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店(短篇小說)

黃昏時分吹起來的風，在小酒店門口轉了一個圈，收起了塵埃。門前的一叢低矮的虞藍尚蓮，深紅色的花朵，向著沉墜到山里去的夕陽，晃動著。這時候，如果小酒店破舊的門窗關上，在路上行走著的尼瑪，根本不會被里面的人看見。順著花叢背后的陰影的指點向，尼瑪往小酒店里一望，便看到了一個人。尼瑪的眼睛隱隱地疼了一下，目光便再也收不回來了。因為，他在小酒店里看到了一個女人，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女人叫藍尚蓮，也不知道藍尚蓮的來頭，否則，后面的故事就不會發生了。

那是一個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女人，美得讓人眩暈的女人。她的美，尼瑪至今無法形容。

說起來，尼瑪并不是一個好色的人，但是這次，要怪就怪尼瑪的眼睛。他看到藍尚蓮后，目光再也收不回來了。他的目光無法收回來，正在匆匆地行走著的腳步，也便不得不停了下來，瞇著眼睛，對著迎面照過來的夕陽，吃力地往小酒店里望去。藍尚蓮坐在小酒店里，面前擺著幾樣菜，似乎還沒有動過。她手里握著的不是筷子，而是一個銀酒杯。

尼瑪這時候的饑餓感，也不是看到藍尚蓮桌子上的菜，才在他麻木的胃里蠕動起來的，看到那個銀光閃閃的酒杯，尼瑪便不由自主地跨進小酒店，在藍尚蓮旁邊的一張小木桌邊坐下來，跟小廝要了一斤牛肉，半斤酒。然后漫不經心地吃著。尼瑪的歹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火花一樣產生的。

兩杯酒下肚以后，尼瑪才發覺，藍尚蓮的銀酒杯實在是個好東西。因為這個好東西在場，尼瑪手里的青花瓷酒杯，便顯得粗陋無比了。于是，喝到喉嚨里的酒，讓尼瑪再也找不到以往的感覺。他想，應該把藍尚蓮手里的那個酒杯弄到手，以后喝酒才有滋味了。

在這里，不得不說一下尼瑪這個人。其實，他是一個強盜，帶了一伙人，躲在離老梅寨三十里遠的山里，如同一頭巨蟒，隱藏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山洞里，專門打劫茶馬古道上的商隊。他手下聚集了數十個亡命之徒，憑借著手里的長槍短炮和一身武功，讓過往的商隊膽戰心驚。但是，尼瑪在這一帶的古道上橫行十余年，卻沒有誰見過他的真實面目，所以，他經常單槍匹馬，扮成獵人到老梅寨里來，弄上幾壇好酒，便策馬而去。如此多年，神不知鬼不覺。

在往常，尼瑪對這樣的小酒店是根本看不上眼的。慣于打空劫舍的尼瑪，到這家小酒店里來，一眼就看上了藍尚蓮手里那只銀酒杯。他一反常態，坐在小酒店里，慢條斯理地吃著牛肉，喝著酒，等著藍尚蓮離開。那藍尚蓮卻一直坐在那里，緩緩地喝著酒，慢慢地吃著菜，足足捱了將近一個時辰，暮色降臨，才吩咐候在旁邊的兩個壯漢付了錢，收起餐具，出了小酒店，跨上了匹棗紅馬，離去。

尼瑪眼盯著藍尚蓮走遠了，便在桌子上丟下一把錢，混跡在人群里，跟在后面，出了老梅寨。

茶馬古道伸向山里，尼瑪在一片樹林里牽了自己的馬，騎上去，悠悠自得在跟在藍尚蓮后面，若即若離。大約跟了四五里路，老梅寨遠遠地消失在山隘外，尼瑪便策馬跟了上去，攔住了藍尚蓮的去路，漫不經心地說：把銀酒杯留下來吧。

