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0年11月9日,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審委員會將“魯迅文學中篇小說獎”授予打工作家王十月,文壇轟動。王十月,本名王世孝,1972年出生于湖北石首農村,有著近20年打工經歷。王十月的母親早逝,正統的父親用棍棒教育他,父子曾對峙多年,水火難容。當歲月將一切恩怨滄桑悄悄帶走,當自己也為人夫為人父,王十月漸漸開始讀懂了父親。
2011年春天,王十月接受了記者的獨家專訪,談起與父親之間長達數十年的恩怨情仇,他感慨萬千,唏噓不已……
與手執棍棒的父親對抗
1983年,我11歲。這一年,家鄉刮臺風時,一塊瓦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我母親的頭上,奪走了她年僅38歲的生命。記憶里,父親帶給我的溫暖屈指可數。我至今唯一能想起的是:5歲那年,我跟隨父親去鎮上的劇院看舞臺劇《劉三姐》,結尾時,穆老爺被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了。我不能理解,每演一次戲,就要死一個人,那誰還愿意演穆老爺?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摸著我的頭笑了笑。父親的這個動作,讓我至今想起來依舊有些受寵若驚。
父親生長在舊社會,念過兩年半的私塾,他相信“不打不成材”、 “棍棒下出孝子”,為此,我們兄妹五人只要誰不聽話,就會遭到父親的呵斥,打罵。父親每打我一次,我在心里都積蓄著反叛的力量,這就像是一場戰爭,我雖有不甘,卻無力反抗。母親的離去,讓父親打我們時連“勸和”的人都沒有了,父親越發孤獨,而我們越發懼怕他、疏離他。
我上學時成績不錯,父親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大學。但初中畢業后,我說什么也不愿繼續念書了。父親經常在我耳邊念叨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甚至請來我最尊敬的叔叔,還有我們本家一位德高望重的爺爺勸我去復讀。但我意已決,父親的這些手段都沒能在我身上湊效。而且,我也不愿跟隨父親去學耕田。這讓父親在惱怒之后是沉重的嘆息:“你什么都不學,將來我死了,你靠什么生活?”我告訴父親:“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時的我已16歲,個頭比父親還高了,身高的優勢,讓我在心理上不再像從前那樣懼怕父親,我們之間的較量,已經由過去力量懸殊不對等的打擊,變得漸漸旗鼓相當。
就這樣,我在村里成了一個游手好閑的混混。無所事事之際,我迷上了武俠小說,看完金庸看梁羽生,看完梁羽生看古龍……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寫了篇千字文投給我們當地的《石首報》副刊,沒想到半個月后居然接到了用稿通知。聽說我的文章要發表,父親一直板著的臉,終于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父親又希望我靠寫作來改變命運。
但我存心要和父親作對,此后再也沒有寫出一篇文章。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火花在父親眼里漸漸黯淡,他對我恨得咬牙切齒。我小小的心田里,涌動的是報復的快感和愜意……
父親不知道,其實此時的我對寫作已沒了興趣,我的夢想不是當作家,而是畫家。學習了幾個月的素描后,我又喜歡上了根雕,沒事便背著鋤頭到處刨樹根。一次為了刨一個好樹根,我把人家的田埂刨塌了,惹得一頓臭罵,最后父親親自登門道歉,事情才得以解決。父親氣得大口喘著粗氣,然后拿起斧頭,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的根雕劈了個稀爛!我們父子間這一仗的結果是:我去了縣城一個同學開的餐館里幫忙。并且我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快過年了,父親讓小妹來縣城找我,那個春節,我們父子間沒有說一句話。
父子糾結難以釋懷
這時我的大姐、二姐都已經出嫁了,哥哥也已結婚和我們分家另過,昔日偌大的家庭,就只剩下了父親、我和小妹。人越來越少,家里也越來越貧窮。那時的我年少輕狂,覺得我們這個家庭的貧窮,是父親不會持家造成的。于是我正式向父親提出“奪權”:“爸,從明年開始,我來當這個家!”父親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然后將家里的收支簿放在我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賬目上的財政赤字,嚇得我當即就打起了退堂鼓。
“奪權”未遂,但父親好歹支持我搞些新的嘗試。我開始種食用菌。父親沒有反對,但總顯得不那么熱心:種食用菌要用上好的稻草,父親舍不得,說好草要喂牛,只給我不好的草;我要用酒精燈來消毒,父親認為消不消毒都一個樣……我們父子倆在這些事上意見不統一的結果是:我種出的食用菌全部是雜菌。辛苦付出的心血換不來預期的成果,我氣得直跺腳:“就是你不聽我的,壞了我的好事!”父親依舊像教訓小時候的我一樣振振有辭:“你小子學藝不精,能怪誰?”
