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傳統的浪漫
當代法國女作家貝諾爾特1988年的長篇小說《心航》,新近翻譯到中國來。這書寫的是女歷史學家喬治與漁夫高文的故事。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三十幾年的歲月中,每隔些日子,就會離開各自的居住地,到一個陌生隱匿的地方相會。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的愛如火如荼;在這里,沒有階級、沒有文化層次的差異,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命的重合。然而,讀者要小心,因為這書寫的不僅僅是一個愛情傳奇,它更多地是將女人生命的體驗升華到沒有任何框架的自由的高度。我在書中看到的她,其本能和血液是那么“自由”;她隨心所欲地欣賞著陽光照曬下結實矯健的勞動男人;她閉上已經被“文明”化了的眼睛,只蜷縮在男人結實的臂彎里,深深地嗅著大海、陽光、以及男人皮膚上的海鹽味;這個時候的女人,擁有的已經不是“他人”的身軀,而是一個女人絕對“自我認知”的權利,而這一“認知”的權利是不需要“他人”來賦予的,用今天的話說是:她愛上的是她自己的靈魂,她自己的愛情,在這里,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是她絕對擁有自我的“權利”。
書并不是語言很華美的那種,整個小說不露痕跡,屬于流暢的敘事。我以為這是一本看似平實卻很不尋常的書,此書作者是1920年生人,出版《心航》時已六十八歲高齡;顯然,這個祖母級的人,她要探討的不是雙方所感受到的愛情,而是她一個人的話語權,我暫且稱之為“深度女權主義”。
在我看來,最早提出的“女權主義”概念是一個模糊的、集體式狂歡的群眾運動,它更多地是把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劃成了一條“你死我活”的三八線,而在這部小說中,女作家向我們展示的是她個體的體驗,她是單獨的,她似乎在向我發問:所謂浪漫,是框架式的?還是純個體的?
我想,還是讓我們先看看小說文本——
女歷史學家喬治在見到帥氣的高文那一刻,她就有了一種很眩迷的感覺,先是身上的血一下子凝固;俄爾,又有熱烈的沸騰。此時她還太年輕,無法解釋清楚這是為什么。她只是感到一剎那她生命的內部,仿佛撒種下鳳仙花籽那樣。她嗅著這氣息,眼睛隨了那同樣年輕的漁夫而去。他卻是故意對她不理不睬。他與他的伙伴在海邊唱歌跳舞,他的視線故意越過她投向別處,她懊惱地坐在不遠處的屋角,她的心被他攪亂了。從外邊吹來一陣陣的海風,吹拂著她長長的頭發。就著昏黃的燈光,她為他寫了一首詩,在離開漁村返回巴黎的前夜交給了他。
時隔一年,她又一次隨著家人來到這個小漁村。她的心在亂了很長時間以后,已經逐漸平靜。但是再見到他,見到他棱角分明的、被海風吹曬得紅通通的面孔,還有那像海水浸洗過的明亮而純凈的雙眼時,她的心又無法平靜了。也許兩性之間是靠電波傳遞感覺的。她有感覺了,他必然會同時有感覺,沒有單項的性質。有些時候,可能某一方礙于各種原因故意不去接收。不對,這說法不對。感覺一定是共同的,是在同一時刻,否則,男女之間就根本不會產生感覺。這大千世界,本來就是一陰一陽之為道。只是我們常常忽略了身體本身的語言,而去遵從太多人云亦云的觀念而已。入夜,他的吉普車響起,他像擄獲女俘一樣把她拖上了車。他載著她沿著海岸線奔馳。他們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在海邊木屋停下來。這一夜,有明月為契約和見證,她成了他的新嫁娘。月光下,微涼的夜色有著幽藍的神秘,透過木屋的縫隙,可以看到浪花重重拍打在碣石之上,一朵朵黑弦鑲邊的白色浪花涌進門檻,一朵又一朵。他們全然不顧。她把頭深深埋在他寬厚的懷里,嗅著他皮膚傳達出的深重的男人氣息,她撫摸著他劃船出海時練就的胸肌和腹肌,那么飽滿、富有彈性。她覺得她身體里面早已播種下的鳳仙花籽在發芽、開花,那桃紅色的花朵開放在水天相接的海岸線,她頓時淚流滿面。