藍尚蓮看了尼瑪一眼，沒有說話，她身邊的兩個壯漢便沖了上來，喝道：滾到一邊去，否則有你好受！

尼瑪二話沒說，翻身下馬，沖到近前，便跟兩個壯漢打成一團。幾個回合下來，尼瑪便把兩個壯漢打倒在地，躺在路邊的草叢里，站不起來了。尼瑪懶洋洋地斜靠著路邊一棵老松樹，向藍尚蓮伸出手去，說：把銀酒杯拿出來。

藍尚蓮也下了馬，身子向下一沉，邁開馬步，擺出一個姿勢，說：過兩招再說。

尼瑪微微一愣，發覺眼前這個藍尚蓮不是善類，但是為了那個銀酒杯，便靠了上去，動起手來。

兩人拳腳一碰，尼瑪便感覺到形勢不對了，藍尚蓮的拳腳功夫遠在自己之上。四五個回合之后，他便只有招架之功了。這時候，他的心里早已沒有了那個讓他垂涎欲滴的銀酒杯，只想早些脫身離去。但是，藍尚蓮卻并不讓他有絲毫的空隙，一步步緊逼過來，拳頭呼呼生風。情急之下，尼瑪奮力一吼，拿出了他的看家絕技“狂龍出淵”，硬是把藍尚蓮逼退了幾步。乘著藍尚蓮蓄勢反攻之際，尼瑪竄出陣來，躍上馬背，便要逃。就在這時候，藍尚蓮隨手撈起一塊巖石，飛擲過來，擊中尼瑪后腦，尼瑪的馬已跑了出去，而尼瑪卻未坐穩，便跌落下來，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等尼瑪醒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捆在一棵樹上。他吃力地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在這個漆黑的院子里。這是一個幽深的大院，天井里是一棵參天的古槐樹，尼瑪便被捆綁在古槐樹上。初春的夜里，還有一絲冷意，古槐樹正在開花，香氣充滿了整個院落，偶爾，有風吹來，便有一些槐花在風里飄下來，落到尼瑪的頸后，癢癢的。尼瑪使勁地掙了掙，便聽到他的馬在身后咴咴地叫了起來。

聽到馬嘶聲，剛才被他打翻在草叢里的兩個壯漢便從側面一道月亮門里走出來，望了尼瑪一眼，又消失了。過了片刻，那個藍尚蓮又出現了。藍尚蓮對兩個壯漢一揮手，兩人走過來，把尼瑪身上的繩索解開了，押著他，跟在藍尚蓮身后，往月亮門里走。

進了月亮門，便是寬敞的客廳。藍尚蓮在正中坐定，看了尼瑪一眼，說：尼瑪，還要銀酒杯不？

尼瑪聽到藍尚蓮口里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驚想，這下完了，想不到自己橫行茶馬古道多年，竟然落到一個女流之輩手里。于是，抬起頭來，望著大廳頂上藻井里二龍戲珠的圖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睛。

藍尚蓮沉下臉，對尼瑪說：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投降，把你的弟兄們招出山來，解散了，再不許到這茶馬古道上來，這是其一。其二，明天早上綁了你，在老梅寨游街示眾后斬首，你的弟兄們繼續嘯居山林。怎么樣，選一條路吧。

尼瑪想了想，兩條路都不是他想要的，但是目前的處境，卻又別無它途。便繼續閉了眼睛，低下頭來，暗自為了那個銀酒杯而后悔不已。

正在這時候，寨子里的梅族長來了。不知道是誰把尼瑪被擒住的消息告訴了他，族長帶著管家，趕到了這個神秘的宅子。族長看了被壯漢押著的尼瑪，大吃一驚，說：這就是尼瑪，他經常在寨子里晃蕩著啊，我們怎么就不知道他就是茶馬古道上的大盜尼瑪呢？