食用菌是無法再繼續種下去了,我又想去武漢學泡無根豆芽。父親依舊沒有反對:“你小子去折騰吧,折騰夠了,就知道回頭了!”父親話語里滲透出來的蔑視,讓我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傷害,我發誓這次一定要成功!
我從武漢買回了一些資料和生無根豆芽用的激素,就在我滿懷期待的時候,無根豆芽本身出了問題,選擇失誤導致我這次嘗試無果。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他笑著諷刺我說:“你還說要當家,真讓你當家,這個家只有越當越窮。”我深知這次的失敗,已然使自己失去了戰爭的主動權,在徹底被淪為父親的俘虜之前,我只能尋找新的出路。
多年的父子,此時仿佛已成仇人。這個家已經容不下我,我決定出去打工。因為與父親之間在心靈上有隔閡,在外打工的幾年,我與父親的聯系并不多。一次,我好不容易回到家,驚愕地發現,家里已經沒有了我的床鋪,晚上,我不得不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我覺得很陌生,也很別扭,我和父親誰都不說話,我不敢動一下,父親也不敢動。夜深了,我假裝睡著了,還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時我發現,父親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腳上,見我沒有反應,父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腳。溫暖在那一刻將我淹沒,安心地享受著來自父親的愛撫,淚水在無聲的黑夜悄悄流淌……我的腳終于忍不住還是動了一下,父親的手像觸電般縮了回去,再也沒有伸過來。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讀懂了父親,讀懂了他沉重嘆息里的愛與無奈。
這一夜之后,我與父親的關系緩和了許多。不久我結了婚,或許見我已經“做了大人”,父親看我的眼光柔和了許多。而做了父親的我,似乎也漸漸能體會到父親這些年的不易,看他的目光了也沒有了敵意。
父子各退一步,我以為自己和父親不會再有沖突。但是我錯了。1997年,我攜妻回到了老家,決定發展養殖業,養了許多豬。這一次,父親竟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線,這場勝利來得讓我不敢相信,我不止一次地想,難道父與子的戰爭就這樣以我的勝利告終了?直到有一天,我和父親為了菜園的事再次起了爭執,我才知道事情遠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我想把菜園全部種上豬菜,父親堅持要在大片豬菜中辟出一小片來種辣椒,還不由分說地鋤掉了我種的豬菜,堅持說:“別的地方我不要,我就要種這里。”父親買來辣椒苗,自顧自地栽他的辣椒苗。我生氣了,說:“你栽了也是白栽,今天栽,我明天就給你挖掉!”父親揮動著鋤頭,說:“你要是敢挖掉,老子就一鋤頭挖死你。”
欄里的豬開始轉入育肥期,這時要讓豬多睡,我開始將喂豬的頻率由過去的一日三頓改為一日兩頓,豬叫得很兇。父親看著豬可憐,自作主張拿了青菜去喂,我氣得張牙舞爪:“你不要干涉我科學養豬。”開飯時,我讓妻子去叫父親吃飯,妻子卻對我說:“還是你去叫吧。”于是我叫父親來吃飯,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嗡嗡地說:“不餓。”我投降了,從前父親對我打罵時,我從來沒有投過降,從來沒有服過輸,但現在我勝利了,卻徹底服輸了。我“咚”的一聲跪在了父親的面前,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地給父親跪下,我對父親說:“你不吃飯,我就不起來。”父親這才起來吃飯。但這讓我困惑不已:在這場戰爭里,自己到底是勝是敗?
