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在任何時候都將興奮劑當成社會的常用藥,當成治病的特效藥,當成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國藥”,也只能說明社會的不正常,有了病態。
從醫學的角度來看,興奮劑是有用處的。除了體育運動、競技比賽禁用之外,其他人吃一點是無害的,甚而是有益的,可以起到鎮痛、克服失眠、化解抑郁的作用。不過離不開此類東西的人,也說明他不是十足的健康人。至于“亢奮劑”,似乎藥店里沒有這種玩意,常常是海洛因、冰毒、搖頭丸之類東西的代稱,理應屬于禁止的對象。不過在允許范圍之內的興奮劑吃多了,吃久了,而且流行于世,流行于國,成了變相的“國藥”,就應當使一切很理性的愛國者鄙棄。
興奮劑用之于社會現象,古今亦然,數千年未斷。連中國古代的四大美女如妲己、褒姒、西施、楊貴妃,都是商紂王、周幽王、吳王夫差、唐玄宗李隆基的興奮劑。雖然該王朝的衰敗與這些女人有關,但是若無這幾個女人來湊趣,連“王政”本身也會乏味。寵姬之外還有一種“寵臣”,也等于君王的興奮劑,離開他們也興奮不起來。不過這樣的興奮劑,藥效也有正負之分。西漢時的大文人司馬相如;唐朝曾寫詩贊美過楊貴妃的李白;直至清朝時的幽默大師劉羅鍋、紀曉嵐等人,以及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民生大苦而仍然寫出“形勢一片大好”美文的詩人或作家,雖然都是社會興奮劑,但其中的某些文采還是應當認可的。至于宋朝靠踢球而獲寵的高俅,清朝靠迎合、取悅皇上而爬上高位的和珅等等,那樣的興奮劑就只有惡性效應了。
社會上還有些興奮劑,偏偏是各式病態之人吃了之后才有生活欲望的。如南唐后主李煜,面對亡國亡命之危,居然還有興趣搞文藝,且又確實精通詩詞歌賦以及對樂曲、樂器、編舞的擅長。那些玩才藝,都是他的興奮劑。雖然在文學史上留了名,但細想起來,他卻連正常人的資格也未達到。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太多太多的事物都帶有興奮劑性質,而且是社會的必備之物,如文學、藝術或文人、藝人,以及所有人除了苦苦謀生謀利之外的業余興趣(包括閑談、說笑)之類,都像是興奮劑。即使像《詩經》那樣的“經”,其中的大多數詩最初的用途無非是“侑酒”,即用吟唱來助酒興,等于興奮劑。音樂、繪畫、戲劇以及種種雜藝,也無非給社會添加一點興奮劑。連人們閑下來的說說笑笑,也近于興奮劑。若是社會消滅了上述的興奮劑,禁唱、禁寫、禁畫、禁說、禁笑,只承認直接之利、赤裸之利的價值,社會也會被悶死。但興奮劑又絕不能成為人人使用、人人爭購爭銷的第一必吃之藥,第一高價之物,否則社會也會發瘋致死。尤其是在國事艱難、民事悲苦、人事多阻之時,借用興奮劑來排解,來激發,就像飲鴆止渴了。
上世紀三十年代,魯迅首用了一個貶義詞,叫“民族興奮劑”。他所指的人,是借用“抗日”名義在戲臺上取寵的俏歌女、俏戲子。歌女也好,戲子也好,本身是無過錯的,也應尊重。但她們在臺上的亂扭亂唱,卻處在大量的“國軍”(包括“國將”、“國帥”)紛紛潰逃,且又對真正的國難麻木不仁的時候。魯迅在另外的文章里,還很辛辣(其實心理很酸楚)地嘲諷了“雄兵解甲而蜜斯托槍”的事,即大量的男兵都當了逃兵,而美女們卻將戎裝戲照懸于鬧市。
魯迅將那樣的人和事稱之為“民族興奮劑”,我們不難理解,給民族帶來的那種“興奮”其實是在助長民族的麻木和惰化。
當然,在任何時候有一點娛樂,有一點演員或戲子在臺上搞笑,向社會發放一點興奮劑,都是正常的和允許的。但也不要忘記,在任何時候(包括天下太平的時候)將興奮劑當成社會的常用藥,當成治病的特效藥,當成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國藥”,也只能說明社會的不正常,有了病態。