藍尚蓮斜了梅族長一眼，說：等到你們都知道尼瑪的真面目，尼瑪就不是尼瑪了。

梅族長臉上有些不自然。但他馬上堆起了笑臉，湊近藍尚蓮說：藍站長，我只是一個地方鄉紳，哪里能跟你們軍統相比。這次抓到尼瑪，對于老梅寨來說可是天賜良機，明天便把他游街斬首吧，茶馬古道從此可以太平了。

藍尚蓮正在說什么，外面跑進來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飛鏢，飛鏢上插著一張紙。藍尚蓮接過紙，上面寫著幾個字，藍尚蓮看了一眼，對梅族長說：你把尼瑪帶去斬首吧，人家這張紙上寫了，用一萬銀元來贖尼瑪，如果三天之內不交出尼瑪，他的手下將傾巢出動，血洗老梅寨。說完，把紙往梅族長面前一丟，便不說話了。

梅族長撿起那張火炭一樣的紙，手抖得厲害。

藍尚蓮看到梅族長半天不說話，這才慢慢地說：實話對你說吧，軍統的人，原本對你們地方上的事不感興趣。我這次來，目的是來踏看茶馬古道地形的。目前，日本人已經進入滇西，準備進占昆明，昆明一旦被日本人占領，云南就陷落了，而云南一旦陷落了，黨國的大后方也就不存在了。現在的老梅寨，十天半月之后將成為前沿陣地。大敵當前，所有的國人都應該為抗戰出力。

藍尚蓮又看了一眼尼瑪，說：尼瑪，我也把實話對你說了吧，你也不必再占山為王當草寇了，把你的人拉出來，跟著我們抗日去，抵擋住了日寇，你的人馬也有可能成為國軍的一部分，這才是你和你的弟兄們的出路。否則，鬼子一旦打過來，你那些兄弟們也絕沒好果子吃。

尼瑪死死地盯著藍尚蓮，半晌，問道：此話當真？

藍尚蓮說：最近茶馬古道上的商隊大量運輸軍火，你也是應該很清楚的。如果不是你領著你們那幫人擾亂我們的運輸，我也犯不著親自動手來拿你們這些小毛賊。我看你也是一條漢子，在這個民族興亡的時刻，是條漢子就應該跟日本人去拼。為了一個銀酒杯拼命，讓人小瞧了，你說是不是？

尼瑪說：我憑什么相信你不是害我？

藍尚蓮說：路就擺在你面前，信不信由你。不抗日，我明天就把你宰了，無論如何你的人是不可能再在這道上壞黨國大事了。上前線抗日去，說不定還會有出頭之日。我現在就要你一句話，想抗日，還是想死。

尼瑪說：那就一言為定，三日之內，我把弟兄們拉出來，跟你去見識一下日本人是不是長了三只眼。

藍尚蓮變戲法似的從衣袋里拿出一張紙，捧在手里，高聲說：尼瑪聽令，從今天開始，你便是國軍少尉連長，明天把你的隊伍召集到小酒店來，跟我去抗日前線。

尼瑪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那藍紅相間的青天白日徽章圖案，顯得有些激動，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把梅族長驚呆了，站在一邊，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到尼瑪把那一張紙捧在手里，有些興奮，也有些不安。

尼瑪帶著藍尚蓮和梅族長一群人，來到小酒店面前，對著黑色的天幕，大聲喊道：“這里是尼瑪，你們的爺，回去告訴兄弟們，明天中午，就在這小酒店面前，集合。集合起來干什么呢？不是搶軍火，也不是搶商隊，而是去打小日本。到哪里去打呢？聽說，小鬼子已經打到騰沖了，再過幾天就會打到下關，打到巍山，打到劍川。兄弟們就跟我去巍山，去劍川，打小日本去。聽到我說話的兄弟，回去給兄弟們傳個話，明天，中午，到小酒店這里來，跟我去打小日本。對了，差點忘記告訴你們，爺現在已經是國軍的少尉連長了。”

