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被譽為“婉約之宗”的秦觀,可謂是將自己力透紙背的傷心之情發(fā)揮到了極致,是無數(shù)失意坎坷文人的共同知音,其詞哀婉精微,情韻兼勝,充滿感傷色彩,“情”字更是貫穿秦觀詞的主題,“悲情”更是其詞作的主旋律。本文從秦觀在家居時期,京都時期和貶謫時期的三個時期來論述秦觀詞的感情發(fā)展變化特點,詞人隨著人生的轉(zhuǎn)折和仕途的坎坷,其詞情感強度由淡而濃,由最初的“無邊絲雨細如愁”到最后濃濃的哀愁,以至于達到“飛紅萬點愁如海”的程度。
關(guān)鍵詞:秦觀;家居時期;京都時期;貶謫時期;愁情
作者簡介:蘇晶晶,新疆師范大學(xué)2010級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4-0051-02
第一、家居時期——“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在出仕之前的家居時期,少游此時還是一位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少年,其主要做的事情無非是讀書、冶游,與家人閑待在一起,偶爾參加一些田間勞動。此時期的少游對未來、對仕途充滿著信心,斗志昂揚,在《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中:“風(fēng)流以及汝,三通桂堂籍”,少游以十分自豪的口氣,述說自己家族的歷史,借以勉勵其弟。《宋史﹒秦觀傳》中稱他:“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見蘇軾于徐,為賦《黃樓》。軾以為有屈﹑宋才,又介其詩于王安石。安石亦謂清新似鮑﹑謝。”[1]由此可見,少年時代的秦觀也是有豪情壯志的,而并非后來詞作中所表現(xiàn)的那么凄婉哀傷。少游十五歲喪父,性格難免有些敏感脆弱,但他此刻尚未入仕,也未遇到什么大的波折,盡管家境并非大富大貴,但經(jīng)濟狀況在當(dāng)時也算得上一個比較殷實的小康之家,少游在《與蘇公簡三》中曾這樣描述其家:“敝廬數(shù)間,足以庇風(fēng)雨。薄田百畝,雖不能盡充饘粥絲麻,若無橫事,亦可給十七。”[2]所以少游此刻儼然一個浪漫的少年,心境也比較的輕松愉悅,其詞作也比較的活潑幽默,如《品令》其一:
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玩道不得。
詞作通過通俗的高郵鄉(xiāng)村語言,刻畫了一對年輕小夫妻斗嘴的生動情形,顯得俏皮、生動、活潑,可見少游在進入官場之前,其性情也是很樂觀的,但像《品令》一類的詞作在少游早期詞作中出現(xiàn)的情形并不多,此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描寫愁情的作品,如著名的《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這首詞透過少游敏銳善感且纖細的心緒,展現(xiàn)了一幅如詩如畫且充滿淡淡哀愁的美麗圖畫,情景交融,真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其情之纖細,纏綿,其景之清淡,達到了完美的融合,簡直是美的無與倫比,同時少游善于捕捉一些細微景物與自己內(nèi)心中情思中相通的意象,像“飛花”般的“輕夢”,“絲雨”般的“細愁”,便都是最為巧妙地結(jié)合。葉嘉瑩在《靈谿詞說﹒論秦觀詞》中說:“那么像秦觀這首《浣溪沙》詞中所寫的,則可以說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的一種敏銳幽微的善感的詞人之本質(zhì)。秦觀原是一位在感性方面極為敏銳纖細的詩人,因之他一向的長處,原是對于景物及情思都能以其銳感做出最精確的捕捉和敘寫,而且善于將外在之景與內(nèi)在之情,做出一種微妙的結(jié)合。”[3]此番評價,可謂是準(zhǔn)確生動之極。同時從整體看,其詞境界幽美,音韻和諧,淡淡哀愁之中且詩意濃郁,畫境清幽,實在是美不勝收!唐圭璋先生也對此作冠以“輕靈異常”的盛譽。
概觀少游此一時期的情感態(tài)度是纖細敏感的,少游心中所表現(xiàn)的只是淡淡的哀愁,因此此時期詞作的感情是凄婉細微且纏綿的。
第二、京都時期——“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少游性格單純,透明度極高,喜怒哀樂形于色,加上天生敏感脆弱,是一個能讓人一眼便能看透之人,這種類型的人特別適合做一個文人才士,極不適合封建官場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環(huán)境。但封建社會對男子的要求規(guī)范便是讀書仕進,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一個人的真正價值,秦觀當(dāng)然也不例外。比如少游始任蔡州教授時,他認為仕途從此便一片光明,被朝廷提拔任用是早晚之事,于是作《擬郡學(xué)試東風(fēng)解凍》詩云:“更無舟楫礙,從此百川通。”然而過了不久在應(yīng)制科遭受誣陷,遂而又作詩云:“大梁豪英海,故人滿青云。為謝黃叔度,鬢毛今白紛。”由此可見少游之性情直率單純,心無城府,這必然在仕途生涯上是很難走運的。