年輕的漁夫把她緊緊裹在自己的身體里。他恨不得把她裝進口袋里,帶她穿過海角天涯。他們是通過氣息互相靠近,她身上鳳仙花的奇異香味讓他早已暈眩了。他故意吹著口哨打著響指,裝出一副倨傲的、不管不顧的瀟灑樣。但在內心,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體態玲瓏,穿一身白紗蕾絲花邊裙裾的姑娘現在正枕著自己的臂膀,她為他今夜身體的顫栗而哭泣。這個女人,似乎是在一個由海浪、島嶼、天空構成的大背景下完成了自我非傳統的浪漫。
瞬間的氣味
合上書,我揉了揉眼睛。南方春天的季節總被陰霾裹著,樹已綠,樹梢幾乎不動,風不爽,空氣讓人感到梅雨之夕的濕濡和憋悶。我想到了氣味這個詞。對,是氣味。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和居住的城市,文明和文化的覆蓋正在使許多的原始記憶和本能力量在消失。在習慣于喧囂的潮流和運動的人那里,誰還會有如此的緩慢、柔婉、細膩,可以嗅到男女之間那來自皮膚深層的海鹽味兒和鳳仙花瓣的香味兒?女歷史學家和漁夫,這兩個階級、地位、經濟條件有那么大懸殊的人,維持他們一輩子親密關系的,沒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有這種單純和明凈,那就是氣味的吸引。他們有意無意地可以拂卻那些贅冗的覆蓋,在他們醒來的那個清爽的早晨,用最活躍的大腦去捕捉那原始的記憶,用最清澈的目光去發現最初的真理。是強勁的海風,將這一切吹送過來。在這篇小說時而明快時而憂傷的敘事中,作家貝諾爾特似乎懸置了一向以來諸如自由與忠誠、曖昧與道德、逾越與懺悔等倫理困境的討論。她一上來就討論氣味。氣味,是她純個體式的靈魂。在我們,在作為靈長動物的人類,其漫長的歷史,帶著進化和退化的雙重性。這其中包括有一些本能性也就是本質性的東西,譬如這氣味,都快要被我們完全遺忘和廢棄了。我們過于輝煌的文明值得炫耀,而文明又是懸在我們頭頂的雙刃劍。時間過久了,適當時候去剝離一下它撬柄上的斑斑鐵銹,也許可以讓它更有魅力之光。這就是“個體女權”的話語,它雖然含糊,但卻“氣味”鮮明。
是啊,女歷史學家頭上的光環與此時此刻的她毫無關系;她全部的出色,是對歷史的真正修為,就在于她明白:所有的歷史都涵括在一個個片斷與瞬間。那里有一縷輕柔的歌,隨即帶出白色的鴿子正穿過屋檐飛向天際。一個小木屋里,男人箍緊了她,讓她有了一種仿佛窒息般的眩迷。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這樣對著他的耳根喃喃地講:我要有迷住全部男人的魅力才可以迷住你,不讓你從我身邊走開。他不相信:我有這么好嗎?當然,他的好與不好,她與他的平等與不平等,都只與她有關。我覺得這才是文本中最重要的聲音。
可能有人會說了,為什么不可以在婚姻和秩序里解決掉這些問題?為什么要這樣虛偽?既然已經這樣了,拆散、推倒不是更誠實嗎?這話聽起來振振有辭,其實,也許在女作家看來也是另一種方式的循規蹈矩;所謂的忠誠,妥協,隱瞞,其實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游戲,這是一個灰色地帶,也是一片沒有禁地的開闊地。
我覺得在這小說文本里更有意思的細節是:
女人這幾天狀態不大好,她腦子總是懵懂,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的沉,又加上太忙碌的工作,這時候,女人不想他。
身體好起來,生命開始蓬勃的時候,她就開始想他了。
哦,倘若我們以歷史學家的眼光老關照他們之間的氣味,那這氣味應該是歷史的細胞呢?還是歷史中人類情感閃逝即過的痕跡?