第二天，清晨，藍尚蓮把尼瑪叫去，跟她一起用餐。吃完飯，藍尚蓮帶著她的衛兵，來到小酒店里，要了一壺茶，慢慢地喝著，漫不經心地等待著尼瑪的兄弟們在這里集中。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老梅寨里的這家小酒店前面的街道上，開始三三兩兩地來往著幾個人，卻始終沒有看到尼瑪的手下人的到來。梅族長望了望藍尚蓮，再望了望尼瑪，意味深長的眼神，仿佛告訴小酒店里所有的人們，尼瑪的兄弟們肯定是知道尼瑪被抓住以后，早就準備著另尋出路，不會再來這里送死了。

時間將近中午，連藍尚蓮的臉上也隱隱約約地露出了一絲失望的神色來，她在心里暗想，萬一尼瑪的手下真的不來，尼瑪可真的要被弄死，這樣，茶馬古道上的一幫匪徒將會散落在這條古道上，老梅寨依舊不會得到安寧。而抗戰前線上，也將失去一幫驍勇善戰的敢死隊。

藍尚蓮看了看尼瑪，他卻一直坐在那里，不動聲色地喝著酒，那個銀酒杯在他的手里，閃著銀光。藍尚蓮走過去，低下頭，向著尼瑪，說，會來嗎？

尼瑪還是在喝著他的酒，說，再等等吧。我的兄弟，我了解他們，會來的。

尼瑪抬起頭來，望著藍尚蓮的臉，問，我倒是想問問你，你不會把我賣了吧？我可是把全部家當都搭上了。

尼瑪剛剛說完，馬上又放聲大笑起來，說，媽的，在你這樣的人面前，爺怎么也娘娘腔起來了。就憑爺的百十號人，在這小小的老梅寨，真干起來，你們也奈何不了爺。爺這樣輕易就答應你，其實也是想去前線，真刀真槍地跟那幫小鬼子干上一場，免得周圍的人們都以為，爺只會搶人呢。

藍尚蓮聽了尼瑪的話，反而更加放心了，她見過一些像尼瑪這樣的綠林好漢，一般都是有著一腔血氣的。只是，頭頂上的太陽已經爬上了天頂，馬上就到中午了。老梅寨通往山里的那條路上，除了幾個背著山貨進寨來交易的山民，再也看不到別的人了。這讓藍尚蓮顯得有些焦急起來。而梅族長，卻在心里漸漸地高興起來，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再過一個時辰，如果尼瑪的人再不來，尼瑪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安定地坐在這里了，他將被藍尚蓮在這小酒店面前給處決了。這樣，老梅寨的天下就真的完全姓梅了。

太陽終于到了天頂的正中間，小酒店門前的那一叢虞藍尚蓮花，影子指向了正北方向。

尼瑪也喝完了銀酒杯里的酒，他慢慢地站起來，望了望藍尚蓮，再望了望梅族長。藍尚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尼瑪，梅族長的眼睛也死死地盯著尼瑪，兩人身后的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早已把手放在腰間，緊緊地握住了短槍，隨時準備應付尼瑪的突然反擊。

尼瑪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伸了一個懶腰，緩緩地來到門口，望了望小酒店門外的人群，站定了，突然大吼一聲：兄弟們，聽好嘍，稍息！

小酒店外面的各色人等，聽到尼瑪的聲音，正走著的，擺攤的，買東西的，剛好路過的，一個個都向著小酒店走過來，站成了一排，高高矮矮的，胖胖瘦瘦的，不一而足。

藍尚蓮這時候才盯住了小酒店前面站成了一排的人們，發現背著籃子的，里面裝著短槍，賣小吃的，攤板下面擺著手榴彈，賣柴禾的，扁擔下面藏著自動步槍……人們迅速地在小酒店門前集中，不到兩分鐘，竟然站了百十來號人，把街道都堵塞了。梅族長看到這陣勢，驚得張大了嘴，半天都沒有合上。