王直方就直接批評他說:“意氣之盛衰,一何容易。”少游中進士之后至貶謫之前共做了五年地方官和四年京官,雖然這其中時起時落,但并未遭到重大的挫折,整體上還是很穩(wěn)定的,其作品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為寄贈歌女和師友酬唱之作。在仕途不太順暢之時,少游的情緒自然是一落千丈,發(fā)泄的方式便是縱情于閣樓楚館,其結(jié)果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少游的詞作在當(dāng)時可謂是相當(dāng)流行的,曾“唱遍歌樓”,加上少游既多才又多情,對這些歌姬舞女也都并非逢場作戲,用情很深,簡直就是當(dāng)時妓女心中的“情歌王子”,有贈歌妓陶心兒的“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有贈歌女紅袂的“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最著名的莫過于在蔡州任上寫給營妓婁琬的《水龍吟》:
小樓連遠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dāng)時皓月,向人依舊。
此詞上片寫詞人在樓上居高臨下,俯瞰春日景象,一片迷茫的情境,下片寫對往昔戀愛生活的回憶和追思,表達沉痛的相思之情,但也從另一個側(cè)面看出詞人希望積極用世卻懷才不遇的愁思。其中“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之句,明顯有一種因仕途受挫而產(chǎn)生的一種消極頹廢狀態(tài),滿腹牢騷,郁積心中不得發(fā)泄。
在京都時期,少游雖也屢受挫折,其愁情也日益加深,但其間也有喜悅的時候,可謂是喜憂參半。 因為此刻圍繞在蘇軾身邊的蘇門學(xué)士和蘇門君子都在京城為官,而且少游在蘇軾等人的提拔下,少游最終還是由蔡州教授晉升為一名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京官,供職秘書省,官至正字、國史院編修。這可謂是少游最開心和得意的時期。這其中還有一次最為著名的“西園雅集”,《淮海集·卷九》曾有這樣的記述:“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召賜館閣花酒,以中澣日游金明池、瓊林苑,又會于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然而正是這次雅士聚會,讓少游陷入了激烈的黨爭漩渦之中。在貶謫之初的時候作《望海潮》(梅英疏淡)來回憶和記述這一盛況,并發(fā)出“長記誤隨車”的感嘆。“誤隨車”典故出自韓愈《嘲少年》:“直把春償酒,都將命乞花。只知閑信馬,不覺誤隨車。”[4]少游引用這一典故,無非是想表白自己并無意介入黨爭是非,只是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頻繁交往,便被政敵打入元祐黨,作者只是想替自己辯解一下,但是誰又能聽得進去呢?政治從來都是最冷酷無情的。少游此刻已是滿腹愁情,只能是“暗隨流水到天涯”了,透析這一時期少游的詞作,時晴時雨,有起有伏,正如《水龍吟》中所說的“被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第三、貶謫時期——“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據(jù)《宋史﹒秦觀傳》所載:“紹圣初,坐黨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劉拯論其增損實錄,貶監(jiān)處州酒稅。使者承風(fēng)望旨,候向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人一旦遭受重大打擊,精神處于抑郁不平之態(tài)的時候,是一定要找到精神寄托的,少游當(dāng)然也不例外,所以在被貶處州的時候,少游迷上了佛法,沒想到這也被政敵拿來當(dāng)做“把柄”,少游本來就很悲痛的心情是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的,所以此期詞作也將詞的悲情程度發(fā)揮到了極致,此時期最有名的代表作便為被貶郴州時所作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窮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向瀟湘去?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論:“少游詞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5]如果說之前詞作所傳達的感情還是對人生坎坷不平的憤懣不平之意,而從這首詞中可以看出少游此詞已經(jīng)對人生產(chǎn)生了絕望之情,所選意象是那么的迷惘和低沉,重重霧幕,遮住迷失的樓臺,昏暗的月光使人看不清渡口,被自己視為精神樂園的“桃源”也是無法找尋的,至于“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兩句則尤為王國維所激賞,王國維從美學(xué)角度 “有我之境”即“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來鑒賞,詞人此刻心境極為凄苦,在這春寒料峭的孤館之中,又聽到令人心碎的杜鵑聲,此時不可謂不變得“凄厲”。