而一切氣味都那么地充滿欲望的濃烈,可當海風吹過時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真實的真實
像兩條自由自在游弋于深海的魚,自由和愜意是真實的、也是不真實的。浪漫是燦爛的,而處境卻十分滑稽。
這就要說一對男女浪漫的窘態了。
書中充斥著諸多這樣的細節:只要一有空閑,他就會好生照料他的妻。他陪她晚上的時候一道在海邊散步,回到家里,他會幫她按摩頸椎、肩周和雙腿膝關節。他不對她提任何要求,其中包括性。但是在床上,他會摟抱她,表示男人對女人身體的渴望。他會把關愛、疼惜、呵護給妻。他會把全部的收入都悉數交妻。全世界所有家庭的習慣依舊按秩序進行著。他負著虛偽的重擔和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了他的妻。他所奉獻的轟轟烈烈的愛情背后,其實是怯懦者卑微的內疚。
與此同時,女歷史學家卻進行著另一種真實:在她所擁有的全部浪漫中,她是多么感謝他的妻,是他那軟弱無力的配偶,和生活中的種種不愉快,讓他從中學習著解脫、承擔;驚懼不安里面,讓更多的達觀、磨練來支撐他;在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日常生活的平庸使她成為桅桿上的旗幟,成為他迷戀的目標。試想,如果他的妻是完美的,他的世界就該是另一番解讀;也正是他生活的平庸,激起了男人冒險的天性——
我注意到,小說中類似的描寫比比皆是:
早上,她做好了飯讓丈夫吃,他吃飯時她順便坐在他對面,與他講起別人托的一件事。她其實只是一個妻子沒話找話的與丈夫有個交流。她的話沒說完,他的眉心就皺成一個結,他沖她發火,無來由地發怒。
他總是看她不順眼,總是理直氣壯指出她的不對,比如毛巾洗完以后為什么不燙一下,屋子里的地板為什么不打蠟,或者是廚房柜子底下有那么多的雜物為什么不及時清理掉?這些指斥,看似無情,其實是日常生活中夫婦間最真實的對話。
這正如我們看到的類似婚姻,最真實的東西恰好是夫妻雙方心理上最希望回避的,而對冒險的幻想反而成了對未來不真實的期待;顯然,真實與不真實的悖論在這里完全被顛覆了。
時常,女歷史學家禁不住問自己:在歷史的塵埃中,有多少這樣的虛幻被遺漏?那一切落在時間上的塵埃又全是真實的么?不用翻閱歷史的記載,因為根本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逃亡之旅
幾乎在所有的女性主義的寫作中都充斥了一個詞:“逃亡”。
“逃亡”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在冒險尋找出口,而另一種是構筑一座溫暖的墳墓。
我看到兩個女人呆在極端的兩頭:
他的妻子:她承認自己有很多毛病,她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可是,她在想,他完全可以拍拍她的肩,說你是不是累了?他甚至完全可以笑著說,你是不是在消極怠工呢?他沒這樣用玩笑,用關心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意思,他只是不耐煩,他常常用厭倦、乜斜的目光投向她,這讓她的心一次次發涼。她承認他說的都對,她卻不能只做一個每天忙個不停的家庭勞動機器,她想讓自己是一個有人疼愛、幫助、原諒的小女人。她很年輕的時候在盼著,過些日子就好了,過些日子就好了。多少年過去了,一切都沒看到改善的前景。男人也很郁悶,他沒法說服自己,他一次再次的厭煩這女人的不能干,總在關心著書立說的大事,卻把家弄成這樣,讓他一進門就想逃。他煩躁了就不回家。女人沒辦法把自己每天的精力都用在家務上,她想,男人完全可以大氣一些,對這些生活細節那么計較干嘛?總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情吧。他們總在擰著,日子在不愉快中走過。女人一直在隱忍中過活。她有時想這結合是錯了,可她隨后又想,與誰結合對呢?她從來不幻想完美,她很現實,她要完成一生命運的連續性,那就遷就著退讓著過吧。但是這一次,她故意頂了他。她要像一般的女人那樣,可以不那么好的修養,這使他們的關系更真實。多少年來,他們的關系不真實,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一次次把她推遠。她多么想靠攏他啊,她想像所有沒主見的女人那樣往他身上靠一靠。他一個趔趄、閃身,她撲空,跌滑到泥地上。她在隱忍中。但有時她快要崩潰了。當他又一次向她發難時,當他把乜斜的目光掃向她時,她知道,從此她的逃亡計劃開始付諸實施了。她的叛逃變得理直氣壯,不再覺得是逾越,是原罪的熬煎了……她必須逃亡,這是一條學習隱忍、妥協的逃亡,這是另一種方式的淬火,在暗中,她的精神在倔強而又柔韌地生長。她堅信,逃亡之途,他也一起隨她從空中墜落。