十幾年前我就寫過、發表過《不能依靠戲子治國》一文。文章的內容中,只有一小部分談到演藝界某些明星越位之事,放肆地大吹其如何有治世、強國、理民的本領。而較多的內容是談及某些官員、名人的真本領不大而表演能力、作秀能力頗強,很像戲子。今天我要談的事,就要更加寬泛些。也就是說,社會興奮劑、亢奮劑使用的對象和劑量都廣而大起來。
比如說,假如有人要問當前社會舞臺上的第一流主要角色是什么人?我看大多數人的回答可能是:演員。若是再問戲劇舞臺上的生、旦、凈、末、丑幾種角色中,最“火”的是什么角色?是誰?回答也注定是:丑角。因為丑角、丑星(也稱“笑星”)最能起到興奮劑的作用。
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需要演員、戲子,任何戲臺上都需要丑角,這是常識,無可非議。但是中國,演員是否價格超高、數量超大了?以賣丑、搞笑為主的角色也是否太過剩了?尤其是在經歷種種大型天災人禍(包括死了很多人)之后,連任何慶功會、表彰會(包括哀悼會)也離不開以演員、笑星為主體的事。而一上臺就博得歡呼雷動的又常常是明星,又常常是丑星。真正的大義英雄,享受到的掌聲、歌頌聲至多只能居于第二位、第三位。在某些時候甚而很多時候,除了預先聲明這是義演之外,“戲”要比真人真事的價錢不知要高多少倍!一個社會尊重演藝人員、藝術家是對的,但把他們抬高到不適當的地步,尤其將那些在臺上以犯賤、賣弄、耍笑為業的人加封為貴族,打造成富豪,加冕為名流,授銜為大師,總之使那樣的興奮劑成為“國藥”,推銷給全民族,只能造成社會的日趨浮化,人格的日趨賤化。連藝術本身,也必將日趨濁化、偽化。
“一夜成名”的事很常見,本不該對此說三道四,尤其是對年青人。但發瘋般地去吹去炒那“一夜”,我看那樣的事所顯示出的賤,就不是個人行為而是社會現象了。常識告訴我們:正常的人,健康的人,是不使用興奮劑的,包括不使用安定劑、安眠藥之類的東西。真正的名家,包括藝術家也包括科學家、文學家,當然更包括政治家,雖然經歷了或長或短的奮斗史,但最終的成功(包括出名)都可能有這樣那樣的“一夜”。但“一夜”之后的狀態如何,都與是否使用各式興奮劑有關。國事也如此,尤其如此。今天的黨中央,在工作報告中將“不折騰”那樣的通俗詞語寫了進去,這都等于對“興奮劑”、“亢奮劑”的停用和禁用,很英明。
但是就中國的頑固世風而論,想徹底禁用興奮劑(包括政治興奮劑、經濟興奮劑、文化興奮劑、藝術興奮劑以及民間式的生活興奮劑),難度仍很大!
社會興奮劑的類別都指哪些?有時指物,如那些能刺激和滿足種種“非正常欲望”的奢物、飾物、寵物、贅物,以及雖無實用價值但有助于在市場上哄抬價格的“貴重廢物”。有時指人,如官養的權門食客或商養的艷妝優伶。有時還可以指部門、機構、團體,如某些并無實際效益而形同虛設的協會、學會、研究會之類,它們往往是社會樓廈的點綴物或陳設品。為了強化它們的存在價值,又必須用種種辦法去刺激社會的興奮度。在許多興奮劑中,還包括語言興奮劑,或稱“辭語亢奮劑”。近年來,中國的知識界、學術界很活躍,這本來是好事,但一經患了“辭語亢奮癥”,就不敢恭維了。向社會推出了那么多的古學問、洋學問、新潮學問,在很多時候最絢麗的是語言羽毛,包括術語成串,概念成堆,古式的或洋式的陳舊史料成山,但從中提煉出的真發現和真見識,尤其是有助于識今的見識,實在不多。為什么要大講特講?大寫特寫?只是為了刺激自己和世人的興奮或亢奮。要想抑制一下當前社會的超度興奮和病態亢奮,真藥只有一種,這就是回歸樸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