緊接著詞人用“梅花”和“尺素”來給遠方的友人和家人傳遞自己的消息,而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砌”成無窮無盡之“恨”,一個“砌”字形象地傳達出了此刻詞人“恨”的程度,感情是那樣的激切,詞人到最后的感情已經(jīng)到了不可不噴發(fā)的程度,遂而發(fā)出郴江啊,你源于郴山,本該圍繞郴山轉(zhuǎn),為什么遠遠地流下瀟湘而一去不返呢?這是詞人情感極度崩潰下的發(fā)問,言外之意便是少游啊少游,你本該好好地待在家鄉(xiāng),過平靜祥和的生活,為何偏偏到京城去謀官,而如今卻落得個無家可歸的悲苦境地呢?試問如果不是詞人遭受極大地苦難和憂患,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這些充滿血和淚的詞句的。龍榆生在《龍榆生詞學(xué)論文集》中說:“作者千回百折之詞心,始充分表現(xiàn)于行間字里,不辨是血是淚……蓋少游至此,已掃盡綺羅薌澤之結(jié)習(xí),一變而為愴側(cè)悲苦之音矣。”[6]
此時期另一代表作為被貶處州時所作的《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此首詞作少游將離別之愁,相思之愁,春逝之悵,年老之衰,謫居之恨發(fā)揮到了極致,所以才會產(chǎn)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愁情。據(jù)宋曾敏行《獨醒雜志》云:“少游作《千秋歲》詞,孔毅甫覽至‘鏡里朱顏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遂賡其韻以解之。居數(shù)日,別去,毅甫送之于郊,復(fù)相語終日。歸謂所親曰:‘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未幾果卒。”[7]可見寫此詞時少游的心情是何等的悲愴,否則何以不久就告別了這個令詞人傷心欲絕的,無法超脫的世界。王國維說:“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時的少游因為身遭貶謫,所以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的意象皆添上了某層深重的悲情色彩,本該色彩炫目的“花影”在詞人看來是“亂”的,動聽的“鶯聲”在此刻的詞人聽起來是“碎”的,詞人孤苦一人漂泊遠方荒遠之地,而日漸消瘦不堪,令人腸斷的離別之情又該如何承受呢?此時少游又想到了那個曾經(jīng)給自己帶來美好回憶的西池集會,當(dāng)時是何等的瀟灑和壯觀啊!想到過去的種種,詞人不禁會想到如今那些與自己志意相投的人又都在何方呢?此時蘇軾﹑黃庭堅等都均遭貶謫,而且少游與其相隔甚遠,相見之日又是那么的遙遙無期,連做夢都不是能給詞人帶來希望的美夢,回看鏡中的自己又是如此的衰老,青春早已不再,其實此刻的少游按年齡只能是壯年,而少游卻說自己是“朱顏”已“改”,可見其凄苦哀怨的心情是何等強烈了,以至于此愁此恨滲透了詞人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卻又無法超脫,所以悲切的發(fā)出了“飛紅萬點愁如海”的無限愁情,詞人把“愁”比作無邊的“海”,可謂是很形象的比喻,其愁情之深也把此詞推向了高潮。昔日西園雅集時的朋友,一個個都成了黨爭的犧牲品,就像這滿樹繁花,瞬時凋謝,化作飛紅點點,怎能不愁如海呢?
也許就是少游這種仕途坎坷多蹇的命運,鑄就了他一生的悲情,而他又帶著這種悲情孕育了一篇篇純情且不朽的詞作,這是少游的不幸,但這又是詞壇的大幸!宋人林機在《淮海居士文集后序》中曾有一段精辟的議論:“嗚呼!士有窮而榮、達而拙者。公平生仕進,奇蹇不偶,竟不如志,一何不幸!至其為文,以蘇公主盟于前,王公膏馥于后,將彌億載而愈光,又何其幸耶!”[1]這或許是對少游一生文學(xué)與命運最好的總結(jié)![8]
參考文獻:
[1](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宋)秦觀著,徐培均注. 淮海集箋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葉嘉瑩. 唐宋詞名家論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
[4] (宋)秦觀著,徐培均注. 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5] 王國維. 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 龍榆生. 龍榆生詞學(xué)論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 徐培均﹑羅立剛. 秦觀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
[8] 徐偉忠. 悲情歌手秦少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