而女歷史學家的逃亡卻如同一場蹦極:
他們相隔很長時間才會見面。
男人經濟上不寬綽,他總要攢夠一定的錢才可以買下他們約會的飛機票。
初冬的某一天,男人和女人又見面了。這一次,女人很是興奮的把自己新的研究成果講給男人聽。她說那特殊的歷史中總有奇異的人,他們在把慣性的生活撞一下。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下來,他卻催促她往下說。她看到他一向調皮的眼神開始變得飄渺而幽遠。她的每一句話,他都在認真地聽,因為這些話他平時很少聽到,他聽到的都是些日常的煩心的瑣事,和把人向下拉的俚語。她的話聽來反差大的時候,他潛伏在心底的探究事物價值的熱情就給煽動起來了。在他們又一次擁偎在一起時,他對于身旁這個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開始有了一種恍惚。這女人是我的女人嗎?那尊重和仰慕的高地,卻是由他自由馳騁的領土。他不是在蹂躪,但那入侵里,是他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肉里的那種無比的深情。
他對她說想要喝點兒酒。酒精作用之下,他才可以狂言譫語,可以講得放肆。他想他何德何能怎么就擁有了這個女人?當他不知道該要怎么表達他的熱愛和激情時,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她。他們之間又有著無可抑制的肉身唱和。每次他去看她,都仿佛在趕赴一場盛宴。他的女人羞澀節制中,卻又久久沉于自己的精神生活;風情萬種里卻又擔當使命,他再夯笨,他也該懂。他會遇到很年輕、很貌美的女人,他卻是再沒有心機了,沒有人再能比過他的女人光芒萬丈,起碼在他眼里。
寫到這里,我就在想,愛的航程,往往是由大氣的胸襟寬廣的女人在把舵,否則,任何時候都會有添堵的事發生,再美好的戀情都成了一地雞毛。
話說男人出手畏縮時女人的態度。每當這時候,大部分女人都會很心煩,并且浮現出種種的剛強——首先把真相忘掉,欺騙自己。
又能怎么樣呢?你決定走向他,無非是愛上冒險中的自己。列儂的遺孀大野洋子就是這么說的。一個男人,如果他真是一個義氣、豪爽的人,是一個連命都不在乎的人,那么,此一刻,他的捉襟見肘,早已是自己傷了自己的自尊,他已經羞愧得很。吃飯時他沒有主動付款,排隊買票時他沒替女人買一張返程票,這時候,他一定是有了難處。一個好女人應該是替他解圍,讓他擺脫難堪。錢財實乃身外之物,如果你不是十分匱缺,錙銖必較有什么意思?一個善解人意、宅心仁厚的女人,哪個男人不會在心底記住她的好。如果女人已經牢牢抓住了男人的心,這比獲取男人給她的任何錢財都有價值。幸福的女人必然的是那些忘掉世俗的女人。她會想,那每一個走在逃亡之路的人,皆是因了內心的柔軟與疼痛,似乎是只有疼痛才有浪漫的感覺,才有自由飛翔的靈魂。
自我陶醉
女歷史學家常年居住在夢一般的都市。在她的接觸范圍里,成功的上流人士占絕大部分。女人心里也會亂,尤其當她認為她很忙的時候,她會很長時間想不起那遠處的大海,那海邊孤獨的漁夫。可是閑下來的時候,在寂靜的午夜,她會想起男人那端正而又粗糲的面龐,那抓纜繩、被海水浸泡過久的有力氣的一雙黑手。這時她會有一陣心悸。
她還會想起她的漁夫嗎?面對那么多優越而又優秀的男人?這個問題一開始就困擾過她,現在仍然逼她做出回答。若是女人無福,可能早就把漁夫推遠了。女歷史學家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會有活思想,會踟躕徘徊,在這深夜,露水打濕了門廊前的臺階,深黯幽廣的天空,有幾粒星星,那仿佛是海邊的漁火。她的心頭同時又涌過一陣暖流。
她徘徊著,來回走動。她在問,什么是屬于我的?功名利祿?以及功成名就的男人?在她日益蛻掉青澀、走向成熟、以后還要走向衰老的時間,這場質疑必須得盡快有個答案,否則,就來不及了。
她首先在做排除法。什么是不屬于我的男人?這就又繼續著一開始的問題了。
那些官場成功的男人,縱是人品上乘,為人處事透著練達睿智;縱是氣宇不凡,走路都踩著穩健篤實。但這又之于情感能怎么樣?且不說仕途險惡,但官場自有官場的游戲規則,任何一點的不慎、閃失,都可能授人以柄,被人踹掉。仕途規則與天性自由必是相悖。仕途之中的男人,要求端寧肅穆,沒有任何流言蜚語,他的家庭也該是風平浪靜。他會有紅顏知己嗎?某個時候可能會有,但這一切當與仕途發生沖突時,他斷然會斬斷情緣。
