來:我將比他在世時更加疏遠這片山水,以及這片山水里的親人。這或許也是我曾經的想法,但此刻,事情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而我絲毫沒有強迫自己。我的眼睛和耳朵自己在看,自己在聽,她們越出了我的身體。

棺槨一點點被放下,繩索正要抽出的一刻,雨突然大起來,先初的一瞬,誰也沒意識到。但雨珠轉瞬變得更大、更硬,噼里啪啦竟然變成了雹子。雹子砸向棺槨,乒乒乓乓彈起一人多高。大家都愣住了。這時,三叔叔一聲大喝——“快封”,話音剛落,八個大漢已經甩起了膀子。又是一陣急吼吼的混亂,眾人都吆喝起來,和著山林里響徹天空的雨聲,將泥土落在棺槨上的咚咚聲淹沒了。我仍在驚愕中,未待完全鎮定,雨已經小了,再看父親的棺槨,已經變成墳冢。有人就在雨聲幾近消失的一刻說了一句:好雨啊,是催促爹爹入土為安哪。時間不過七八分鐘的樣子,直到壯漢們拿了鐵鏟轉身離去,我仍覺方才詭異的一幕形如虛幻。

眾人呼啦啦都散去了,我與幾位親眷留下來,將花圈、彩紙擺放在父親的墳冢上,將墳冢附近胡亂丟棄的塑料紙袋一并收起,之后跪在墳頭,靜靜地燒紙。

我似乎在父親的墳前呆得過長。父親要埋回來,他覺得這里是家,而我,卻感到把他獨自留在了異鄉。我們都在為自己尋找靈魂的家園,父親找到了,那么,我呢?

我回到小叔叔家里的時候,盛大的酒宴已經擺開。當然,隆重地送別了死亡之后,人們還要隆重地慶賀生。那一天,我似乎喝醉了,酒醒的時候,我已經坐上了返回寧夏的火車。火車上,我睡不著,我來來回回想,未來的日子里,我必然要仔細回想這次特別并遲來的認親,從它最初的發生,到眼前這樣一個局面。

阿舍簡歷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現居寧夏,媒體供職。發表散文、小說若干。已出版長篇小說《烏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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