尼瑪看了看人都集中得差不多了，再喊了一聲：立正——

這群人的立正可跟藍尚蓮在自己的隊伍里看到的立正完全不一樣。尼瑪的立正喊完，面前的這百十號人迅速地拿出了武器，然后把喬裝的東西往身后一丟，一個個都站得直挺挺的，各式武器在陽光下閃著藍瑩瑩的光芒。

尼瑪看到手下的都“立正”得差不多了，走到他的隊伍前面，向藍尚蓮敬了一個軍禮，說：報告長官，隊伍集合完畢，請長官訓話。

藍尚蓮看到小酒店門前這百十號人，心里有一種從未遇到過的異樣，但是，她又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這樣一群人，一旦到了抗戰的前線，肯定跟日本人有得一拼。她站在小酒店門口的臺階上，對著這些幾分鐘前還是土匪，幾分鐘后就已經成為國軍的男人們，說了一些關于當前軍國情勢，說到了抗戰，說到了日本人已經打到了騰沖，戰火燒到了距老梅寨只有幾百里遠的騰沖，馬上就要燒到老梅寨來的情況。

她最后號召，這支新召集起來的隊伍，要開到抗戰前線去，讓日本鬼子的血灑紅腳下的這片國土。在藍尚蓮的鼓動下，尼瑪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起來，叫嚷著要馬上去前線，跟鬼子們廝殺一場。

小酒店里擺開了酒席，尼瑪和他的兄弟們敞開了喉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用他們的飽餐，向他們的土匪生涯作最后的告別。一時之間，小酒店里猜拳行令之聲不絕于耳，震耳的喧嘩讓老梅寨的街道顯得有些狹窄。

這一天中午，梅族長也來了，說是犒勞尼瑪和他的兄弟們，其實，在他的心里，卻是為了老梅寨少了一幫土匪而暗自高興。他不停地給尼瑪他們敬酒，為他們餞行。小酒店里整整熱鬧了一個下午，天快黑的時候，門外又是一陣喧鬧，一輛軍車飛馳而來，在門口停下以后，幾個人打開了軍車的后門，搬出大捆大捆嶄新的軍服來。

尼瑪和他的兄弟們一個個都穿上了軍裝，眉飛色舞的。他們一個個都熱血沸騰的，當了這么多年的土匪，終于可以跟正規部隊一樣，趕赴抗戰最前線了。這一天晚上，他們揚眉吐氣，在尼瑪的帶領下，喝完最后一碗酒，把碗砸碎在地上，然后在小酒店門口的街道上站齊了，由尼瑪向寨子里的人們宣告：從明天開始，他們將不再做危害四方的土匪，要為黨國效力打鬼子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尼瑪帶著他的人，身著嶄新的國軍軍裝，跟著藍尚蓮，向著滇西大理、騰沖的方向，踩起一路塵土，離開了老梅寨，走了。

一路上，風塵仆仆地走了兩天，趕到了劍川縣一個叫做沙溪鎮的地方。西山的方向，沿路走來一些傷兵，向著老梅寨的方向，病懨懨地離去。望著那些滿身硝煙的人們，尼瑪忍不住向手下的兄弟們鼓勁：上了戰場，一定要拼命殺敵，看看鬼子的血到底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天快黑了，尼瑪便跟兄弟們在這個茶馬古道上的驛站上住了下來。沙溪鎮是劍川縣一個古老的鎮子，很多馬幫都要在這里停留，尼瑪的隊伍到了這里，挑了三家客棧，在藍尚蓮的帶領下，即使鎮子上戲園子里傳來唱戲的鑼鼓聲，也沒有聽到似的，靜靜地窩在房間里，再沒有幾天前當土匪時的張狂勁了。他們一個個都把自己當成了正規軍隊，不時地望著南邊那片漆黑的天空，心里盼望著到騰沖去打鬼子。