又要說到商場的成功男人了。他們看似風光,但在其成功的背后,那如戰場的博弈,決策的失誤可以輸掉身家性命的險虞,使他們早已身心俱疲。他們如果還有心與女人交往,這多是娛樂里的輕松。那些小妹,是鵝黃嫩綠的雛菊,是粉雕玉琢的水蓮。見到這艷麗芳香的可人兒,便把那拼殺獰厲的場景置換,也可以緩解將要崩潰的緊繃的神經。他無法和一個深刻的女人發生故事,尤其是一個女歷史學家。
女人如果聰明,她一定要問:什么是屬于我的?深夜里她睡不著,反反復復在想這事。有時她也很自私,她在忙自己的事情時,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他如果提出想要見面,她會阻止。她面臨著很多將要展開的研究課題,她必須把這些一點點想清楚,然后記下來。她沒有閑心的時候不會去想兩性之事,這時她的身體是沉睡。我想,這一段她是怎么過渡和銜接的?這時,她不美,她的真面目是乖戾冷僻。她當然是個目標感明確并且意志堅定的人,她不會讓情緒的患得患失影響她的向前奔趲,這思維很男性化,會讓近旁的人感到她令人討嫌的那一面。
而她所愛的漁夫,不進入史牘稽錄在案,也不甘于在自然放逐中風化。他是大海的梟雄,帶著底層生存的強壯,一身兼具生命力與摧毀性的雙重肉質。
寫到這里,我就在想,凡是屬于自己的,都得好生經營呢!讀者中若有女同胞看到這里,或許會有人對我的這種看法嗤之以鼻。她會說,怎么總站在男人的立場上去想事?自己的原則呢?且慢,告訴你,給自己溫暖就是女歷史學家區別于其他女人的特質,她的每一天都是自己的,她陶醉在自我的縱容中。
一半或全部?
借著《心航》這部小說,借著女歷史學家和漁夫的故事讓自己隨意發揮,這是我很愜意的一次書寫歷程,我也想試著把自己已經板結的思維路數撬開。我的面前總有這樣一幅圖景:一個玲瓏秀氣的法國女人,她身上滿是鳳仙花的香味,她沒有年齡,只是一個人站在時間的風中。她滿臉平靜,心里盤算著對生活的態度,那由隱忍、妥協、淡定構成。她奉行的原則是“自我呵護”,這是福柯對自由理念的解釋,也是所謂女權的內核——
話說女權主義,它的歷史有兩支:一是來自美國的女權主義,它是社會政治層面的訴求,主要是爭取男女受教育和就業的平等,爭取同工同酬,墮胎合法化,爭取選舉權等等;再就是來自法國的女權主義,它是觀念的、語言的。喬治桑、波伏娃、杜拉斯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堅持者。在當代法國女權理論方面,有建樹的又有克拉蘇、克里斯蒂娃等人。《心航》的作者貝諾爾特也是法國人,但她顯然不在女權主義的框架之中。她只是低語的傾訴,在談女人的自我呵護自我拯救問題。而在女人的自我里,必須相伴有男人出場,男人出場,不是女人用來做敵人的,而是她的快樂源泉。在一個到處都充滿敵對的世界里,群體的和解已經成為了一種奢望;那么,就在個體與個體的生命,在暗中的迎接中,女人不再只是一半,而是全部。
突然想起米蘭#8226;昆德拉在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的一個段落。女畫家薩賓娜與男友在不斷變幻的陌生城市幽會。有一天,男友興沖沖地告訴她,他已辦妥了離婚的手續,他們將結束這種私秘性關系而成為公開性關系。薩賓娜突然有了一種被關進“玻璃罩”供人觀賞、個人隱私蕩然無存的感覺。她躲開了男友。薩賓娜愿意在幽暗中,在隱秘地帶,在過完一段刻板、乏味的公開生活之后,在僭越、冒犯、造次中,領略美學生活。在前者那里,她深翻土地、鋤苗澆水;在后者那里,她休養生息、解除疲乏。靈動如狐的女人,自我執掌生命航向,也熟諳深度女權主義的奧義。
深度女權主義者是把個體放在首位,她不需要承諾,也不需要在兩性關系中行使權力,一直宴享生命的真實,哪怕懸空、迷離、欲仙欲死只是一個瞬間,這就是生命的華彩。
坐在窗前,四月的廣州,一直在下雨,天色漸漸黯下來。我的思緒像雨絲一樣的紛亂。我原本是想探討深度女權主義的問題,沒承想卻是寫了一堆過癮的敘事場境。這里面都是些無關宏旨的小道理,是讓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的實用哲學。《心航》的作者,顛覆著我的思維模式,她早已洞穿了虛無,她的敘述實踐著智力、美學、能量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