父愛的本質如出一轍
我與父親注定無法長久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這時我也做了父親,有了可愛的女兒王子零。養豬失敗后,我又一次選擇了漂泊,帶著妻女南下,到深圳謀生。我在建筑工地上抬過水泥石頭、在酒店里涮過碗……
2000年,我的第一篇小說《我是一只小小鳥》在《大鵬灣》雜志發表。不久,我進入這家雜志社當了一名編輯,生活似乎暫時安穩下來。
養兒方知父母恩。王子零在一天天長大,到了我這個父親教育她的時候了。從小到大,父親對我的“棍棒教育”,讓我與父親之間的尖銳對峙水火難容,這一切如電影般在我眼前回放,父親的教育方法讓我們之間仇恨多年,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學他。那天,我發現女兒拿著圓珠筆在我的方格稿紙上揮舞著,好奇地問她:“寶貝,你在做什么呀?”女兒“咯咯”地笑著,舉起方格紙,奶聲奶氣地告訴我:“爸爸,我在畫畫。這是眼睛,這是鼻子……”我第一次驚喜地發現,女兒有畫畫的天賦。自己年幼時喜歡根雕,父親那一聲聲沉悶的斧鑿聲依稀仿如昨日,我摸著女兒的頭,笑著對她說:“子零就是聰明,畫得真好!”
從那以后,表揚和鼓勵成了我對女兒主要的教育方式。一次,父親來我這里小住,見我一味地夸獎孩子,他很是看不慣,認為這樣容易讓孩子養成驕傲的品行。他嚴肅地對我說:“你這樣養孩子不對。”我據理力爭道:“難道像你那樣就對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父親氣道:“我有什么不對?不是我當初那樣教育你,你今天能靠筆桿子吃飯?”我沒有接話,但我知道,自己想給女兒的,父親這輩子都難以體會。
多年的漂泊給予了我豐富的創作素材,我的作品漸漸得到了大眾的認可,先后三次上榜中國年度作品榜,兩次上榜中國散文排行榜,一次上榜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小說《無碑》還被評為2009年十大好書。我也因此先后獲得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2010年,我的小說《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中篇小說獎,被作為特殊人才引入廣州,進入廣東省作協工作。
2010年,我在東莞有了自己的房子。6月,女兒在東莞的小學升初中考試中,得了樟木頭鎮的狀元,在2000多名孩子中名列榜首。我高興極了。可女兒卻做了一件讓我更為驚喜的事,她高興地摟著我的脖子,說:“爸爸,你真是個教育家。”這年冬天父親剛好來看我,我激動地和父親談起此事,帶著炫耀的口吻對他說:“我的教育是成功的!事實證明,并不是要棍棒底下才能成才。孩子需要的是鼓勵和肯定。”父親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扯出了一個微笑。
2011年春節期間,我們一家人圍在電腦前看中央臺給我錄的紀錄片。當鏡頭放到我出門打工時父親對我說的那一段話時,父親突然痛哭失聲,隨即很快又笑了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同,連惹火的方式都不一樣。”父親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我知道你會有出息的。”37年來,我第一次聽見父親夸我。我激動地握住了父親的手,對他說:“您才讀過兩年私塾,卻會寫詩,要是多讀點書,肯定能成為比我這兒子出息得多的大作家。其實我在散文《小民安家》里專門寫到您的詩呢。”我以為這會給父親一個驚喜,可父親卻一臉的鎮定,他笑著說:“我看過那篇文章,我很為自己的詩自豪。”我也笑了。
這一夜,我忽然覺得父親還是父親,我還是我,可我們之間的戰爭卻永遠結束了。如果說父親對我的教育愚昧而狹隘,我對女兒教育智慧而寬容,可我們也有著共同的本質,那就是:我與父親對子女的愛是同樣真摯、深厚、質樸,在這一點上,我們殊途同歸!
責編/梅子