半夜的時候，藍尚蓮把尼瑪召到她的房間里，告訴他一個消息：日本人打到騰沖后，正在繼續往大理的方向打，不料，就在這時候，日本天皇宣告不可一世的“大日本皇軍”投降了，所有的日本軍隊將全部撤回日本去，抗戰勝利了。

尼瑪聽了這個消息，心里高興了好一陣子。

然而，緊接著，失望又馬上代替短暫的興奮——他和手下的兄弟們剛剛參加了國軍，還沒有趕到戰場上，日本人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個，那些孫子卻已經投降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既然已經歸順了國軍，他和兄弟們再不可能回去當匪了。再說，打敗了日本人，國軍完全有精力轉回身來收拾像他這樣靠打家劫舍為生的土匪。不當土匪，沒了戰事的國軍將會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太平萬盛世里，他們又能有什么作為呢？因此，尼瑪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恨著那幫沒用的日本鬼子。

這一晚，藍尚蓮也是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她在為這群剛剛由土匪改編過來的隊伍的去向而發愁。

經過再三考慮，她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尼瑪他們回到老梅寨去，組織一個保安團，由尼瑪任團長，暫時駐扎老梅寨，一方面可以把他們留在老梅寨里，不至于使他們再變成土匪，另一方面，還可以牽制縣城那支部隊，用一山二虎的方法，讓他們彼此防范，卻又都只能聽從上面的指揮。

經過電臺聯絡以后，上峰也贊同了藍尚蓮的辦法。就這樣，尼瑪便滿懷失望地帶著他的隊伍，往老梅寨懶洋洋地走來。返回的路程，一隊人卻走了足足三天，直到黃昏時才回到老梅寨。

到了寨子邊上，梅族長帶著他那幾個稀稀拉拉的家丁，到寨門口來迎接。藍尚蓮把此行的意思簡單地說了，梅族長的臉頓時變了，一臉的蒼白，說話的腔調都變了。隊伍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駐扎地點的選擇。尼瑪要求他和兄弟們在寨子里找一個地方住下來，梅族長卻一個勁兒地推脫，說是沒有地方可供駐軍，最后在寨子外面找一個地方，實在不行，還可以去縣城里，跟縣里的孫旅長他們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應。

兩人說來說去，說不到一塊，片刻之后便爭執起來。

藍尚蓮在路上已經答應了讓尼瑪的隊伍駐在老梅寨，再說，這也是經過請求上峰后定下來的。于是，便由她作主，讓尼瑪的隊伍住進老梅寨。她一揮手，隊伍便進了寨門。尼瑪當土匪的時候，便發現，老族長家祠堂北面還有一座寺廟，占地約有五畝，因為長期以來沒有了僧人，雖然顯得有些破敗，但容納百十號人，還是寬敞有余的。于是便提出帶兄弟們去那里住。

這時候，梅族長又是一陣堅決的反對，說是那里雖然沒有了僧人，但也還算是一個佛門凈地，不能駐兵的。其實，那地方實在靠近梅族長家，一旦尼瑪的人駐扎到那里，梅家府上的大小動靜就全都掌握在尼瑪的手里了，尼瑪這個剛剛改編的土匪又是有人有槍，從此之后，老梅寨就再也不是梅族長的天下了。這才是梅族長最害怕的局面。

面對尼瑪的勢力，面對藍尚蓮的身份，梅族長心里恨得翻江倒海，但又不能說出來，還得堆著滿臉的笑。他跟在藍尚蓮和尼瑪的身后，三人走在隊伍的前面，一路向著寺廟走去。

眾人剛在寺廟里安頓下來，老族長便帶著一幫下人，殺牛宰羊，犒勞藍尚蓮和尼瑪的隊伍。經過五天的來回往返，尼瑪和他手下的兄弟們也早就盼望著開開葷，喝酒吃肉解解饞了，于是，便脫下軍裝，揮開膀子，跟梅族長家的下人們一起忙著生火造飯。梅族長小心地陪著藍尚蓮和尼瑪，坐在寺廟正殿里，一面喝酒，一面聊著剛剛勝利的抗戰。

天色已晚，太陽向著西面層層疊疊的群山里墜了下去。院子里忙碌著張羅晚飯的人們擺著大盤小盤的酒肉，擺滿了三個人面前的桌子，寺廟里便彌漫著酒氣和肉香。這一天晚上，梅族長壓制住了對尼瑪和他的隊伍進駐老梅寨的不滿，強堆著笑意，頻頻向藍尚蓮和尼瑪敬酒。很顯然，藍尚蓮是一個對養生之道很有講究的女人，她雖然鼓動喝酒，但是，在這偏僻的邊疆小鎮里，她只是淺淺地抿上幾小口，略微過過酒癮。而尼瑪卻是本地人，對老梅寨里的一種蕎麥釀制的酒頗是喜愛，端起碗來，大口喝著。這時候，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沒能跟日本鬼子拼死廝殺一場的遺憾，甚至在臉上露出了得勝歸來的那種喜悅。

天上的月亮升起來了，藍尚蓮看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帶著兩名隨從，回到了老梅寨里那家小酒店，住了下來。而尼瑪，則在那座寺廟里，他和兄弟們新的落腳處，依舊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兩個時辰以后，尼瑪便在弟兄們輪番敬酒的過程中，醉倒在酒桌上了。陪他喝酒的幾個弟兄，也一個個東倒西歪躺在大殿里，呼呼睡去。

午夜的時候，雪白的月光把寺廟照得如同白晝。整座寺廟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尼瑪的手下人，鼾聲四起。

就在這時候，寺廟外面悄悄地摸了一些人進來，他們手里握著跟月光一樣耀眼的鋼刀，悄無聲息地進了大殿。過了一陣，那些人又出來了，刀子捅進了尼瑪那些曾經是土匪的手下人身體里，帶著熱氣騰騰的血跡，再捅進另一些人的身體。不到一個時辰，尼瑪的靈魂，帶著曾經跟隨了他多年的兄弟們的靈魂，輕飄飄地繞過寺廟里高高的槐樹枝頭，向著老梅寨外面的深山里那個幽深的山洞，飄去。寺廟里一片寂靜。

天亮的時候，藍尚蓮剛剛起床，便聽到有人在外面輕輕地敲著她房間的門。等她打開房門，便聽到兩個隨從一臉鐵青地把頭探進來，悄悄說：梅族長來訪。

藍尚蓮披了軍裝，快步來到小酒店的樓下，跑堂的人也還沒有起床，卻見梅族長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等到藍尚蓮坐定后，他便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來，伸到她面前，手掌攤開，掌心里是那個銀酒杯。

看到銀酒杯，藍尚蓮心里一冷，問：尼瑪怎么樣了？

梅族長又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包裹來，放在桌子上，慢慢地解開捆扎著的一塊白布，里面是一個匣子。他隨后慢慢地打開了匣子，里面是一個人頭：藍尚蓮一眼便看出了是尼瑪的人頭，慘白的眼窩里，還有兩滴小小的淚珠。

尼瑪被你殺死了，那其他的人呢？藍尚蓮問。

梅族長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臉上便沒了表情，說：什么人，我沒有見到過。不信，你問問寨子里的人。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藍尚蓮帶著她的兩個隨從，離開了老梅寨。梅族長以為，要不了幾天，她便會帶著她的隊伍來問罪，于是便派人往縣城里跟孫旅長送了一封急信。孫旅長也算是爽快，派了兩個營的兵力，扮成鄉丁，住到了梅家祠堂后面的那座剛剛打掃干凈的寺廟里。不料，他們嚴陣以待等了半個月，也不見藍尚蓮的音訊。尼瑪和他的兄弟被梅族長暗殺的事，就這樣過去了。許多年以后，談起土匪尼瑪，誰也不知道他和手下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只知道老梅寨外面群山里那個幽深的巖洞里，石壁上還留著被煙熏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